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研社的刘明璋主动打了电话给温禧,问她愿不愿意去外研社下属的一家翻译公司实习,有薪酬。 温禧本来就在为大四的学费犯愁,莫傅司给她的那张黑金卡她拿到柜员机上刷过,当时看见屏幕上的账户余额时她的脸一下子就白了,光是数数位她就反复数了三次。她还真没想到自己这么值钱。但是她并不打算用里面的一分钱,不是傲气,她只是单纯地想和其他黑金卡的女性拥有者有那么点不一样。她,和她们不一样。 于是,温禧便满口应承下来。 外语研究出版社在蔺川市外国语学院旁边,是一幢挺气派的大楼。刘明璋让她直接去六楼英文部找一位姓谢的主任。理了理裙摆,温禧这才屈起右手指关节,在实木门上轻轻叩了两下。 很快,里面传来一个冷淡的女声,“请进。” 拧开门把手,一个大约三十岁左右的女人从电脑屏幕后抬起头,她长着一张尖尖的白桃子脸,一双淡褐色的眼睛珠子正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温禧。 “谢主任,您好。我叫温禧,森木大学英国文学专业准大四学生,是刘总介绍我来这里实习的。”温禧恭恭敬敬地说道。 谢静岚抿着红嘴唇,心里却很不舒服,她的英文部简直成了空降兵俱乐部了,女儿侄女外甥女,朋友的女儿侄女外甥女,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往她这里塞,月初森木大学学工办主任的千金被介绍到了这里实习,一千五百字的译稿一个星期都没翻译出来。今个儿这位听说来头也不小,祈家公子的心上人。又长成这么副娇花软玉的模样,谢静岚便有些犹豫着要不要先给这个漂亮得过了头的空降兵一个下马威。 然而对面的女生只是安静地站着,眼神清澈如水,既不四下乱瞟,也没有不耐的神色,脸上还带着谦虚的微笑。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谢静岚最终只是拉开抽屉,将一份卷子模样的东西递给温禧,“现在是下午三点,我给你两个小时,把这份卷子完成,我会根据你完成的情况安排你以后的工作。” 温禧双手接过试卷,礼貌地应了一声,便在一张貌似闲置的办公桌前坐了下来。拿出纸笔,专心看起试卷来。 题目不多。五个段落翻译,一篇大约500字的商业信函英译中,《诗经•终风》中译英,最后还有一篇命题作文:关于伦敦地铁连环爆炸案的新闻稿。 前面做得很顺,然而翻译到《诗经•终风》时温禧开始觉得头疼了。古文翻译可以说是翻译专业里最硬的一块骨头,除了扎实的英文功底,还需要足够的古文造诣。因为古文翻译意味着在译者着手翻译前必须先把文言译成白话,再将白话译为英文。 《诗经•终风》讲的是一位妇女被丈夫玩弄戏耍最后遭抛弃的惨剧,全诗充满怨妇的口吻,温禧私心里对此有些莫名的抵触情绪。 头两段还比较容易翻译。温禧用的是直译,但古诗讲求音韵和对仗,所以在用词上她也不免费了一番脑筋。 大风既起狂又暴,见我他就嘻嘻笑。戏言放肆真胡闹,心中惊惧好烦恼。 The wind blows high and rough,And at me his eyes laugh.He smirks as if to flirt;I' so vexed and so hurt. 大风既起尘飞扬,他可顺心来我房。别后竟然不来往,绵绵相思不能忘。 The wind blows, whirling dust.Gee, he comes like the gust!Should he not come and go,How sick my heart will grow! 但翻译到第三段“寤言不寐,愿言则嚏”温禧又犯难了。