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色伞》伊吕

16、公主

　　南冥。冰湖。
　　蒹葭枯萎，落了满地。
　　上万具姿态不同、外形各异的冰雕静静地立在湖边，在灰青色天空的映衬下，精美却诡异。
　　湖边有一间雅筑，筑前立着一根竹竿，挂着四盏灯笼，灯笼上写着四个大字——“无不可居”。
　　一阵风过，白烟袅绕，慢慢的在空中凝缩成形，再一闪，化做人身，踩着系有明珠的白色长靴，缓缓走到湖边。
　　自从万佛湖的湖水在把第九千九百九十九个误闯此地的旅人冻成冰雕后，无不可居的主人就在湖与尘世间设下了一道结界，令凡人再也碰触不到湖水。
　　而此刻的卫无邪，凝视着那四盏灯笼，时间长长。
　　灯笼里也不知道燃烧的是什么，散发着幽幽的紫光，即使在白天，看上去也充满了难以描述的美感。
　　那是一种极致的神秘，因神秘而优雅，又因优雅而更显神秘。
　　卫无邪一直一直望着，眼珠逐渐变成黑色，浓的几乎可以滴出水来，最后轻抬手指朝灯笼点了一点——只听嘭的一声，火焰顿时蹿起，将灯笼烧成灰烬。
　　与此同时，湖面上的结界发出咔喀轻响，裂成两半。
　　一条半透明的骨鱼破水而出，游到卫无邪面前，他的人一分为二，一个附在鱼上从裂口游了进去，而另一个依旧站在岸上，一动不动，仿若被冻住了一般。
　　万佛湖上桃花纷扬，更有鲲鹏惊鸿一掠，鸣叫着飞向天际。
　　湖水慢慢地流动着，形成层层漩涡，再一波波的扩散开去。
　　骨鱼一直游到湖底，水草最密集处，有一只已经裂成两半的巨型贝壳。他还未靠近，一尖利的声音已叱喝道：“何方孽障，敢擅闯我的禁地？”
　　原本平静的湖水瞬间起了波澜，浓黑色的汁液喷薄而出，像毯子一样笼罩过来。骨鱼的鱼尾轻旋，白光闪动，恢复人身，眉心微蹙间，杀意顿现。两条长长的银锁自他指间飞出，迅捷而灵敏地将汁液卷起，再紧紧绑住掷了回去。
　　只听嘭的一声巨响，汁液碎成千万颗，融化在湖水里。
　　“水刃、风枪、电光、锁影——从我令，遵我言，去！”卫无邪眸光一凛，沉声道，“死吧——”
　　“等等！”那声音大喊，腔调立转，由暴戾变成了讨好，“大人饶命啊！饶命饶命！这地方您老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爱待多久待多久……”
　　哭泣声中，一团黑影从贝壳后面连滚带爬的滚出来，却原来是个身形不足三尺高、模样极为丑陋的侏儒。只见他扑到卫无邪脚边，抱住他的裤脚道：“大人，小的知错了，你就饶了我吧，别杀我，小的给你做牛做马，给你欺凌弱小，给你烘托形象……”
　　卫无邪唇角微挑，似笑非笑：“你就是万佛湖的墨箭神君？”
　　侏儒恬着脸笑道：“哪里哪里，在大人您面前，小的就是一只小小小小乌贼，大人你用半根手指，就能让小人死过去又活过来，活过来又死过去了。所以大人您千万小心，别再用你的手指对着小人了。”
　　卫无邪将他踢开，冷哼道：“少贫舌，我问你，你既受神旨意看守此湖，为什么让这封印天劫的仙贝裂成了两半？”
　　墨箭神君的脸顿时一垮，捂着袖子呜呜哭道：“这也正是小人最发愁的地方啊，要是被神君他们知道天劫没封住，逃了，我的小命也就到头了，呜呜呜……”
　　“逃了？”卫无邪轻轻蹙眉，“难道不是昙翼自己来拔的？”
　　“不是啊。要是那位神僧大人自己拔的就好了，是天劫自己跑掉的啊。此事说来话长……”墨箭神君咽了口唾沫，正待发表长篇大论，却被卫无邪一个眼神遏制了。
　　“……总之，长话短说，就是某天晚上我正在睡觉，突然听见异响，睁开眼睛一看，乖乖不得了，整个湖都在震动，跟火山爆发一样，那耀眼的红光，几乎把我的眼睛都给灼瞎了。而在一片红光中，那把天劫伞就弄碎了贝壳，嗖的飞走了。”
　　卫无邪走到贝壳前，抚摸着贝壳上的裂痕，若有所思。
　　墨箭神君想了想，献宝道：“哦哦对了，还有还有，天劫飞走前，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说的是……唔，那个，好像说‘光，你回来了，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类似这样的话……”墨箭神君说到这里，声音顿止，因为他看到卫无邪的表情，变得非常非常可怕。
　　而卫无邪持续着那样的表情，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才眉毛一扬，唇角轻勾，重新恢复成似笑非笑的样子，阴森森道：“光……么？看来，事情变得更有趣了呢……”说罢，转身就走。
　　墨箭神君忙喊道：“大人等等！等一下！”
　　卫无邪冷冷回眸。墨箭神君紧张地咽了口口水，垂下头羞涩地对着手指道：“那个……说起来其实听不好意思的，小人有个不情之请……”
　　“既然不好意思，就不要说了。”卫无邪再次抬步。墨箭神君立刻一个飞扑，死命地抱住他的左腿大喊道：“大人大人，你就收了小人，带小人一起走吧。小人愿意做牛做马侍奉大人，给你欺凌弱小，给你烘托形象……”
