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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卷之九 结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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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建成苏醒过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浑身的关节都动弹不得了。他能感受到有视线纠缠在自己身上,却没有多少力气说话,仅仅是睁睁眼睛看清楚眼前的人是谁就耗尽了他的力气。
“大哥他什么时候能清醒?”耳朵里能听到李世民的声音,还是那么委屈,甚至带着点委屈,就好像小时候那样。
“陛下,隐太子殿下早就醒了。”这是个不认识的声音,略带些苍老,先前似乎听到过。
李建成想说话,可是怎么也没有力气张嘴。可是事到如今他又能说什么。李世民恢复成了二十岁的样子,这个天下还是他的,他李建成不过是应该在二十年前就该长埋于地下的失败者,二十年后他一样狠不下心来。还能说什么,自从二十年前起,李建成就已经死了,现在留在这里或许只是个不甘的亡魂而已。就连他自己似乎都不明白为什么他还能从坟墓里爬出来站在这里。
“这一点老朽倒是可以为隐太子殿下解惑一番。”
清晰的声音,而后,李建成睁开了眼睛……
……
“孙道长在为‘那位’诊治?”朝臣们的议论声音不可谓不大,不过身为大唐皇上的李世民要当没听见那就是没听见。好在有孙道长的妙手,他现在扮成五十岁的年纪也轻而易举。就是那心性稍微有点调整不过来,索性就让所有人都以为他还在癔症的状态。身边的人除了太子之外倒没有什么怀疑,至于太子……李治的性格也太懦弱了一点,如果是像自己的另一个孩子那样的话就好了……
“陛下?”
下面朝臣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考,真是奇怪了,这明明是他自己的私事,什么时候也要被拿到朝堂上来讨论了?又或许只是单纯因为现在牵涉到的是他唯一那段不光彩的历史?李世民突如其来地对一切都厌恶之极,为什么就不能让他安安静静去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而是非要在这些上面浪费时间。也不知道孙道长进行得如何了……
大唐还是姓李的,或许在几十年之后有一个空前绝后的女人会改变这一切,但现在那个在几十年乃至一千年之后世人尽知的女子不过还是后宫中普通的一员,怀揣着再次见到圣上得到恩宠的梦想。
太子已立,李世民觉得他似乎都和大哥一样成了一个过去的人。慢慢地,属于他们的岁月逐渐淡去,就好像变成了历史书上的文字,再也感觉不到丝毫的血肉。曾经他看着他兄长的事迹也是如此,所以下令毁掉所有关于兄长的记录。是不是这样那个有着温和笑容和浅淡弯眉的人就是他一个人的了?
朝臣们依旧在讨论什么,却很聪明地避开了“那个人”的问题。他们自然知道他们的今上抱持着什么样的态度,也明白这件事情到目前为止就在后宫里折腾,只要皇上没有意思要在公开的物件上写上那真的是隐太子之后,他们也就很聪明地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太子的即位已经是摆在明面上的事,李世民也无意更改这一切。某些固定的情绪正在逐渐淡去,随之而来的是在身体复苏的时候变得更加明确的东西。
这一次,他绝对不会放手。
因着隐太子的到来,李世民特地将那间宫殿单独辟了出来,兄长向来喜欢清静,这座小小宫殿的布置素雅大方,地理位置又好,倒是个不错的休养之处。大唐当今的皇上跑这里尤其勤快,只要不是上朝的时间几乎都在这里,甚至连那些本该在上书房批阅的奏折也一并般了过来。让后宫总管有些汗颜地觉得皇上是不是想要把上书房整个搬过来了。是了,这两天还特别认命了伤势恢复得差不多的冯立将军担任这里的特别守卫,除了皇上、孙道长、魏征之外就算是后宫嫔妃或是太子来了也别想进去。冯大将军也是尽职,先前还挡了不少闹脾气的嫔妃的驾。闹得那些后宫佳丽在李世民面前又是哭又是闹,可惜现在李世民完全不吃这一套,冷着脸把那些佳丽吓得半死。
这个名叫云海宫的小宫殿一时之间就成了皇宫内的禁地,后宫也纷传里面住着的是当天在玄武门的刺客,是二十年前隐太子之后。可谁都没有进去过,也没有看到过那名隐太子后裔的真实面目。
李建成身上的伤口是在逐渐好转,可他依旧每天昏昏沉沉不省人事。
“借助照骨镜和灵幡剑的力量,确有肉白骨逆生死之力。”孙道长曾入李建成的梦中叹息,“可回来的却不止是原来的人,隐太子殿下想必已经非常了解了。”
李建成明白,从他苏醒后的二天他就感觉到了这幅身体的不对。不再需要进食,也不需要疏解一些理所当然的事情,甚至伤口在身体上停留的时间也很短暂。就好像窦线娘的毒针能让他生生痛昏却要不了他的命,要知道和他一样中了毒针的三个士兵在哀嚎了半刻之后就毒发身亡了。
“那我现在究竟还是不是人?”李建成在梦里看着自己的手苦笑。
“是也不是。”孙道长的回答很是奇特,“隐太子殿下怎么不问问自己先前是什么样的人呢?”