上句好懂,是说女子晚上睡不着觉,至于下句,到底是讲女子希望自己的思念让男子打个喷嚏,好让他知道自己在想念他;还是女子希望男子想念她,从而让她打个喷嚏?犹豫了半天没主意,温禧只得取了个折中的法子,翻译成了Sleepless, I toss and turn.And I sneeze while I yearn. 然而温禧不知道的是,此刻正在和沈陆嘉商谈收购鼎言传媒的莫傅司真的连打了好几个喷嚏。莫傅司讲究惯了,人前人后永远都是完美到无可挑剔,因此对于这骤然的失仪非常恼怒。 素来不苟言笑的沈陆嘉却难得地调笑了他一句,“你被谁惦记上了?” 莫傅司有些莫名其妙地看住沈陆嘉。 “据说,一个人要是被惦记着,就会打喷嚏。”沈陆嘉一本正经。 听到这话,莫傅司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温禧动人的脸庞,他别有深意地打量一眼好友,“这么富有想象力的故事,是女人讲给你的吧。” 这下轮到沈陆嘉不自在了,赶紧转移话题,“你要我在晟时旗下的找一家有海外背景的企业,来和俄罗斯传媒大鳄夺鼎言的收购权?” “嗯。”莫傅司点头,“我要把鼎言的价格抬上去。” “我们俩费尽心机把鼎言股票做空,逼得周允非出卖股权,现在你又要把鼎言的收购价抬上去,你到底想干什么?”沈陆嘉英挺的眉毛拧成一个川字。 “你应该知道,我不是纯种的东方人。”莫傅司勾了勾嘴角,修长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敲了敲酒杯的杯口。 沈陆嘉自然知道,毕竟莫傅司五官轮廓分明,混血特征太明显了。单看他眉眼之间距离便要比东方人短,眼窝也深邃很多,随意往哪里一站,哪怕不捯饬也完全可以给时尚杂志拍硬照。但出于对朋友的尊重,他从不提自己的家庭背景,沈陆嘉便也不问。 “我身上另一半的血统就来自于俄罗斯。”莫傅司低头抿了一口红酒。 沈陆嘉深深看他一眼,出身世家的他很快便明白了其中的关头过节,“你跟俄罗斯传媒大鳄维克托是什么关系?” “他是老鳄鱼,我是小鳄鱼。”莫傅司居然开了个玩笑。 这下连素来沉稳的沈陆嘉也不免吃了一惊。平日里看莫傅司的吃穿用度,知道他出身定然是非富即贵,但没有想到他居然“贵”成这样。 莫傅司斜着眼睛睨他一眼,“怎么,只能你和君俨两人是□□,我就不能是蓝色贵族?” 沈陆嘉笑起来,“我们哪里敢和您老人家相比,您那可是真正的世袭贵族,有爵位的。比起你来,我和君俨祖上不过就是爬雪山过草地的泥腿子罢了。” 莫傅司不屑地撇了撇嘴,“你给我五百万,我明天就帮你弄个爵位来,还是公爵。” “算了,我怕我爷爷会敲断我的腿。”沈陆嘉连连摆手,完全敬谢不敏。 莫傅司交叠起一双长腿,手指在茶几上弹了两下,“别给我省钱,老东西给了我六个亿的预算,我得帮他用足了。” 沈陆嘉有些担忧地问道,“这样不会影响你在他心目中的能干程度?” “他没得选择,他很快就只剩下我这一个儿子了,总不会白白便宜了外人。”莫傅司笑得很冷。 沈陆嘉表情凝重,“你的本事,我自然是信得过的。但是反正你是继承人,何必多次一举,便宜我这个外人。” 什么叫朋友,你送钱给他,他却担心你吃亏。莫傅司拍了拍好友的肩膀,“放心,我有谱。” “你有数最好,别把老婆本和奶粉钱全蚀光了就成。”沈陆嘉起了身,抓起茶几上的车钥匙,“我要去接个人。” 谢静岚拿着试卷,这女生原以为是只花瓶,不想竟然满肚子墨水,一张卷子做得相当不错,尤其是那一首古诗翻译,难为她还注意了用韵。但尽管心里诧异,但面上却没有露出什么来,“明天早上八点半过来,以后你就直接跟着我。” “谢谢谢主任。”