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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一八章 ...

  •   一连几天都是晴天,日头若金,秋清气爽。
      从小圆家的院子向南望去,可以看见起伏叠翠的山。这个依山傍水的小村庄虽然偏僻冷清些,风景却实在不错。

      小圆的爹娘很高兴,虽然从那个丑怪女人那里得到的金珠子太小了点,可那位公子爷却着实爽气,给了他们两个大元宝,银灿灿的,咬上去硌得牙疼。
      小圆也很高兴。村里和她年纪相若的小孩都嫌她腿脚不利索,没法跟他们嬉笑奔跑,所以从不带她玩儿。而家里这两位捞鱼捞来的客人,虽然一个丑点,一个闷点,总是能听她叨咕叨咕去年他爹捉到的肥野鸭子,还有前年她差一点就要去刘财主家做烧火丫头的可怕事儿。

      季真因慷慨解囊,欣然出了两人的食资宿费,被一家人奉为上宾,还请了村里唯一的识字人,主看干活的大牲口偶尔也瞧瞧人的一位赤脚医生,得了个草方,头上的撞伤也基本好了,好吃好睡,日子还算过得去。
      剩下一个蓝珏,却无比郁卒。

      且不说她白白扔出两千两,连个响动都没听见;亦不说每天要和小圆挤一个床铺,那个丫头晚上咔吱咔吱地磨牙霍霍,白天则一口一句“阿姑”“阿姑”,直接把蓝珏归为和她娘一类的老女人之流;单单说每日见到,都要被某人满脸戒备地问一遍“你是谁?我是谁?”这种问题,实在令她大大头痛,抵受不住。
      不是不曾怀疑过他是故意,可那明澈的眼神实在是太真实诚挚,半点伪装都没有,相较下来,连小圆那双总在骨碌碌转动的大眼睛都有些鬼灵精。

      蓝珏耐着性子,一遍一遍地解释。
      他是季真,乃是她已故姨家表妹的故友,两人萍水相逢结伴而行,因意外不幸双双落水,被救起,就到了这个地方。
      季某人每每哎哎哟哟地应了,却总是睡起一觉就忘记。

      事不过三。
      这天早晨,蓝珏终于耐心告罄,寻了块略微平整的木板,拿烧火剩下的木炭条,写上八个墨黑大字,专等他再发问,就甩在他脸上。
      她写字的时候,小圆就像个小尾巴一样,黏在她身后,专注的小脸上放着光,两只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我认得我认得,这是万,这是三。”
      咦,蓝珏纳闷,普通人家的女孩子,是没有机会念书识字的,小圆竟然认得数字。她摸了摸小圆的头,轻声道:“其他字也简单的,我教你。”

      “真个?”小圆听懂了,兴奋地脸通红,“阿……姊姊真好。”
      倒!蓝珏哭笑不得。威逼利诱了几天,臭丫头就是不改口,如今见有好处,立马从善如流。
      蓝珏握着炭棒一下一下地点着木板,一字一字地念。小圆跟着她念了几遍,指着中间最难的那两个字,不解地问,“探花是什么?”
      蓝珏顿了一下,“这说的是你季哥哥,他读书很厉害的,一直考全国第三名呢。”她随手指了指东屋,并竖起大拇指。
      小圆似懂非懂,不过还是牢牢将那个代表厉害的词记下来。

      ******

      季真不晓得蓝珏这些年经历了什么变故,面貌的改变只是次要的,变得更多的是她的性情。虽然从前那睚眦必报的性子也不见得可爱到哪里去,但起码那时的她,是慧黠灵动的,是古灵精怪的,是活生生的。
      哪里像是现在,不戴面具的时候也像带着一副面具,一脸的满不在乎,唇角时时都噙着自嘲和淡漠,仿佛和这世界隔了道屏障,所有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反倒是失忆之后,季真才再一次见到不同面貌的她。活泼生动的,低声哀求的,欺骗诱哄的,甚而是咬牙切齿,诅咒叫骂的。
      这几天,季真不知道偷掐了大腿多少次,才能阻止自己不会当场笑出声来。他从未发现自个性情里竟然还有这么恶劣的一面。

