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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一三章 ...

  •   红茗终于露出几分紧张神色,急切地追问道:“那你家公子呢?娶妻了没有?定亲了没有?有意中人了没有?”
      这连珠炮般的发问,桐九只破浪鼓似地摇着头,还没来得及开口回答,蓝珏这边恼了,“茗儿!过来添水!”整天没事到处闲磕牙,大姑娘家的也不注意点影响,就算是女扮男装也不能太过分啊。
      呀,不小心戳到马蜂窝了!红茗一脸郁卒地往回走,刚才谁说多个朋友是好事的?
      白蘅懒洋洋地趴在桌沿上,邪恶地咧了咧嘴角,活该!
      那带着点暗哑的嗓音雌雄莫辩,果然似曾相识,季真仍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淡漠,微垂的眼帘下,某种深不可测的情绪一闪而逝。

      这本是旅途中的一场偶遇,一时歇息够了,便各自分道扬镳。
      季家主仆骑马先走的,临行时,桐九利落地跨上马背,还没忘了跟红茗道一声后会有期。
      蓝珏随意用了糕点,又歇了一阵,上了车便觉得困倦不已,很快睡了过去。
      进了八月后,夜慢慢地变长了,天黑得早。等她一觉醒来,揭开帘子一看,已经暮色四合。

      等到她们投了客栈,才在大堂里坐下点好菜,打算吃晚饭。远远地听见清脆的马蹄声,一下一下地敲在小城的石板路上,缓慢但清晰。
      没多时,一个人扒着门沿,探头探脑地向里张望,“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难为他一个八尺昂藏青年,竟能将这么幼稚的动作做得一点也不矫揉造作,蓝珏抚了抚额角。
      好吧,谁让方圆百里,只有这么一个小城镇,里头还偏偏只有一家客栈。

      第二天,两方人马在路途中交错碰面一次。隔了纱帘,仍能感受到两道幽深且晦暗的目光,直直地透进来,几乎要穿她怦怦跳的心里去。
      到得晚上住客栈时,又事先通过气般地选了同一家店。蓝珏压下了心内翻涌不已的焦躁情绪,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她能有什么立场指责人家?

      第三天上,蓝珏特意吩咐老梁头绕了二百多里路,拐去了泰州的州府应城,尝了尝那里的名吃醉酥鸡。
      吃饱喝足,她并没有选择城中最好的客栈,只在附近随意找了一家,好生歇了个中觉,下午就在应城里四处逛了逛。

      谁曾想,甫一踏进客栈的门,迎面就看见桐九那张笑容可掬的脸。
      而那个她不欲再见到的人,就在大堂靠墙的一张桌边,手里拿着一本书卷静静坐着,瞧得她进来,淡淡一瞥,眉目间略带倦色,薄唇欲语还休,不像是活生生的人,倒像是端立云端亦真亦幻的神祗,令得店内的噪杂热闹都成了背景。

      这人到底是想做什么?
      蓝珏只觉得一口气猛地堵在胸口,待要说什么,又实在无话可说,憋了半日,
      忿忿地瞪了季真一眼,扭身回了房间。

      夜间,蓝珏躺在床上,红茗在她房里打了地铺。
      红茗仔细地听了半晌,细细的喘息声时轻时浅,并不均匀,知道她还没有睡,忽然幽幽地叹了口气。
      蓝珏没理她,过了一会子,又听见一声忧郁的叹气声,终于开口斥道:“深更半夜不睡觉,叹什么气?”

      红茗讶道:“小姐,你也还没睡?”
      蓝珏轻“唔”了一声。
      “也没什么,奴婢就是想着,有些事情莫不是注定的?要不为什么绕来绕去,总要绕到神仙给安排的道上去。比如那个季公子,三年前奴婢恨不得替小姐一刀杀了他,可搁到现在再看,觉得他挺不错的。”

      蓝珏闷闷地反问:“哪里不错了?”
      “人长得好看,能两度考上三甲进士,说明也有才学,关键是脾气好啊,先前小姐你那么捉弄他,也没见人家记恨,反倒对你……”红茗犹豫了一下,支吾了过去,“就是瞎子都看出来了,他悄悄地一路跟着咱们,这还不叫不错,那天底下有一大半男子都要投河了。”
      “哪那么多废话!”蓝珏打断她,重重地翻了下身,“睡觉!”