温禧心里有些激动,她刚才交试卷的时候才看见谢主任的工作证,上面谢静岚三个端端正正的黑体字让她心里一阵狂跳,谢静岚,她们外院目前使用的好几本翻译教材的主编就是谢静岚,听说这个女人以前也是森木毕业的,不过她本科念的是计算机,硕士跨专业考上了英国文学专业,完全是个牛到不行的女强人。 “时间也差不多了,你可以回去了。”谢静岚又低下头去敲击键盘了,不时捻一页韦氏大辞典。 温禧不清楚谢静岚为人冷淡惯了,只以为对方因为她是领导介绍过来的而有些偏见,是以觉得自己更加应该礼貌恭敬。弯腰和谢静岚鞠了一躬,温禧才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谢静岚若有所思地看一眼温禧离去的背影,她从来没见过如此恪守礼节的漂亮女生,一般长相出挑的女孩子从小就被惯坏了,面上再谦虚眼睛里都有藏不住的娇骄二气,温禧身上却半点也无,还有她临走前的那一鞠躬,更是匪夷所思。她身上穿的衣服稀松寻常,脚上那双鞋她却绝不便宜,按照翻译界目前的七十元每千字的市价,得翻译将近12万字才能赚回这么一双鞋子。 温禧进了电梯,刚要关门,就听见有个熟悉的女声在喊“请等一下。”她赶紧按住开门键,等那个女生快步进了电梯,这才松开。 李薇薇刚站定,想朝对方说声“谢谢”,一抬眸却惊觉对面居然是她的眼中钉肉中刺温禧。到了嘴边的微笑一下子凝固住了,原想不搭理她,但最终还是没按耐住好奇心开了口,“你来外研社做什么?” “柳教授介绍我来这里实习,明早到岗。”温禧索性将李薇薇可能“追究”的问题一并回答了。 “柳兰心教授?”李薇薇心情有些不豫,温禧什么时候和柳教授通上气了,莫不是博禹哥牵线搭桥的吧。 温禧知道她在想什么,但她若主动解释,李薇薇会觉得她是在挑衅,于是她只是默不作声,盯着不断跳动的数字。 然而在厌恶你的人眼里,你的存在本身就是最大的错误。反正是在校外,李薇薇也无意维持自己大家闺秀的形象,当下冷哼了一声,“你可别以为在外研社实习过就能给你的简历镀个金,这儿可不是混水摸鱼的地方,谢主任要求很高的。” “谢谢你的忠告。我记住了。”温禧不以为意地一笑。 李薇薇被这一笑弄得愈发郁闷了,她忍不住又细细打量了一眼温禧,习惯了她低眉顺目的模样,如今这般不卑不亢还真是让李薇薇很有落差。 叮的一声脆响里,电梯门徐徐打开。李薇薇抢先出了电梯,温禧故意落后她一两步。 外研社大楼前面便是停车场,李薇薇径直走向一辆火红色的马自达3,一面遥控开了门锁,一面转头朝温禧嫣然一笑,“温禧,再给你一个忠告,土鳖再怎么镀金也成不了金龟。” 温禧随意地捋了捋被风吹起的头发,也朝李薇薇粲然一笑,“为什么要做金龟呢?钓只金龟多省事。” 李薇薇顿时气结,恶狠狠地盯住温禧,她竟然敢威胁她!在她看来,温禧嘴里的这只金龟龟壳上已经写着“祈博禹”三个金光闪闪的大字。 温禧也有些惊讶于自己的反应,过去,比这难堪的她都忍了,现在的她却不想再忍了。大概她也是狐假虎威吧,而莫傅司,便是她这只狐狸精倚仗的那头老虎。 “不要脸!”李薇薇倨傲地扬了扬下巴,坐进她的马自达3里,又大力摔上车门,呼啸而去。 温禧望着那一缕尾烟,忽然有一种畅快的感觉。有恃无恐,她确实是有恃无恐,只要有莫傅司在她身边,她有什么可担心的。哪怕明明知道这样信赖一个人其实是把自己逼入了绝境,但是她就是这么固执地信赖他。 扭头看了看外研社大楼旁的外语语学院,和青木森木这一类综合性大学不同,外国语学院是蔺川顶尖的专业性高校,每年外交部各大驻外办招聘外语类毕业生都会专门拨出三分之一的名额给外院,和它强大的师资力量相提并论的还有学校的美女数量,每当正常上学期间,一到夜晚,各色好车会停在学校南门,最起码也是宝马3系,然后燕瘦环肥的漂亮女孩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地欣然入座,跟着那些善于发掘美的男人走了。