“先前?难道还有先前?”李建成奇怪。
“隐太子殿下不必着急,有缘人自会前来为殿下解惑。”孙道长也不说破,有些事情,还是需要系铃人自己去解。那些曾经纠葛的秘密不是他这个局外人能够涉足的。
更何况,外面还有一个需要他去应付。
“情况如何了?”
一张眼就看到了李世民担忧的面容,再看看那边点燃的香,他好像说过入梦需要一炷香的时间吧。现在才不过半柱,他们的陛下也太性急了。
“隐太子殿下一切安好。”也不啰嗦,直接说了最关键的问题。
“安好?”李世民看看床铺上的人,乌黑的青丝铺满了枕头,那张面容上除了眉头依旧紧锁之外隐隐地恢复了点血色。他也看过兄长身上的伤口,已经愈合得很好了,只不过——
“他为什么不醒?”他有很多很多话要说。
“殿下其实已经清醒了。”孙道长也很无奈,“只不过心结未除,无法面对。”所以无法醒来。
李世民当然知道这个心结是什么,但他只有等待。
“或许陛下可以和殿下聊些东西,对殿下的恢复会有所帮助。”孙道长觉得自己能帮的都帮了,后面的,真的只能看李世民的努力了。
后面的日子里,李世民也是真的明白李建成已经醒了,可就是不想要看见他而已。那该如何是好?李世民咬了咬牙,还是决定用个不怎么好的方法再说。
梦境里好像有人在不断地说话,李建成皱起眉头想要听得清楚一点——
“对不起,对不起……大哥,对不起……对不起……”
一声又一声,一遍又一遍,让深陷在自己梦境里的人不得不清醒过来。
微微睁开眼睛,熟悉的容颜映入眼帘,是世民?世民多大?二十?有些眩晕地想要动一下手脚,却发现怎么也只能做到一些细微的动作。
整间房间都环绕着难以磨灭的香气,那是……
“一点香料而已。”李世民笑,“我不想大哥在恢复的时候伤到自己……”实在是怕李建成清醒恢复之后会一走了之。他已经对自己发过誓要牢牢抓住的东西就要做到绝对保证。
李建成的嘴角流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容,李世民就是这样的脾气,任性又天真,让他每次都无可奈何。
每一次不都是以他的原谅为结束,可是这一次不一样了,二十年的光阴,二十年前的血,曾经东宫所有的生灵,他们不该死。
当然从他的细微表情里看出了端倪,李世民控制不住伏在李建成胸口,“大哥大哥,你知不知道这二十年来我无时不刻都在想你。每一次做梦梦到玄武门我的心就像是被撕裂一样。我本来想我能守住自己的秘密的,守着,永远不让人知道,可是现在不行。我睡醒的时候回过头看到你,我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但是不是,你这么真实地出现在我面前,对着我笑,就好像小时候一样照顾我。大哥,大哥,要是真的在做梦,就让我做个够好了。你这次回来,我绝对不会再放开你。”
那话语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和以前不一样,奇怪了,是自己从来没有注意过吗?世民的眼神怎么这么让他难以理解呢。
他以前也曾经在世民的眼睛里看到过这样的眼神,不是依赖而是占有,不是他所以为的手足之情而是那种本该属于男女之间的情愫。
怎么……可能……
