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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

  •   三月三日,笺花节。
      按照大颢朝的习俗,女子们在这一天里,将一年的愿望写入花笺,悬挂在盛开的花树上,焚香参拜诚心祷祝,祈求花神庇护。
      而城北某座山上的拢云寺,是崇观城最负盛名的笺花地。

      比起行人和车马黑压压挤做一团的正门口,拢云寺的后山,要清净得多。
      因为走的人少,上山的路并没有像前头那样砌成石阶,而是用土和石子混合后铺成的,路面还算平整。
      闵珏让红茗提着匣子,自己则扶了另一个丫鬟绿棋的手,一边随意看些山林景致,一边慢悠悠地往上走。

      她隐约还记得,半山腰里,似乎有片桃林。
      隔了面纱,往四下里眺望,果然见翠黛山色中,隐隐显出一簇红霞,绚丽耀眼。
      于是纤手一挥,“走了这半日,咱们去休息一下。”
      山路看着近,走起来却远。等终于进了那片林子,她已是两腿酸软,想不休息都不行了。

      林子约摸有个数百步的样子,栽着各色桃树。
      雪白、粉白、淡粉、深红……姿态各异,香气扑鼻。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张石桌并几个石凳,想是供游客歇脚用的。
      桌凳都被密密的桃树围着,绯烟薄雾,影影绰绰,实在是好景致。

      红茗便将一个石凳拂拭干净,仔细铺上垫子,让她坐在上头。绿棋自匣格里取出几碟点心摆上,又倒了一盏茶给她。
      一瓣桃花悠悠飘进了茶盏里,粉嫩色泽,映着澄碧的水,煞是好看。

      歇了一会,闵珏吩咐把花笺取出来。
      红茗认真,提醒道:“小姐,夫人不是让系在陇云寺内的老槐树上吗?”
      “这个……”闵珏被问得顿了一下,随即顺口诌道:“这个不必拘泥形式。只要心意诚恳,哪怕是在家里,望着陇云寺的位置遥祝一番,神仙们也能体会到的。”
      红茗以崇拜的眼光望着她,佩服点头。
      绿棋扑哧一笑,当即戳破,“红茗你个笨蛋,咱们小姐这是懒病又发作了,你还真相信她!”

      闵珏被点破,也不生气。
      她找了一株开得最好的桃树,整整衣衫站在下面。红茗早点燃了一束香递过来。闵珏便望着山顶方向,想象那株古槐的样子,心内祷祝一番,然后,郑重地将自己和娘亲的两枚花笺系上去。
      红茗和绿棋有样学样,也把自己的花笺分别系在低些的位置上。

      三人任务完成,当下就着美景,喝茶吃点心。正心情愉悦的时候,耳畔忽然传来脚步声,还夹杂着两个男子的对话。
      山林里空茫寂静,听得很是清楚。

      “惟简兄谦谦君子,灼灼风华,令人欣羡。”路人甲的声音甚是低沉。
      “在下只不过是粗人一个,哪里比得上公子雅量高致。”
      相比而言,路人乙的音色则清澈透亮,在这幽谧的环境里听起来,更是如玉石相击般。

      话音还未落,路人甲马上道:“惟简兄不必过谦,方才一路上,赶上来送花笺的佳人,几乎要抢破头啊!要不是兄台太受人欢迎,咱们也不必连陇云寺的影子都没见到,就仓惶改道,躲到这后山来。”
      路人乙明显卡壳,好半天才略带尴尬地回道:“公子,莫要取笑……”

      隔了会子,甲转了话题,“忽见美景如斯,倒惹得我有意口占一绝。”
      乙这次敏捷多了,想也不想就道:“公子文采风流,必有好诗。”
      这两人在那酸文假醋地互相捧臭脚,听得闵珏面皮直抽搐。

      桃花林比较大,闵珏她们所处的位置,更在纵深处。花遮树掩的,一时倒也不至于撞见。
      不过,红茗和绿棋还是站起来,一左一右地站在闵珏身边,警惕听着动静。
      隔了半晌,路人乙的声音才又响起来,“公子面露微笑,想必已有了?”
      “不,我还在酝酿那种文思如尿崩的感觉。”

      啊噗,闵珏乐得身子歪到一侧,险些要笑出声来。
      绿棋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她。
      等她坐稳了一瞅,两个丫头的脸上,居然半点笑容都没有。红茗倒也罢了,那是个呆性子,怎么绿棋也这么严肃?
      竖着耳朵听了片刻,什么动静都没有,只有山风在林梢的呼啸声。
      路人乙君竟然也没笑。
      闵珏默默低下头,认真反省自己过低的笑点。

      一片沉默中,脚步声渐远。
      闵珏刚松了一口气,端起茶杯搁到唇边,男人的笑声再度穿林透隙而来,“山前你死活不肯接,山后竟直接飘到脸上来。啧啧,兄台这棵旺盛的桃花,真令人艳羡啊!这花笺莫非通了人性不成,倒是要好好瞧上一瞧……咦,好别致的簪花小楷!”
      闵珏正庆幸此君没念出什么令人喷饭的诗来,闻言心中微动,抬头一瞧,先前那棵桃树上,三张花笺正随风起舞,唯独自己那张不见了!