　　卫无邪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踹了他一脚，“你看守天劫不力，闯下大祸藏而不报，现在还要擅离职守，若被诸神知道必不轻饶。我为什么要带你这个烫手的山芋走？”
　　墨箭神君爬啊爬的爬回去，蹭到他脚边，嘿嘿笑道：“原因有三。第一，小人看守天劫多年，知道它的很多秘密，而大人既然会来此寻找天劫，想必也是想知道一些东西，相信小人肯定能帮的上大人；第二，小人第一眼看到大人，就对大人无比敬仰，若能跟随大人翻天覆地做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才不枉我修炼千年；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大人乃是上天入地独一无二的骨鱼真身，难道还怕区区那些所谓的神仙？”
　　卫无邪低头看他，墨箭神君立刻露出一个小狗般讨好的笑容，却引得卫无邪眼角一抖，三度抬脚，将他踢飞。
　　“要跟着我也可以，但是，把你的模样变一变，这幅尊荣瞧着就恶心。”
　　“是是是。大人喜欢什么样子的？男的？女的？艳丽的？清纯的？冷傲的？□□的？”墨箭神君一边说一边开始变化不同的形状。
　　卫无邪答道：“我喜欢沉默寡言的老婆婆。”
　　墨箭神君立刻幻化成八旬老妪的模样，刚待开口说话，卫无邪道：“沉默寡言。”他连忙闭嘴，点了点头。
　　卫无邪抿唇一笑，转身先行，墨箭神君轻声嘀咕道：“大人的审美好异于常人呀……”
　　卫无邪警告的回眸。墨箭神君连忙抬起两只袖子捂住自己的嘴巴，一蹦一蹦的跟上。湖水分出通道，卫无邪走到一半时，忽然转头，墨箭神君跟着转头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见不远处的壁岩缝隙里，长着一株珊瑚。
　　与寻常的珊瑚不同的是，这株珊瑚通体紫色，唯独枝头一点白，像沾了雪一样。
　　墨箭神君谄媚道：“这是紫雪珊瑚，当世唯万佛湖底才有。”
　　卫无邪抬了抬眼皮，墨箭神君就明白了，跑过去拔下那株珊瑚，献宝似的捧到他面前。
　　卫无邪微微颔首，露出满意之色，这才继续前行，回到岸上。
　　他弹了记响指，两个躯体合二为一，重新变成一缕白烟。
　　墨箭神君连忙拉住白烟，还没来的及呼喊，一股巨大的力量自烟上传来，五脏六腑顿时像被挤在了一起，然后又豁然松开，等再有意识时，已置身于一处山谷之中。
　　此时正是春光最好的季节，山谷中间是个大湖，湖旁开满了野花，蝴蝶翻飞，偶有风过，飘落桃花无数。如此湖光山色、美不胜收的景致，与先前死气沉沉的万佛湖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墨箭神君好奇的看着这一切，就见白烟重新凝聚成卫无邪的模样，抬步走到湖边。他连忙蹦蹦跳跳的跟上。
　　卫无邪轻轻拍了三下手，湖水分开，一只巨型画舫冉冉浮出水面。身穿白衣的美貌侍女迎出来躬身道：“主人，您回来了。”
　　卫无邪飘上甲板，“公主今天吃饭了吗？”
　　白零答道：“公主早上就喝了一小口雪芝琼蜜水，其他什么都没吃。钟易牙一直在跳脚。”
　　卫无邪扑哧一笑：“她是要跳脚，三十年来，还是第一次有人对她做的食物如此不卖帐。我去看看公主。”说罢，进了船舱。
　　墨箭神君满怀好奇的跟上，双眼变成了桃心状——没想到骨鱼大人竟然也有要讨好的人，而且听起来好像那位公主还不怎么领他的情……啊啊啊，好期待呀好期待！
　　进了画舫后，才知道里面别有洞天。船舱并不像外面看上去那样是木制的，而是以上等白玉石砌建而成，再用水晶做窗，珍珠为帘，极尽奢华。尤其通道尽头的那个房间，竟是取一整块巨型翡翠雕琢而成，半透明的墙壁上镶嵌着无数颗龙眼大小的夜明珠，直将整个房间照的无比明亮，没有一丝死角。
　　卫无邪掀起水藤编织的九色垂帘，笑着走了进去：“公主今天心情还是不好吗？”
　　墨箭神君跟在一旁屏住呼吸观望，只见房间里堆放着各种各样的异宝奇珍，两只凤凰在空中悠闲的飞来飞去，九尾貂则温顺地倚在一个人身旁，那人背对着门，始终没有回头。
　　卫无邪使了个眼色。墨箭神君先是一愣，继而领悟过来，忙从怀中取出先前所拔的那株珊瑚，毕恭毕敬一步一挪地朝那人走去，口中道：“呃、那个……公主大人，这个，呃，是骨鱼大人，送、送……”
　　声音戛然而止。
　　他看见了那人的脸——
　　面黄肌瘦的脸庞，稀疏的几乎没有的眉毛，眼睛紧闭着，还拖着两道长长的鼻涕，再加上一头乱如枯草的长发，这个坐在最最华贵的波斯地毯上的少女，又是丑陋，又是肮脏，看起来和个小叫花子没什么区别。
　　墨箭神君万万没有想到，卫无邪口中的公主，竟会是这个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