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你于苹果树下》百合与茶书

1、第一章

　　如果是在冬夜醒来，严寒之中的列宁格勒就像连空气也被冰冻住，黑暗之中没有一点声音。这个城市似乎忘记了夏天它曾经有过的那些快乐的虫鸣，凉沁的微风和那些细微的声响。
　　如果在夏天，在夏天的夜晚。无论多晚，chekov都可以听到空气中有细琐的声音传来。当他半夜醒来，在困意之中犹豫着要不要起床的时候，他将耳朵贴在枕头上，闭着眼睛安静的聆听着那些被捕捉到的声音。有的时候它们像是姑娘们在广场跳舞时的笑声，有的时候则是那些小伙子在酒馆吵闹的声音，还有些只是一些悉悉索索、分辨不出意义的杂音。chekov总是可以听到那些杂音，它们细微而持久，像是在地下还有着和人类一样的生物正在忙碌着。
　　在Chekov妈妈告诉他的那些童话中，居住在地底下的小精灵们也像他们一样要勤劳工作。每个精灵都跑来跑去，一边留神着不撞到同伴，一边快活地唱着歌曲：“加油工作，加油工作，为了冬天的来到，为了冬天的到来。”
　　在冬天终于到来后，跳舞的姑娘们，或者是喝酒的小伙子们都不见了。虫子消失了，连那些悉悉索索的细碎的杂音也听不到了。chekov想，也许它们在夏天辛勤地工作，已经储备好足够的食物，现在它们可以安心地冬眠。

　　但是chekov必须起床。他想去撒尿。
　　如果是夏天，不管多晚，天空总不会变黑。Chekov在起床的时候可以看到窗外的极光。即使邻居的门关闭着，从门缝总是可以泄露出淡薄的光线，或者是邻居们低声但是掩不住喜悦的谈话的声音。Chekov在去往公共厕所的路上偶尔会遇到几个还没睡着的邻居。他们通常是列宁格勒大学的学生。那些青年们吊儿郎当将椅子搬在走廊里，一只手拿着报纸或者书籍，另一只手则拿着伏特加，正激烈地争论着什么。当看着穿着睡衣，一脸困意半闭着眼睛在走廊东倒西歪走着的chekov，他们会互相捉弄地挤着眼睛，嚷着：“可怜的小pasha，告诉你睡前不要喝那么多水，还是你又偷偷把伏特加掺在茶里了？”
　　Chekov以前总会当真地停下脚步，认真地说：“我睡前没有喝水。”
　　“哦，那看来就是你那儿太小了！”那些坏心眼的人终于引出这句话：“果然是pavel，小pavel，人如其名，小pavel。”他们爆发出一阵大笑。
　　在chekov反应过来，气呼呼地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时，扎巴卢耶娃夫人会猛地打开门，冲他们喊叫：“别对pasha说这些无聊话！你们这些下流胚，pasha跟你们不同，他可是个好孩子。”

　　但是在冬天，随着夜晚的降临，黑暗一点点吸取了城市所有的声音。那些带着戏弄神情的青年们，还有热心而严厉的大婶，他们的声音都随着白夜的逝去而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沉默。这样的冬夜让chekov感到害怕。他必须在黑暗之中经过屋子，走到前门，打开门，然后穿过一条幽静的走廊。走廊两侧的门都紧闭着。那些在夏天夜晚中曾经那么亲切的邻居们现在都躲藏在门后。在他眼睛适应了黑暗后，他可以看到灰白色的墙壁。陷在墙壁之中的每一个铁黑色的门像是一张张呐喊的嘴巴，它们以看不见的眼睛瞪着chekov，喊着：别看我，这儿没人，这儿没有你要找的人。