      绿棋赶紧追过去,“喂,那是我家小姐的,赶快还来!”
      “好个容色明艳的俏丫头!真是……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叠被铺床?”
      绿棋满面通红地啐了一口,“什么铺床叠被子的,快把花笺还回来!”

      闵珏这里听得火大,锵地一声,手中茶盏重重磕在石桌上。
      那边,另外一个人连声道歉:“姑娘,真是抱歉。文公子,既有女眷在此,多有不便,咱们还是速速离去罢!”
      清澈嗓音略带一丝凉意,虽然还是拈酸造作的,听上去却顺耳多了。
      这个人,倒是还算君子……闵珏正思索着,冷不妨,满满开着桃花的枝桠间,忽地探出一张俊美的脸来。
      这个登徒子,她竟然是认得的!

      ******

      那是安王萧问,当今皇上的嫡亲幼弟,崇观城里最风流闲散的一个王爷。
      前年中秋,皇太妃忽然传了懿旨,召闵珏进宫去谒见。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情。等她去了才发现,许多和她年纪相仿的官家小姐,全都仪态万方地候在那里。
      菜色很丰盛,太妃也极和蔼。宴席过半,这位萧王爷就像今天这般,冷不防地冒了出来,倒把在场一大半的名门闺秀们,吓得花容失色,避之不及。
      闵珏更是惊吓过度,“失手”砸了一盅佛跳墙,可惜了萧王爷簇新的一件百蝶穿花紫金蟒袍,糊了半身黄腻腻的汁儿……

      不过,毕竟是很久以前的事儿了。
      闵珏头上戴着帷帽,薄纱披拂,将面容遮得密不透风。她就像老僧入定般,眼观鼻鼻观心,稳稳坐着八风不动。
      萧问一双笑眼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不知溜了几遍,却偏偏什么都看不见,摸摸鼻子,无可奈何地去了。

      许久后,周遭彻底没了声息。
      闵珏将花笺重新挂回树上,犹不放心,打了好几个死结才罢手……想起写笺的时候,阿娘硬扯着她的手,在反面缀上的一行小篆,脸色顿时黑了一半。

      那年中秋宴过后,她这般上不了台盘的莽撞性子,自然无法再入皇太妃的法眼。
      之后两年,为两位公主擢拔伴读女官、还有又一轮的秀女备选,闵家独女都稳列第一轮就被刷下来的那拨儿,顺顺当当地过了及笄之年……
      谁曾想月前,那老太婆也不知哪根筋不对了,竟然又想起她来。红线没牵成,倒教她成了崇观城横空出世的大笑话。

      之后,络绎不绝前来望候慰问的世家贵妇们实在是太闹心,闵珏索性就拽着娘亲闵蓝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在东郊的别院里一住就是月余。
      吃了睡睡了吃的后果就是,渐渐地,一张原本俏丽秀致的小脸,越来越往白胖包子的方向迈进而不自知。
      这天早晨,她在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被终于耐心耗尽的闵蓝氏打包丢上马车……

      徜徉在三月春光里,闵珏刚把那些烦心事抛在脑后,见了这位萧小王爷,不免又想起来,踏青游玩的兴致顿时去了大半。
      于是她懒懒地吩咐,就在这桃林里歇半日了事。

      等三人再度转回山路上,已是接近午时。可能是在密林里坐得久了,体内存了寒意,头顶一轮日头直直照下来,让她不由得有些头晕目眩。
      找了一处坡度平缓的地方,扶着一棵树休息,闵珏耳边猛地响起一声霹雳且深情的呼唤,“惟~简~兄~~~~”
      循着声音望过去,闵珏吓了一跳。
      一个蓝色人形物事,正沿着蜿蜒山路,以一种极为诡异的方式,骨碌骨碌地滚将下来……嘭!

