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色伞》伊吕

14、邪气

　　银甲在空中划出长长的弧光，翛然远逝，却是和痰丝相反的方向。
　　紧跟其后的支离夕咦了一声，凝望着简鸾音离去的方向奇道：“简姐姐，这边啊！哥哥，她怎么往那去了？”
　　“她大概是有自己的方法找人。” 支离烁如此回答。那个女人法术高强，又性格乖僻，喜欢独来独往，之前为了救人才暂时与他们同路，而今正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之际，自然不会再与他们走在一起。一念至此，他低头对支离夕道：“我们也走吧。”
　　“诶？可是邋遢翁的痰……”
　　支离烁打断她：“我们也有自己的寻妖之法，不是么？”
　　支离夕转了转眼珠，笑了：“也好。那就试试看吧，我们能否比他们都先找到骨鱼。”说着，她将手覆在支离烁手上，薄荷色的光球升起来，在空中幻化成一朵花，散发着荧荧的绿光。
　　支离夕低声念道：“烛龙之翼、旄马之蹄，朏朏之鬣、习々之鱼，八荒六合，上天入地，听我号令，纳我之行。开——”
　　随着这一声开，花朵开始绽放，花瓣片片飘下，支离兄妹凝神相望，只见那些花瓣最后在空中自动摆成了卦型。
　　支离夕面色微变，颤声道：“神道六十三：即鹿无虞，惟入于林中，君子几，不如舍。往，吝。”（注*1）
　　“卦象让我们放弃。如果继续追踪，会有祸事。”支离烁的表情很凝重。
　　支离夕抿了抿唇，咬牙道：“再来！烛龙之翼、旄马之蹄，朏朏之鬣、习々之鱼，八荒六合，上天入地，听我号令，遵我之行。开！”（注*2）
　　花朵再次绽放，花瓣飘落后，摆成了同样的形状。
　　支离夕继续咬牙：“再来！烛龙……”
　　支离烁反抓住她的手，他的手一动，绿光自散，支离夕急道：“哥哥！”支离烁朝她摇了摇头，“无论算几次，想必都是这个结果。”
　　“难道我们要放弃？”
　　支离烁抬起头望向远方，邋遢翁的痰丝已经延伸的看不见头了，而简鸾音更是再无踪影，阴霾的天色下，万物都笼罩在灰蒙蒙的雾里，无论从哪方面看，都非吉兆。他收回视线，朝她再次摇了摇头。
　　“可是小侯爷还在妖怪手里，我们要去救他啊！”
　　支离烁握住妹妹的手，紧紧地握住，长密的睫毛垂下去，显得脸色更加阴郁，“我认为，你比他重要。”
　　支离夕顿时说不出话来，夜月般深幽的眼底，泛起了层层涟漪。
　　那是一种想要哭泣，但却最终忍耐下去的表情。
　　“哥哥。”她低低的唤了一声，上前一步将头靠到他怀中，“如果没有你，我早就已经死了，我的命是你的，而且，当年如果不是为了我，你也不会变成这个样子……”
　　支离烁抬起手，想要摸她的头，但手在离她发梢三分远的地方，微微发颤地停下。这么一犹豫间，支离夕已将头抬起，一眨不眨的望着他，继续道：“但是，我之所以活下来的目的，不就是为了这一刻吗？将危害到人类的妖怪驱除封印与消除，既然上天给我这样一双眼睛，我就要用它来守护人类——这是我当年发过的誓言。所以，小侯爷一定要救！”
　　支离烁的手颤抖着，几近绝望地闭上眼睛，过了很久才睁开来。