      夜深人静时躺在床上,他总是一遍一遍地回想。
      想从前两人之间的恩怨纠葛,想以为她香消玉殒后那些难熬的日日夜夜,想他为什么收到纸条就会义无反顾地追来,想见到那个小小的身影坠进江水时,那股撕心裂肺无法言喻的疼痛。
      季真清楚地记得他在冰冷的江水里穿梭时,心底深深的恐惧,他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
      如果说先前他只是顺着本心,浑浑噩噩地一路追来,那么,直到那个瞬间,他才明白自个想要的是什么——找到她,抓住她,死都不要放手。

      ******

      季真一出屋,就见到院子中两个偎在一起的身影。蓝珏裹着披风将小圆拥在怀里,两人都很专心地念叨着什么。
      他走近了两步,隐隐约约地听见探花,老三之类的。
      才想再悄悄蹭过去两步听得清楚些,蓝珏俯身在小圆耳边说了句话,小圆一偏头,果然瞧见了他,兴奋地拐着腿跑过去,扯住他的手说个不停。
      季真微笑着拍了拍她的脑袋,小圆迫不及待地拿着手中的木棍在地上划起来,“哥哥,这是你,这是你是不是?”

      小圆很聪慧,写得一笔不差。
      季真一面瞧着地下写了一水的“混蛋”,一面苦笑不迭,那边厢,蓝珏正高高举着木板,上面赫然写着,“季大混蛋万年老三”。
      木板挡着,他看不到她的脸。
      她一定是在后面偷偷笑吧,季真这么猜着。
      如果能有这样一个她每天伴在身边,就算是当千次万次混蛋又如何呢?

      季真咳了两声,认真地道:“唔,你蓝珏姐姐既然这么说,那就是了。”
      他并没有用方言,这句话是跟谁说的显而易见。
      一袭长衫俊美无俦,季真静静地站在那里,面上是一抹极为笃定的笑意,目光悠长而炽热,带着某种令人承受不住的热度。
      天大地大,他的眼中却只得她一人,也不容她再退缩逃避。
      蓝珏只觉得四肢火烫,目定口呆之余,木板掉在地上也不自知,“你、你终于想起来了?”

      季真暗暗压制胸中激荡,定定瞧着她,“想起来什么?我是你已故姨家表妹的故友?还是我们萍水相逢结伴而行,因意外不幸双双落水,被人救起就到了这个地方?”
      他神色严峻,肃然道:“蓝姑娘,如果每天都有人片刻不停地在你耳边念叨这几句话,你会不会忘?”
      蓝珏咬牙,“你既然记得,为什么每次见了我都要问一遍?”
      季真凝视着她的眼睛,“唔,因为我想要验证一件事情。”
      “验证什么?”
      “巽罗有句谚语,谎话重复一千遍,就会变成真话,这点我总是质疑。”
      蓝珏顿时变了脸色,才要分辨她又没说谎,就算是验证一万遍也是枉然,就见季真神情一转,眼神里促狭隐现,不紧不慢地道:“莫要多心,我知道蓝姑娘并不是说假话的人。”
      蓝珏呼地松了口气,季真抿着唇,淡淡道,“三句真话中掺一句假话才是你的风格不是么?”

      蓝珏气结,不敢再看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冲愣在一旁的女孩招手,“小圆,来。”
      小圆懵懵懂懂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季真,觉得两人之间有种奇怪的感觉却偏偏捕捉不到,她摇了摇头,笑嘻嘻地凑到季真身旁,将手中的木棍小心翼翼地递到他手里,显然是打算另投名师的意思。
      蓝珏:“……”这圆丫头才是重色轻友的典范吧?