　　Chekov很想赖床，他想等到白天再去厕所，但是在寒冷之中，连尿意也越来越强烈。曾经有一次他实在太害怕，结果尿床了，他使劲蜷缩在没有湿的床褥中，抱着一角被子哆嗦着睡着。
　　第二天他发烧了。迷糊之中他看见母亲悲哀的脸。母亲的手冰凉，抚摸在chekov的额头上，让他想起了凉爽而舒服的夏日。
　　在chekov好不容易康复后，他的父母没有责备他。Chekov的父亲只是严肃地看着chekov说：“如果你晚上起来了，pasha，不管多晚都可以叫醒我们。”
　　chekov还没有来得及答话，他看见父亲的神色突然变得凝重。“你在害怕什么呢，pasha？你以前不是这么胆小的孩子。”他低声说。
　　Chekov没有做声，因为他看得出，他的父亲并不期待他回答这个问题。

　　住在他隔壁的那一家现在没人住，自从медведь不在这儿住了之后，这件屋子一直空着。Chekov害怕经过这间屋子。
　　Chekov并不讨厌медведь，不，确切地说，他非常爱медведь。

　　Медведь是一个高大而英俊的青年，在国立列宁格勒大学读博士，他是chekov父亲的学生，也是最欣赏的弟子。Медведь有了女朋友后，一直想找一间房子单独居住，当时chekov邻居正好要搬走，chekov父亲于是建议Медведь搬过来。
　　在那一年刚刚进入白夜的时候，Медведь搬了过来。他和chekov一家在外吃了顿饭，然后顺着涅瓦河走回住的地方，在青蓝色的夜空与极光下Медведь和chekov的父亲聊着热核聚变，与chekov母亲谈论肖斯塔科维奇的音乐。Chekov抓着母亲的衣角，紧紧地小跑步着跟在他们身边，时不时带着敬仰的神情抬起头看长辈们的说话。是Медведь先于chekov的父母发现chekov走累了，于是他停下了脚步，一把抱起chekov，然后一边开朗地笑着一边将chekov放在自己肩上。
　　就这样，他和chekov成了邻居。

　　Chekov最终还是爬起床，他在严寒中哆哆嗦嗦地披上外套，然后小心翼翼推开门。
　　Медведь曾经住过的房间的门现在是开着的，从里面散射出的光扫淡了走廊的黑暗。
　　Chekov有些吃惊地站在那儿，他一时忘记了走路。因为在今年白夜结束没多久，Медведь离开了这间屋子，然后他再也没有出现。