　　支离夕朝他灿烂一笑，缓缓道：“不要犹豫，因为，一旦犹豫，就会发现我们什么都做不了了。”音落，右手挥出，那些排列在空中的花瓣顿时一一消散，与此同时，乌黑色的瞳孔里出现了两根银色指针，旋转一圈后指向正北方。
　　支离烁看着她的眼睛，像看着世界上最大的不幸。
　　但当事人却跟完全没事人似的，隐去指针，笑了一笑：“那边。”
　　泛寒的风中，少女流着鼻涕，头发凌乱，然而，她伸向北方的手指，是那么的坚定，没有一丝迷惑，也没有一丝颤抖。
　　于是美如夜星的男子终于点了点头，握住她的手，展开结界，飞向北方。
　　正北处，被肉眼所看不见的黑雾所遮蔽。
　　水晶结界飞入雾中，便由原先的莹蓝色迅速转变成黑色，那黑色越来越浓，最后直将所有球面全部覆盖。
　　支离烁皱眉道：“和那七具尸体身上一样的邪气。”
　　支离夕点头：“没关系，我还看的见。往那边——”她吟诵咒语，水晶球以闪电般的速度继续前行，如此过了大概半柱香时间后，黑雾逐渐变淡，隐现出雾中景色，荒芜的黄沙壁垒间，出现了一棵树。
　　那是一棵梅树，上面开满了五颜六色的梅花，每一朵都娇艳欲滴，带着晨露的芬芳。
　　支离烁微微变色：“五色梅。”
　　支离夕嗯了一声，“剧毒。香气可导致失明、失音、失聪、失禁、失魂，故又称五失毒梅。”
　　支离烁道：“我们在结界之中，那香气应该进不来。”
　　“但那样的话我们也过不去，不是吗？”支离夕说着将结界解除，支离烁吃了一惊，刚要伸手拉她，支离夕已朝那棵树走了过去。
　　支离烁担心道：“小心！”
　　支离夕走到五色梅前，双手呈十字形状展开，在空中各画了半个圆，再融合成为整圆：“天泉之水，涤我双目、润我腔喉、强我两耳、增我心魂。止、止、止、止、止！”
　　伴随着这五个止字，她的袖子里飞出五种药粉，梅花一碰到那些粉末，纷纷凋零，落到地上枯萎腐烂，再被沙土所吸食。
　　宛大的一棵树，在一瞬间就化为乌有。原本树的地方豁然开朗，出现了一道门。
　　支离夕转头对支离烁一笑：“成了！”
　　支离烁上前，同她一起走进门内。
　　没想到，门里又是与先前一模一样的场景：壁垒遮天，黄沙飞扬，在那样荒凉的空间里，却生长着艳丽的花。
　　与之前不一样的是，这次换成了翠绿色的植物，花朵碎小，带着玉般半透明的白色，极为赏心悦目。
　　“沧水迷迭。惑人、迷魂、只要盯着它看的久一点就能致人发疯。”支离夕报出它的名字与特征，继而感慨道，“看来，我们是和妖界十大毒花对上了啊。”
　　支离烁抬起右臂，幻化成弓，一箭射去，正中根心，于是那花就瞬间碎裂，被风吹走。
　　花根所在的地方，出现了第二道门。
　　果然如支离夕所料的那样，门后又出现了新的毒花，在一一见识和领教了“酒心桃”、“麒麟须”、“火乌桕”、“猕猴犀”、“剪刀树”、“女结香”和“金钱草”等毒花后，当他们走到第十扇门后，里面的场景终于变了。
　　黄沙没有了，壁垒消失了，那种满眼昏黄的色彩，在门后全部转换成了萋萋绿草，一望无际。
　　支离兄妹对望一眼，正要抬步，身后风声掠来，两人回头，却是枯蝶匆匆赶至：“如何了？”
　　支离夕答道：“大师也来啦，我们刚走到这里。”
　　枯蝶点了下头，快步走了进去，支离兄妹跟着进了门，几乎是他们一进去，门就消失了，而前方，是无边无际的草原。除了草，再没有任何树木和花朵。