      划在地上的字,真是字如其人,秋水为神,寒玉为骨,笔锋之间转折洒落飘逸,就像他整个人的感觉。
      目光落在那清冷的俊美轮廓上,有片刻的失神。
      蓝珏一直不敢怎么看他的脸。看多了,会脸发烫,心发紧,觉得自己仿佛踩在云端,浑身轻飘飘地,三万六千个毛细孔开始蠢蠢欲动地鼓噪,让她觉得会随时眩晕着倒下去。

      她脑海中拼凑自己此刻的样子,一张红斑遍布形销骨立的骇人脸孔顷刻间便跳了出来,毫不费力地取代那张丰神俊朗的玉面。
      尽管已经多时不用铜镜,临水时也从不自照,她自己如今是个什么样子,竟是深深镌刻心中,从未或忘。
      什么魏晋风骨且听风吟,什么畅游人间无牵无碍,说是不在意,其实都是骗人的。她一介女儿家,怎么可能不介意?

      恍恍惚惚中,觉得有人在推她,“姊姊,你怎么了?”
      小圆忽然啊地一声,一屁股跌在地上,指着蓝珏颤抖地叫:“眼睛,兔子!”
      季真停下手中动作,转身时只见到一双赤红的眸子闪了一下,他微微一愣,她已经迅速地背过身去。

      蓝珏取出一粒药,捏破外面的蜡壳放进嘴里,梗着喉咙硬是吞了进去。那股仿佛天下至苦的滋味从嘴里一路而下,一直蔓延到五脏六腑。
      这鬼老天,心心念念地想要收走她,无非觉得她茕茕一个人,怕是怎么活也了无生趣得紧。
      蓝珏恨恨地看着天上攥紧了拳头。
      不会这么快让你如意的,怎么也要诳你个三五七八回,才不枉姑娘在世间走一遭……

      “怎么了?”
      这一问,满腔豪迈都不翼而飞,却被那话语里毫不掩饰的关心,弄得一下子润湿了眼眶。
      嘴里好苦胃里好苦心里好苦哪里都好苦啊她!

      季真已经绕到了前面,骤然对上一双泛泪的眼,却是黑漆如墨,“蓝姑娘?”
      轰地一声,这几年来横亘在胸那重重委屈和苦涩铸成的长城一下决了堤,崩塌四散,她干脆放声哭起来。
      季真顿时僵在当场,手足无措,“怎么了?可是有心事?还是被谁欺负了?”不自觉地便拿出了幼时哄孩子的招数。她变得太多,令得他也忘记了,她今年也不过十八岁而已。

      不说还好,一说蓝珏哭得更大声,几乎是嚎啕了。
      从前,每每她闹脾气,哥哥们就是这样哄她的。如今在一切都没有了,三个哥哥,嫂子,还有白白胖胖的小侄儿,红润的肉脸蛋再也捏不到了……

      脸色发青,小圆咬着嘴唇,将这一切,归咎于她刚才的害怕。
      初见蓝珏脸上的红斑鬼样,她也吓得够呛。她爹特地交代了,如果小圆害怕,就跟笑她跛脚的狗蛋儿和二丫儿一样可恶。
      姊姊跟自己一样的,她还对自个那么好,小圆却笑话姊姊,害得她哭鼻子,小圆也愧疚地哭起来。

      一个拽着他的袖子,一个扯着他的袍摆。季真是劝了这个顾不了那个,抚了这个的头顾不了那个的脚,恨不得把自己一劈为二。
      如果,如果他不是个男人,他是不是也可以哭一哭?
      最后,季真只能屈从于命运,头痛地眼望天空——一大一小两个哭声明显比方才小了许多,有一个瞬间,他甚至对上了一双从指缝里偷瞄的眼睛。
      跟半道就转了性子的某个人比起来,小圆倒是始终哭得认认真真,敬业得多。