李建成眼前一阵发黑。
“什么时候开始的?”沙哑的声音很低,但是李世民听到了,他几乎是立刻就露出了欣喜若狂的神情。
“太好了,大哥你总算肯理我了。”
还是那句大哥,李建成却觉得万般后悔自己从坟墓里爬出来,要是不出来是不是就不用面对这般令他无措的场面了。他那个疼了三十多年,关爱了三十多年,同时也在二十多年之前亲手射杀他的孩子说不会放开他。他有多希望这次真的是在做梦啊。
“很早呢。”李世民笑得就像小的时候那样甜蜜,如今这云海宫也成了他唯一能够去掉自己所有伪装,依旧是年轻的二十岁模样的地方,“大哥是我的,谁都别想抢走。”二十年前……现在……终于是他的了。
李建成除了个你字外什么都吐不出来。他能说什么,说这是不对的?他有什么立场去说,又有什么能力去说。他不过是二十年前的失败者,也是二十年后的失败者。
“大哥……大哥……”
温热的气息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让他感到难以忍受,想想现在抱着他的人对他动的是什么心思,李建成却是除了惊慌以外没有感到恶心。这个终究是他自小看着长大的孩子,是他小时候曾经抱着睡觉的孩子。过分的亲近在那个时候他总以为是世民在害怕什么,现在想起来大概那个时候就……
也是明白这个消息对李建成来说过于震撼了一点,有些后悔自己轻率的李世民尴尬地笑了笑,“还是先帮大哥梳洗一下好了。”这么多天来缠绵病榻,要是照着以前李建成的脾气早就耐不住了,可惜现在弥漫在这里的香气彻底断绝了李建成逃走的想法。
湿热的布巾沿着细致的五官擦拭干净,又把人抱到了梳妆台面前,有些感慨大哥的消瘦,就着铜镜仔细地把兄长黑色的长发梳理干净,再加上玉质的冠。一点一点收拢长发,突然心思一动,将自己的发叠在兄长的发上,绕着一圈又一圈,好像这样就能够承诺永远。
轻轻的叹息从李建成的口中发了出来。世民的眼神是他从未见过的,也或许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这样的眼神其实一直在背后看着他。那种孩子般的渴求和天真的绝望让他觉得自己拒绝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情。然而心软也就在那一瞬间,他要记得元吉,记得吉祥,记得东宫上下的血,那是横隔在他和李世民中间无法回避的血池,生生地将所有可能都消灭干净。
李世民依旧每天细心地照顾着自己兄长,完全不借他人的手,在他看来兄长的一切怎么能让别人分享呢。
也就在月圆的时候,稍微能够在室内活动一下的李建成在夜里的时候终于明白了孙道长所说的有缘人。
“毗沙门。”轻柔的嗓音和浅笑的言语,那是他的吉祥,荥阳郑氏的第三个嫡女,曾经的太子妃郑天禧。
“你怎么会来?”李建成欣喜地上前握着她的手,就如记忆中一般柔软温热。
“我来见你最后一面,毗沙门。”郑天禧安抚地握着他的手,慢慢地说着,“李世民的阳寿不过还有三年,三年后却是一个契机。南瞻部洲虽已同三部州分离,其余三部州却能够在这个时候重新融合到一起。”
李建成的心在往下沉,难道孙道长说的一切都是真的,他也是因为这个理由才会苏醒?