　　也就是说，除非他们能再找出一扇门，否则，就会永远被困在这个结界里，无法脱身。
　　按照之前的情况看，结界的出口并没有独立存在，而是寄托在其他载体之上，只有毒花被消除了，才会出现，所以，下一扇门肯定也是依附在这里的某样东西上。
　　可这里除了草什么都没有，这么多株草，究竟哪一株才是出口？
　　支离夕环顾一圈，不禁发愁道：“完了，没想到对方竟然会来这么一招。”
　　支离烁凝视着她的眼睛，“看不到吗？”
　　支离夕睁大眼睛，黑色的瞳仁里出现一个银色的漏斗，上下倒置，就在漏斗里的银沙慢慢流淌时，枯蝶已一掀法袍，朝前方走了过去：“这里！”
　　一望无垠的碧草，随着枯蝶的走动而像被风吹过一般起了层层波浪，波浪围绕着他依次盘旋，最后汇集在某处，变成漩涡形状。
　　枯蝶走到漩涡的最中心，默念了几句咒语后，伸出右手轻轻一按，一点紫光从碧海中升起，悠悠荡荡地飘了一圈后，落回地面，然后开始发芽生长，速度极快，没多会儿就长成了一棵树。
　　那是棵非常巨大的树，树冠如伞，长达数十丈，而在树干的分叉处，躺了一个人，身穿紫袍，长发从树上垂下来，一直垂到地上。
　　不是别人，正是——卫无邪。
　　支离烁表情微舒，在心中松了口气，还好，他起码还没有被妖怪吃掉，还来的及救。谁料支离夕却突然伸手抓住他往后急退，就这一眨眼的功夫，巨树的树枝开始疯狂伸长，变成了无数根触手，朝他们漫天遍地的袭来。
　　支离夕一边奔跑，一边迅速展开结界，水晶球凭空跳起，将他们二人包住，然后以光速飞行，然而，那些树枝的速度却比他们更快，没多会儿就追上了，狠狠拍打着球面，发出咔咔的声响。
　　支离夕念道：“天地有孚，乾坤唯心。行于亨，谨于险，行有尚。神术四十四，箭来！”她将手扣在支离烁的胳膊上，立刻变成了银色箭支，散发出极为炫目的亮光。支离烁将弓拉满，疾射，弓箭带出一束银光飞出球身，银光所及之处，树枝纷纷销毁，而那箭枝去势不歇，笔直射中树干，巨树发出一阵巨震，土地开始四分五裂，那些碧草成片成片的消失，最后，满目的绿色褪为一片荒芜。
　　支离夕咬牙，手指张开，再次幻化成一支金箭，对准树根吟道：“雷为震，乾为天，刚以动，贞得吉。神术七十七，雷来！”箭支离弦，在空中变成了闪电，不偏不倚地劈中巨树，只听轰隆隆一声，树干一分为二，分别朝两旁倒下。
　　支离夕面色一松，正待欢喜，却见劈开的树心里升起一抹白雾，那雾气越来越浓，最后幻化成了女子的体态，一手持伞，一手抱着卫无邪。
　　枯蝶摆脱开树枝的缠绕，上前道：“妖孽，还不速速放开小侯爷！”
　　女妖盈盈一笑：“你以为，我把你们引到这里来，真的是给你们机会救人？”
　　枯蝶面色微变：“什么意思？”
　　“你们为什么不看看身后？”
　　枯蝶和支离兄妹立刻回头，就见远远的风沙里，出现了模糊的影子，一人推着辆车慢慢地走过来，车轮声吱呀吱呀，原本很普通的声音，却在这一刻听起来，说不出的毛骨悚然。
　　随着对方越走越近，枯蝶先是看见一辆独轮车，车上并排躺着三个人：邋遢翁、越方乘和朱缘辞。
　　而推车之人一身黑衣，瘦如竹竿，则是随风飘。
　　他们是怎么进来的？这又是怎么回事？
　　枯蝶一个跃身飞了过去，探望着车上三人，急声道：“他们怎么了？”
　　女妖格格的笑：“亏你是得道高僧，难道看不出来，他们怎么了吗？”