      一场双美并哭戏就要收官,门口忽地传来一声厉喝,“你们是谁?为什么会在我家里?”
      来人约二十许,面孔白皙,嘴唇很薄,一双细长而阴鸷的眼睛。
      小圆立刻噤声,连滚带爬地往季真身后躲。
      未及蓝珏和季真搭腔,他倏地瞪住小圆,小圆这才从季真身后怯弱地探出一个脑袋,“哥、哥哥。”

      小圆勉勉强强地站起来,朝他走去,走得很慢,显然并不情愿。快到近前,被那人提着领子,一把揪了过去。
      趁着两人说话的功夫,蓝珏最后用袖口重重地揩了揩眼睛,小声地致歉,“不好意思,方才沙子进了眼睛。”

      此乃水泽南地,处处山清水秀,哪来的沙子?
      季真并未介意她拿自个袖子抹擦涕泪的行为,淡淡勾了唇角,转向来人。

      蓝珏默默打量小圆的哥哥。唔,像是跟小圆娘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以前定是时常欺负小圆,才令她如此害怕,几乎可以说是恐惧了。
      两人没咕噜多久,只见小圆哥哥一把便拽下了小圆胸口的络子,对着太阳光看起来。小圆喜欢那颗金珠,自个用粗线打了个简易的络子挂在身上,时时耍完。
      随着小圆哥哥嗓子里发出激动地闷哼,他脸上的贪婪神情令蓝珏欣慰得几要落泪,终于有人识货了。

      他又在问着小圆什么,脸色却和善了许多。
      然后,小圆哥哥两只细眼睛眯成两条线,笑眯眯地走向蓝珏,他说的是官话,“不知这位兄台如何称呼?”

      ******

      这小圆的哥哥,竟然是在百里之外的一座小城任捕快,这次是攒了重阳假期,回来探亲的。从那座小城换上马车,日夜兼程,三日内有望达到泗州。
      如今,时间就是蓝珏的命。红茗那里还有剩余的药丸,如果她在药效发作前赶去和她汇合,那她就能再多赚一些日子。

      他的建议是,沿着水路逆流而上,去找桐九和白蘅他们。
      那是两个大活人,又不是石头大树,万一要是找不到,她岂不是要一命呜呼。蓝珏当然不愿意,又死活不肯说为什么,只神神秘秘地说她有预感,而且很准。季真也未再坚持。
      计划议定,当下不再耽搁。

      一顿还算丰盛的告别午饭后,蓝珏和季真作别了小圆一家,和小圆哥哥三一起上路了。
      小圆一跛一跛地送出去老远,一直到他们转过一道山梁,快要瞧不见了,还在后面用力地挥手。

      两人跟着小圆哥哥在山岭密林里一路穿行。
      这人仿佛天生天养在这等荒僻凶险之地,总能在巨石堵路道路断绝时,一转一折,找到几不可见的小径,柳暗花明。
      如果只得她和季真两人,早迷路八百回了。一颗猫眼金珠,换回一个犹如老马识途的向导。值,太值了。
      蓝珏倚着一棵参天古树小憩,暗暗地庆幸不已。按照小圆哥的话,只要再翻过这座山,就是平坦的土地,会好走许多。

      背后传来极轻微的衣料摩擦声,若不是他耳力较常人好太多决计不会听见,季真心中一凛,转头看去,正见到说要去取水的小圆哥,忽地从蓝珏身后冒了出来,忙喝道:“你在做什么?”
      耳边刷地一声,是长刀的薄刀刃颤动时发出那种令人遍体生寒的声音,一股寒气贴上蓝珏的脖颈,小圆哥一改这一路的和善,睥睨着季真,“刀剑无眼,切莫伤了和气!”
      三人一路行来,他自然瞧出季真对这丑女人极为重视,好不容易才寻得间隙下手,自是不肯放过。

      他忽地嘬着嘴打起呼哨,长短夹杂,尖锐有力,一时冲破山林的寂静,惊飞无数栖息的鸟。
      那长长短短的哨声,译成暗语,就是——“肥羊在这里!”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一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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