      片刻后,室内响起微弱的鼾声,眨眼间红茗已经睡熟了。
      一根筋真是好。蓝珏大睁着眼睛,明明浑身倦得要命,脑袋里却挤了一堆乱七八糟的想法,迟迟无法入眠。她将这难得的失眠归咎为白天睡多了,而不是别的什么原因。

      二更的梆声过后,蓝珏仍是睡意全无,在床榻上翻过来翻过去,寻找合适的姿势。像是跟她应和似的,隔壁忽地也传来一阵床板的轻响。
      知道受苦的时候有人陪着,她心里蓦地就舒服了一些。

      半晌,那吱吱咯咯的床板声音半点没有停歇的意思,又有细碎的声音响过来。蓝珏开始以为是老鼠,侧耳听了一会子,又觉得不是。
      那声音很低很轻,哼哼唧唧的,更像是女子压低了嗓子的饮泣,饱含着无限的痛楚。偶尔会夹杂进来一个低沉的男声,听不真切,可能是在安慰吧。
      过了片刻,女子的哭声更大了些,嗯嗯呃呃的,连带着床板摇动的声音也更响了,蓝珏皱眉啮齿,为什么那一荡一递的哭声中,居然流露出一种压抑不住的愉悦……

      一股陌生的酥酥的麻痒感觉,沿着尾椎骨一点点地攀上来,电光石火间,蓝珏终于明白那声音是在做什么,顿时羞得满面通红。
      蒙上被子,捂住耳朵,那邪恶的声音却不停地渗透进来,没有半点停歇的意思,蓝珏再也躺不住了,霍地翻身下床。

      因每日里怕惊着人,难得有时间让面部的肌肤放松一下,所以她犹豫了一下,没有戴面具,顺手扯了件外袍披在身上,趁着月色出了房门。
      红茗卷裹着被子睡得正香,咕哝着说了句不清不楚的梦话。

      中庭月色如筛,西风薄透微凉。
      正是万籁俱寂的时候,院子中只有风声树影,她百无聊赖地逛了半晌,又不敢就回去,顺着搁在墙角的梯子,慢悠悠地爬到房顶。
      淡淡的酒气扑入鼻中,蓝珏微微一愣。

      ******

      客栈老板倒是很会利用空间,房顶上往四下支着许多竹竿,悬挂着一串串辣椒和山蘑菇之类的干货,一个幽淡的人影像是漂浮在飞起的屋檐角上般,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孤零零的。
      察觉到有人到来,那人扭过头,定定地看过来,没说话,面容隐藏在背光的暗影里,只看得到一个灰魆魆的影子。
      蓝珏不上不下地卡在那里。

      继续上吧,直觉提醒她,说不定要有什么坏事要发生。
      那下去?明明是光风霁月,这么避而不见反倒是更显得鬼祟了。
      蓝珏想起这几天的事情,索性将心一横,咳了一声,“兄台好兴致!”
      季真微不可查地眯了眯眼,“彼此,彼此。”

      蓝珏小心地扶着梯子,一脚踏上屋檐踩了踩,还挺结实的。
      她努力保持着平衡,慢慢地往前挪动,因最为拉风的兽头位置被某个人先行占了,她就拱起的中轴线上,找了个还算平整的地方坐了下去。
      相隔两臂左右的距离,不远不近。这是房顶,万一话不投机,她往前跨一步,就能拉了人一道滚下去。

      蓝珏浑身上下都瘦骨嶙峋的,更显得那道凉薄的眉骨高高地耸着,月光照出满脸的红斑,头发只用一根带子随意地束着,黑发在脑后张扬舞动,夜风将她裹身的灰色罩袍吹得猎猎作响,在这种夜里,像极了地狱里爬出来吃人的恶魔。
      正常人见到,怕都是会惊慌骇叫的吧,可一直瞧着她安稳坐定了,才别开眼的那个人,别说叫了,吭都没吭一声。