不过也正因此,蔺川外语语学院和蔺川艺术学院并称为“高品质二/奶的摇篮”。 温禧笑了笑,也许其余女生有资格嘲笑这些堕落者,她却是没有资格的。她虽不是二/奶,却也成不了他明媒正娶的莫夫人,对于女人来说,除了爱,还需要名分,只有拥有一个正房夫人的头衔,女人才有吃醋撒泼的权力。 莫傅司徐徐降下欧陆的车窗时,就看见温禧正对着外国语学院金灿灿的门牌发呆,也许是太长时间的藏愚守拙,温禧身上始终有一种云遮雾绕的迷蒙感,尤其是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时,那种迷茫的神情,动人到了极点,莫傅司不觉勾唇一笑,踩下油门,一瞬间便到了温禧面前。 温禧见到莫傅司,表情有些吃惊,“傅司?” 莫傅司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却不得不承认心情很愉悦,说老实话,他喜欢听她喊傅司,而不是莫先生,略看一眼高耸的外研社大楼,莫傅司淡淡开了口,“上车吧。” 看来习惯果然是最可怕的事情,如今温禧已经不觉得坐进这样高端的车内有什么太过难堪的感觉,毕竟这条路是她自己选择的,只要自觉问心无愧,何必惺惺作态。 “怎么样,今天还顺利吗?” “挺好的。” 莫傅司却别有深意地看她一眼,从口袋里摸出几张银色的卡来,随意地丢到温禧怀里,“这几张是国贸的卡,上面有面值,你自己估摸着送给外研社的头目吧。” 他这是要她送礼吗?温禧脸一下子滚烫起来,她连马屁都不会拍,更别提送礼了。 看着她一副拿着烫手山芋的模样,莫傅司也不吭声,就看着她为难。 “那个,这个,一定要送吗?”温禧问得很艰难。 “你当知识份子是吃素的,若是你想实习生涯过得便当顺利,不是每日在那里做摆设,这几张卡势在必行。”莫傅司一本正经。 温禧一张小脸垮得愈发厉害,她小心翼翼地看一眼莫傅司,“我觉得谢主任人很好的,刘总编人也不坏,可以不要送这个吗?”连温禧都没发觉她自己的语气带着一点撒娇的意味。 莫傅司眼底有狡狯飞快地闪过,“股神巴菲特是商界传奇,人人说他天赋异禀,8岁就知道去参观纽约证券交易所,但是你不会知道他其实是由他那位国会议员的父亲带进去的,还是高盛的董事亲自接待;比尔•盖茨更是妇孺皆知,中途从哈佛退学,和好友一手一脚创建了微软帝国,但是你可知道他母亲是IBM董事,是她给儿子促成了第一单大生意;还有奥巴马,黑人,简直是美利坚自由民主的一面旗帜,他外祖父参加过二战,追随过巴顿将军,他的外祖母是夏威夷银行第一个女性副总裁,奥巴马中学时进的是全美最好的预备精英学校,连一般中产阶级都上不起这样学校。”莫傅司说了一气,如同父亲在教育心爱的小女儿,末了,还意犹未尽地小结道,“当你不够强大时,你必须学会依靠别人的力量,等到你足够强大时,再难看的履历也可以粉饰成一片太平。” 温禧沉默不语,嘴巴抿得紧紧的,这些道理她明白,这个世界就是这般现实,想她不过是来外研社实习,还需要来自高层当作政治任务一般交待下去,难怪说上头有人好办事。 莫傅司见她纠结的样子,忽然起了逗弄之意,“我是个生意人,和文化圈子里的人不熟,要不,我做东,帮你请外研社的一干人一起吃顿饭。” 温禧听到这话,简直臊到不行,他以什么身份帮她请客?情人?男朋友?他可以轻描淡写拿她寻开心,她却不能不掂清自己的斤两顺竿儿爬,于是温禧半天才慢吞吞地收起那几张皆是四五位数的消费卡,坐正了身体道,“我会找机会把这几张卡送出去。” 她语气里有大义凛然的味道,莫傅司摸着她的长发笑了笑,并不着急接话。 她倒底能不能送出去这几张卡,他还真是相当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