      在崇观城里,闵珏见过许多所谓的王孙公子。
      他们有的轻裘白马,器宇轩昂;有的曲裾深衣,龙行虎步;还有的,无论春夏秋冬,手里摇一把折扇,潇洒倜傥。
      然而,似这般以平沙落雁之姿跌落在她脚下的,这还是头一位。

      闵珏按捺不住好奇心,偏过头扫了几眼。这位公子的状况,实在是大大的不好。
      他身上穿一件蓝色长衫,因沿着山路滚了下来的缘故,沾灰带土的,倒像是从煤堆里拎出来的一样。头上原本就缠了厚厚一圈白布,此刻已经隐隐地渗出血渍来,有些可怖。散乱的发髻歪到了一侧,上面粘缀着几根枯草并一朵压得烂兮兮的桃花,瞧上去更添几分凄凉……

      闵珏猜测,此人定是滚下来时又磕到了头,刚才那声钝痛的闷哼,她可是听得一清二楚。咦,为什么是又呢?……那个似乎不重要。
      他现下必然是还有些头晕的,瞧,一只大手还扶着脑袋,面上神情也有些茫然。说不定会留下后遗症,比如,短期内变成痴傻儿什么的……
      闵珏正津津有味地剖析着受害者的情绪波动,不料,这时他却突然抬起头来。帷帽的薄纱随风飘动,露出些许缝隙,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相接。

      令她意外的是,这看起来再狼狈不过的人,却有一双漆黑至极的眼睛。
      两道斜飞入鬓的浓眉墨染一般,睛若点漆,眸光清明澄澈,像是月色下粼粼透亮的水波。

      阿娘说,看人要先看眼睛。
      安静时,暗藏光辉,真情内蕴,犹如匣中晶莹的明珠;行动时,锐利灿然,精光闪烁,恰似直指靶心的利箭。
      这种人,拥有至清至正的神骨。

      当时她爹闵潜也在,闻言笑眯眯地捻一捻胡须,夫妻连心地总结道:“此一等人,其坚如冰,其硬如玉,万中无一。切之磋之,琢之磨之,人间至乐。”
      ——通俗点说,就是修理起来最为过瘾。

      在绝大多数事情上,闵珏都唯她爹是瞻,唯独在这件事上,有些保留意见。
      她想着,如今这种已臻王霸的单纯秉性,实在是举世难寻了。就当是呵护这棵罕见的嫩芽,她也不能不厚道。
      于是乎,她死死绷住面皮,憋着笑,一动也敢不动。

      不久……
      许久……
      良久……
      当闵珏想无可想,开始郑重怀念那只爱撒泼被阿娘一脚踹到屋外去冻得嗷嗷叫的卷毛笨犬,红茗终于忍不住了,踏前半步喝道,“这位公子,你是打算膜拜我们小姐的鹿皮靴么?”

      ******

      混混沌沌中,似有一张秀美陌生的容颜,在季真眼中一闪而过,素来循规受礼的他却忘了避嫌。
      那个时候,他根本已经记不得任何人,任何事。突然间,整个世界只剩下一片悚人的空茫,绝谷般的静寂。

      他似乎听见有人在说话,却没听真切。
      一阵剧痛忽地穿脑而过,疼得他眼前一黑,差点栽倒。下意识一伸手,想抓住近处的一棵树,那树却突然动了,倒把他吓了一跳。
      正不知所以然,忽觉一股劲风袭面,不知从哪里凌空飞来一只脚,差点就踏在他腕骨上。

      眼前的物事在一片摇晃的白光中慢慢清晰,季真晕乎着抬头,几个穿淡粉衫子梳双丫髻的少女,渐渐地重合在一处……她直直挡在一颗树前,目露凶光。
      定睛再看,那堪堪避过一旁去的,哪里是什么树,分明就是个围着石青披风轻纱遮面的女子!
      季真顿时满脸通红,强忍着头痛,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后山的小径由碎石和土渣铺就,不够宽阔,季真实在无处可避,只得端正行了一礼,且低着头,并不去看二人,“我把姑娘认做夹道树了,多有得罪……”
      红茗瞪起眼,更是气鼓鼓,“你眼瞎啦?我家小姐有头有脚,哪里像树了?”
      季真不肯后背对着人失了礼仪,于是踉跄着往下退了几步,喏喏道:“……哪里都不像,是我眼花了……”不防被石头绊了一下,脚底一滑,差点再次跌落。
      闵珏苦苦憋了半日,到了这时再也忍不住,肩头抖成一团,眼泪差点喷薄出来

      “惟简兄,无恙吧?……无恙吧?……”耳边那殷切的呼唤声越来越近。
      打心眼里,闵珏不想和这位萧小王爷扯上任何关系,抬脚便往下走。
      山道窄仄,两人堪堪错身,季真只觉得一股淡淡香气拂过鼻翼,非兰非麝,萦萦袅袅,却极是沁人。心神微微一荡,更是不敢抬头,一径侧着身,莹白如玉的耳朵简直要滴出血来。

      闵珏无意中瞥见,更是好笑不已。
      明明有着翩翩佳公子的资质,脸皮却这样薄。这样的一个人,到底是怎么和红粉遍崇观的安王爷混到一处去的?
      哪知,才思及萧问,猛地就听见对方那阴魂不散的声音,在脑后不远处幽幽地响起来,“都怪我唐突,不该提闵相之女仙逝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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