郑天禧向着他笑着,“你会醒一方面是因为我让照骨镜和灵幡剑陪葬在你身边治愈你的所有伤口,但是挑选在这个世间苏醒的却是你自己。”她的手轻轻抚上朝思暮想的容颜,“毗沙门你就是太心软,不管是对持国还是世民,你都没有办法狠下心。”所以才会失去那么多。
李建成一直都知道的,他无法狠下心来,就因为那是李世民,是他的二弟。
郑天禧却知道,就算是在他们久远的过去,多闻天王也是无法对持国天王下狠手的,即便那个人害他身死,害四大部州分崩离析。
“等到这个梦结束,你会想起所有的一切吧。”郑天禧从他的手中抽回了手,“生死轮换而已,你就不会看得那么重了。你我的缘分也到此为止了呀,毗沙门……”轻柔的嗓音变得飘渺起来,眼前清晰的身影也开始变得透明,任李建成怎么抓也抓不住了……
多闻天王……毗沙门……李建成……那些都是他,是他经历过的,痛苦过的记忆。弥漫的香气如同潮水一般消散在空中。那一边李世民诧异地看着他,“大哥都想起来了?”否则他精心布置下的东西怎么会如此轻易就消失。
不知道该怎么和他相处的李建成看着他,眼前这个人总是用自己孩童般的天真做着伤害他的事。而他却每一次都会心软。
四部州的守护者,四部州的灵魂所在,无论如何,他们四个都不会轻易死去,只因若是他们死了,部州上的所有生灵也遍顷刻间毁灭。李建成自问做不到杀了李世民,但要真的回应对方,他现在也做不到。
“没有关系,大哥只要在我身边就好。”就让他看着,看着就好。
李世民的神情就好像这样就能够让他满足所有心愿一样。李建成的沉默似乎也开始变得动摇起来。到底这是他的亲弟弟,即便加上了诸多的记忆,也还是他最亲近的人。如果不再执着于这一世的恩仇,他到底不能拒绝那些让他觉得安心的东西,李世民于他是仇人,是对手,却也是血脉相连的兄弟。
“大哥,等三年之后我们一起回去。”李世民的语气二十年来没有这么轻松过,他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透明,就好像小的时候黏着兄长时一样。
这段时间里,两人的关系就好像回到了曾经在唐国公府里的岁月。他们都明白,无论是作为另一种形式重新回到世间的李建成也好,还剩下三年人世寿命的李世民也好,他们都已经不会再和世界有所瓜葛了。三千烦恼,终究尽归尘土……
……贞观二十三年,一代帝王唐太宗李世民黯然去世,同年魏征与冯立也先后去世,曾居于云海宫中的人也不知所踪。李治登基为后世的高宗。当年的当事人中徒留李元婴一人……
……若是南瞻部洲是人世所在的世界的话,那么其他三大部州和人世的面貌也差不多。他们回到这里的时候却感觉如同隔世。
“吉祥天女回须弥山去了。”前来迎接他们的曾经的李玄霸,现在看起来虽然还是瘦弱,但已没有了过去的病态,“元吉倒是在,不过我不敢让他过来。”就怕到时候两个人又厮杀起来。
间隔了这许久的时间,却还是人世间的称呼变成了习惯。
李世民安心地跟在李建成身后,心想着反正时间已经变成了永久,只要他耐心足够,还怕得不到自己最想要的吗……
……在所有人之后的李元婴来到三部州的时候发现自己是最凄惨的一个……
“为什么我要画那么多?”
“别闹了,下个月就是大哥生辰,我们几个当中也就你的蝴蝶画的最好。”
“大哥生辰也用不着画什么百蝶图吧?”
“这是二哥的意思。”
“他存心整我!”
“你知道就好……”谁让你这么晚才来,大哥叨念了好久,那位不吃醋才怪。
“李世民!我和你势不两立!”
“这句话元吉早年说过几百遍了,也不见这几年有什么好果子吃。”玩阴的玩得过李家老二才怪……
所以后来到底是谁更凄惨一些,就不用说了……
……
……世间三千,烦恼三千,恩仇三千,终得以明灭于过往之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