　　这时屋子里走出一个人。当在他从明亮的屋子走到门边时，门框的影子从他脸上滑到了头发。
　　Chekov眨了眨眼睛，他慢慢地适应了光线后才分辨出眼前这个人的长相。
　　那位青年很明显是东方人的长相。
　　“嗨。”那个人露出友善的笑容：“我刚搬来，没有吵醒你们吧。”
　　Chekov朝对方屋里张望了下，看见屋里果然放着几件行李。Chekov打量了下那个人，然后问：“你是刚到的吗？”
　　“不是。”那个人的俄语发音很奇怪，但是他词句说得流畅并且意思清楚：“我是今天中午到这儿的，然后一直睡到现在。我本来想早上起来再收拾，但一直睡不着。”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我太高兴了。”
　　“高兴？”Chekov好奇地盯着对方。
　　“我现在在苏联啊。”那个人露出了庄重的神情：“最伟大的社会主义国家。我现在居然身处其中，老天，想到这件事情我就觉得荣幸到睡不着。”
　　Chekov咧嘴笑了起来。对方的反应他并不陌生，他的父亲有一些来自中国的学生，他们最开始来到苏联的时候也都是这样的表情。
　　他们比chekov年长很多，却没有像那些苏联学生一样嘲笑与戏弄过他的名字。pavel，在俄语中有小与年幼的含义。那些无聊的学生们总是拿此开chekov的玩笑。但是那些中国学生们却不同，他们会亲昵地一边揉着他的头发一边叫着 “我们的小熊”。一个发音是tang的青年是chekov除了Медведь外的另一个最好的朋友，他除了会给chekov用口琴吹中国的民歌，还会做一种奇怪而美味的中国食物。
　　“可惜你没有在夏天来。”因为对来自中国的朋友们的好感，Chekov努力地向这个亚洲面孔表达自己的友好：“夏天你会看到美丽的极光。”
　　“没关系。”那个人露出快乐的神情，说：“我会在这儿呆很久。”
　　Chekov说：“你在列宁格勒大学上学吗？”
　　“没错，马克思主义研究。”那个人笑着说：“对了，我还没自我介绍呢。我叫hikaru sulu，你呢？”
　　“pavel。Pavel Chekov。”
　　“Chekov？”叫做sulu的那个青年有些好奇地问：“是那个作家的chekov吗？”
　　“是的。”Chekov点了点头，他补充了一句：“可是我跟他完全没有关系。”
　　Sulu笑了起来：“我喜欢他的小说，你呢？”
　　这种将对方视为同辈的问话让chekov有些激动。他知道那些揉着他头发亲昵地叫他小熊的朋友们是出于深厚的友爱和善意，但是很少有人——很少有人能将他视作可以对等谈话的一员。即使他们知道chekov读过很多和自己年龄不相符的书籍，他们也称赞过他的聪慧与博览群书。但依旧很少有人想到去询问他的看法：你觉得这本书怎样？你觉得这音乐怎样？即使是Медведь，Медведь爱他，但是大多数时候，Медведь对待他只是像对待自己最疼爱的年幼的弟弟。
　　“还好。”Chekov耸了耸肩，最初的激动平缓过去，因为担心自己的回答会让sulu失望，chekov打消了自己原本想滔滔不绝的阐述自己想法的念头，而刻意用冷淡的语调表达出一种矜持与不以为然的态度。
　　“不过我最爱的还是肖洛霍夫。”sulu继续说。
　　Chekov微微睁大眼睛，他没想到有人会喜爱肖洛霍夫多于契科夫——尤其是对一个外国人来说。他认识的大多数喜爱苏联文学的朋友们对肖洛霍夫报以犹豫的态度。
　　“不管怎样，我不喜欢《静静的顿河》里面这种消极的态度。”chekov听到有一次tang和自己父亲的谈话，tang皱着眉说：“在这样险恶的国际环境下，我们比以前要面临更严峻的挑战，我要怀着坚定的信念投入到革命战斗之中，我不希望这种消极的情绪会影响我将来为祖国贡献的热情。”
　　“为什么？”Chekov又仔细打量了下sulu，然后好奇地问。
　　“原因有很多。”sulu笑了笑：“不过我很喜欢《静静的顿河》里面的一段话。我觉得能写出这样的词句的人是一个了不起的人，有着伟大的心胸和高贵的灵魂。当我第一次看《静静的顿河》的时候，我还把那几句话抄在日记本里，一遍一遍地看。”sulu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时常被这几句话感动地哭。我一直希望自己能成为这样的人。”
　　“你可以念给我听吗？”Chekov说：“我也看过。”
　　Sulu没有露出意外的神情，好像chekov这样的年龄读《静静的顿河》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他看着chekov，然后视线落在了他身后的黑暗。
　　“在混乱和腐化的年代里，
　　弟兄们，
　　不要责备自己的亲兄弟。”
　　Chekov的眼睛湿润了。其实他并不明白这几句话的话外之音，但是sulu沉重的语调感染了他，他忘记sulu那稍嫌奇怪的发音和语调。在寒冷而阴沉的夜晚，sulu像有预知能力的殉道者一样露出悲哀而沉重的表情。