      蓝珏的心脏又开始不受控制地扑腾。
      知道自己只有一个人后,她其实更加喜欢热闹,看红茗和白蘅你来我往地斗嘴,被嘈杂的烟火气暖暖地包围,感觉自己活生生的存在。
      可她独独害怕这种相对两无言的静默。

      离得近了,蓝珏这才看见,季真脚下有个倒掉的酒壶,酒都顺着瓦片弯起的弧度倾洒了下去。
      “长夜漫漫,无心睡眠,本来想上来跟兄台讨杯水酒吃,看来不巧了……”单手撑在身后,她作势欲起身,不想再陪这个比自个更闷的闷葫芦打哑谜了。
      季真伸手一捞,从身后变戏法般地掏出个约摸两斤的小酒坛子,不紧不慢地递了过来。
      蓝珏眉头跳了一下,硬着头皮接过来,差点脱了手,里头几乎还是满的。这人根本没怎么喝吧?

      季真这时候突然开口,问得突兀,“你是她的表姐?”
      蓝珏笑了笑,并没有装傻,很爽快地承认,“是啊,你认出来了!”
      她怎么能忘了,季真彪悍的听觉和观察推断能力,能认出她的声音也是理所当然的。

      季真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的眼睛,“可听说闵家主母并没有亲生姐妹。”
      蓝珏又笑一笑,一派自然,“不是亲的,是干的。”

      季真被噎了一下,“你这个人最会说谎。”
      “咿,兄台,咱俩很熟么?”蓝珏四两拨千斤地打马虎眼,“为什么我都不知道的事情,你竟然知道?”
      “你……”季真暗暗咬了咬牙。

      “这夜风好舒爽,吹得人昏昏欲睡……”蓝珏提着酒坛子深深嗅了一口,“相请不如偶遇,先谢谢兄台的好酒……对了,茗儿告诉我,你以前和我表妹有过节对不对,可是冤有头债有主,我相信你男子汉大丈夫,不会随便迁怒他人的……”
      她咕嘟咽下一口酒,仰着头,看天上那道璀璨蜿蜒的星河,不放心地又补了一句,“她现在可是我的丫鬟,你别打什么乱七八糟的鬼注意,我是不准的。”
      季真真的有些动气了,掩在袖中的大手狠狠地揪着座下兽头的耳朵,每每这女子开口,他就有种想要掐死她的冲动。

      蓝珏皱了皱鼻子,“你现在有官职在身,这样偷偷溜出京来,回去不是会很惨?”会被罚俸罚到死吧?
      季真冷哼一声,“想不到,蓝姑娘竟然这么关心我。”
      你想太多了。蓝珏一时忘了所在,摆了摆手,身子险险地打了个晃。季真才欲伸手相扶,她已经用脚心牢牢踩住了瓦片,没有滚落下去,“你也不用太感动,每天吃太多,总要找点什么消遣。”

      越是这么处处针锋相对,岂不正好表明心里有鬼?
      季真气到极点,反而瞬间冷静下来。

      ******

      三年前,季真怀着满腔的踌躇壮志来到崇观,一试而蟾宫折桂,正准备大展宏图,却莫名其妙地和闵家的女儿扯上了关系,落得个无比凄凉的下场。
      郁卒且狼狈地还家后,他偷偷上京应考的事情再也瞒不住,季父大发雷霆,罚他到书院抄书千本,半年多后,才手脚筋还有嘴巴几乎全废地离开了禁闭室。

      后来,他在街上偶然遇见微服关州的萧问,一番旁敲侧击下,方得知了有关闵珏的噩耗,一时浑如五雷轰顶。
      季真混混沌沌地作别了有意延揽他的安王,家也没有回,书院的课业也全数抛在了脑后,一个人纵马西行,一直跑到了大颢的国境线上。
      绕过高耸的栖云雪山,看过长河落日,大漠黄沙,心里却仍然空荡荡的,他又沿着国境线一路往北,晓行夜宿,经冬历春,在外飘零了数月,到了辽阔的北疆草原。