　　“很多人比较喜欢托尔斯泰。”Chekov察觉到自己哭了，他有些难为情，立刻生硬地转化话题。
　　“是的。”sulu温柔地笑着说：“他是一个伟大又著名的作家。”
　　“你不喜欢他吗？”
　　“当然喜欢。”sulu平静地说：“但我更尊重苦难的人们眼中所看到的世界。”
　　Chekov想了一会儿，他觉得那句话的含义超出了他年龄能够理解的范畴，这种范畴与聪明才智无关，他的早熟与聪明不能帮助他更快地跳到另一个范畴中。他得像其他人一样，静待着时间的流逝，随着时光于不知不觉中抵达。
　　chekov发现自己喜欢这个叫sulu的人。他觉得他们将来会成为好朋友。
　　“你明天有什么打算吗？”Chekov热切地问：“我可以带你熟悉一下这个城市。你要不要去艾尔米塔什博物馆玩？但是一天的时间也许不够。也许你想先在校园里逛逛？”
　　“我要先去系里报到。”sulu微笑着说：“艾尔米塔什博物馆！我在国内的时候一直想去那儿看看。等我办完手续，到时要麻烦你陪我四处看一下了。”
　　“没问题。”Chekov说：“明天tang没有课，我们可以叫上他一起。他见到自己的同胞一定会很高兴。”
　　“tang？”
　　“是啊，他是我爸爸的学生，是中国人。你们见面会说中国话吗？可是我听不懂中国话。”Chekov有些难为情地说：“所以你们可以用俄语交谈吗？”他想了想，又露出高兴的表情：“说不定你们认识，毕竟你们都是从中国来的。”
　　Sulu脸上浮现出了难堪的神色，他踌躇了一会儿，才有些为难地说：“可是我不是中国人，我来自日本。”
　　Chekov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我是日本人。”sulu看到chekov吃惊的表情，他的声音可以察觉到明显的歉意：“hikaru sulu是日本人的名字，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一直以为我是中国人。我看你跟我聊得很高兴，我以为你知道这是日本人的名字。但是……”他还想说什么，chekov打断了他的话。
　　“你说的日本，就是那个资本主义国家日本？你来自日本？”Chekov怀疑地看着sulu。在看见sulu沉默地点了点头后，他突然问：“你来苏联干什么？”
　　“我是来学习的。”面对chekov突然冷漠的态度，sulu只是诚恳地解释：“我希望能学习社会主义国家的革命理论，然后回到日本，通过革命打倒那些腐败的上层阶级，粉碎美帝国主义打算联合日本封锁中国的阴谋，将日本变成一个真正的为人民服务的国家。”
　　但是sulu的诚恳在chekov突然变得冷硬的表情下碰了壁。Chekov只是冷淡而严厉地打量着他，突然开口问道：“你发誓你不是来做间谍的。”
　　Sulu脸上露出一丝悲哀的神情，但他依旧认真地说：“我发誓，我是出自真诚的信念来苏联学习马克思主义的。请你相信我，我不是资本主义阶层的走狗。我不会为资本主义阶层做间谍的。”
　　Chekov看了sulu一眼，他突然察觉到自己的尿意，他想起自己在克服对黑暗的恐惧，推门出去的最初的目的。因为和sulu愉快的对话让他暂时忘了这件事情。
　　Chekov狠狠瞪了sulu一眼，然后朝黑暗的走廊另一端跑去。
　　他跑了没几步，听到后面轻微的“格达”一声，眼前浓郁的黑暗突然被光线所冲淡。光线虽然不够明亮，但依旧足够chekov看清脚下的路。
　　Chekov回过头，看见sulu举着手电筒，帮他照着前方。在发现chekov回过头后，sulu没有做声，只是温和而友善地看着他。
　　但同时chekov也发现他手中拿的手电筒型号比较小，不像他平常见到的父亲使用的那个巨大的、有他手臂粗的手电筒。
　　“这一定是他从日本带过来的吧。”Chekov在心中想。于是他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跑了。

　　在转过走廊的拐角后，四周恢复了黑暗。Chekov在光线所不能及的地方扶着楼梯，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墙壁走着。在黑暗之中，他不由自主地回想起Sulu之前给他念的词句。那时他的声音那么庄重，悲哀而又充满恳求。
　　“在混乱和腐化的年代里，
　　弟兄们，
　　不要审判自己的亲兄弟。”
　　在那个时候，他想起了Медведь。有一次Медведь曾经教他唱一首歌，据说那是从Медведь的祖父那一辈流传下来的歌谣。Медведь在他面前一直都是开朗而强壮的兄长，除了那一次。那一次Медведь就像sulu一样，他看着chekov，眼睛却停留在远方，像是看到了未来的苦难，声音藏着chekov不能理解的痛苦。
　　“你呀，我亲爱的妈妈，
　　不要为我过分悲伤。
　　好妈妈，不是所有的人
　　都死在战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