      一望无际的天和地,莽莽苍苍,无穷无尽,却填不满他的心,也捋不顺他烦乱的思绪。
      直到某一天,他见到一条掉入牧民陷阱的母狼,肚腹被数条粗木刺竖穿而过,大片的血将身下的泥土染成褐红,一动不动,显然已经断气许久。
      旁边守着一条凶悍而强壮的公狼,阴狠的绿眼睛,呲出一嘴森森的狼牙。不知怎地,他并不怕这条狼,而狼似乎也并不怕他。垮下的马显然没有一人一狼的胆量和疯狂,吓坏了,几蹄子将季真撅了下来,长嘶而去。

      季真跟那条狼对视了许久,对方最终并没有扑上来,反而高傲地撇开了头,再度沿着那片陷进去的草地,团团地转着圈子,一声一声凄厉地嗷叫。
      狼叫了一天一宿,他就躺在草地上,听了一天一宿,最后,竟然在转为呜咽的凄凉叫声中,迷糊着睡了过去。他是被一声无比痛楚的狼嚎惊醒的。
      季真面无表情地埋了两条狼尸,就是在那个时候,他第一次体会到了刻骨铭心的情之滋味。
      却已经太迟。

      季真一直觉得自己是间接杀死闵姑娘的刽子手。这几年,越积越深的伤痛和追悔,沉甸甸地压在心头,令他无法原谅自己。
      可以想象,在那个人的忌日,在坟头发现的那张字条,带给他的,是多么巨大的喜悦,还有不安。

      字条上只有一行字,“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追之未晚,泰州寻闵。”
      那飞横跋扈的瘦体字,天下间,只有一个人写得出。
      季真曾经发誓一定要扳倒的人。

      就算是个陷阱,就算会赔上命,他也认了。
      季真随即动身,一路打马飞奔,发疯似的赶路,却不想蓝珏东游西荡行得惬意无比,反倒被他赶到了前面。
      在两人遇见之前,他已经在那个泰州官道必经的小茶寮,心急如焚地等了几天。
      不过,这些为什么要告诉她?

      ******

      各怀心思的两个人,还在屋顶对峙。
      “喂……”令蓝珏估不透的只有一件事,“是哪个混蛋,透漏了我离京的消息?”
      季真斜睨着她,忽而笑得风清月白,“蓝姑娘既然这么能耐,不妨自己猜一猜。”
      “该死的!”蓝珏被狠狠地噎了一下,压低了声音诅咒,她气呼呼地摔了摔袖子,“不管你跟着我是要做什么,我的忠告只有一句,你认错人了!”

      季真好像没听见般,再度一语不发地淡笑。
      月光在他的周遭镀上一层浅浅的银边,清雅如月下谪仙般,蓝珏却嗅到一股极其危险的气息,仿佛下个瞬间他就会化身成一只猛兽,尖利的獠牙一口咬在她纤细的脖颈上。
      蓝珏觉得自己定然是眼花了,不置信地揉了揉眼睛……

      “小心!”
      一声惊呼,掩盖了衣袖扯裂时发出的刺啦声响,然后是此起彼伏的瓦片脆弱开裂声,炸开了宁静的夜。
      季真手里拽着半片衣袖,眼睁睁地目送着蓝珏歪了一下后,骨碌骨碌地滚了下去。

      她的腰,她的背,她的头啊,硌死个人了,这难道就是身为一名瘦子的悲催……
      坠落的瞬间,蓝珏忽地想起上来的梯子旁摆着的几口大缸,刚才她还嫌碍事,如今却无比怀念,谁来帮她挪挪位置,落汤鸡总比五脏大挪移来得美好……

      预料中的疼痛并没有来,她跌进一个微凉的怀抱。
      那人半掩着长袍,微露出光洁的锁骨,一双阴翳的眼睛,闪着毒蝎尾针那种幽蓝色的光泽,嫌恶地撇了撇嘴,“真是个丑八怪。”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一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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