　　枯蝶的手指分别从三人头顶点过，脸色变得很难看：“他们的魂魄呢？你把他们的魂魄全吸走了？”
　　女妖哈哈大笑，忽然眉儿一挑，嫣然道：“你还在等什么？”
　　枯蝶怔了一下，不太明白她这句话的意思，身后，支离夕失声叫道：“大师小心——”而就在他刚听到心字时，就感觉自己的胸腔一凉，像是炎炎夏日里被冰片划了一下，又像是打开紧闭的房门时迎面吹来的第一缕风，那是一种很异样的感觉，异样到当他低下头，看见插在自己胸口的那只手时，还觉得有点迷惑——为什么这只手会插在自己的身体里？
　　瘦骨嶙峋的手，枯黄干涩的皮肤，顺着黑色的袖子往上，是随风飘那张永远没有表情的脸。即使是在杀人时，眼神依旧无情无绪。
　　枯蝶发出一声呻吟，一把扣住那只手，奋力一推，随风飘往后翻了十几个跟斗后，才踉跄落地。
　　“大师！”支离兄妹连忙上前扶住枯蝶，支离夕立刻点住他胸口的十余处穴道，将血止住，但是，伤口里面却已成为一个空荡荡的洞。
　　再扭头，随风飘一言不发的站在那里，枯瘦的手上，托着一颗血红色的心脏，那颗心脏扑通扑通，仍在跳动。
　　女妖笑得更加放肆：“真不亏是继昙翼之后的第一高僧，没了心居然还能活着。也好，我就看看，你这个无心之人，究竟能活多久——”声音戛然而止，她整个人突然被一把大刀从中劈开，从头顶一直劈到腰间。
　　刀锋古钝，却亮如月光，映出她身后之人的容颜，冷肃秀绝。
　　支离夕喜道：“简姐姐！”
　　女妖的眼睛从脑前转到脑后，望着身后之人，怒道：“是……你！”
　　女子长发，黑衣，正是简鸾音，她回应道：“没错，是我。”音落，刀锋疾沉，从女妖的腰间继续往下，彻彻底底将其一分为二。
　　干脆利落，却又没有伤到卫无邪分毫。
　　女妖发出一声惨叫，化成了白雾。而她手里的卫无邪，眼看就要掉到地上时，支离烁扑过去一把接住。
　　随风飘看情况不妙，刚待转身，长刀已停在了眉前，简鸾音冷冷地盯着他，沉声道：“你以为你还走的了么？”
　　随风飘长袖一挥，两只纸人顿时出现，双双朝简鸾音扑去。
　　简鸾音一刀一个，将纸人瞬间劈毁，刀光一闪，又拦在了他面前。
　　随风飘伸出手，手上心脏仍在跳动，他静静地望着简鸾音，虽然什么表情都没有，但意思却表现的很明显——如果你敢对我动手，我就立刻先捏碎这颗心脏。
　　简鸾音眼中果然闪过一丝犹豫。
　　随风飘的唇角扬了起来，又指了指躺在独轮车上的三人，意思是——别忘了，还有他们。他们的魂魄也全在我这里。
　　简鸾音被激怒，厉声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一个虚弱的声音低低地接了她的话：“难道你到现在还没看出来，他就是真正的妖怪么？”
　　伴随着这个声音，一直昏迷不醒的卫无邪睁开了眼睛，在支离烁的搀扶下缓缓起身，脸上依旧带着极度脱力的惨白，但眼眸如水，看起来还是那么灵气逼人。
　　简鸾音的眉头皱了起来，盯着随风飘，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原来，你就是那条骨鱼！”
　　密闭的结界里，忽然吹起了一阵风。
　　风沙中，支离夕扶着心被挖走了的枯蝶；支离烁扶着刚刚醒来的卫无邪；简鸾音虽然长刀在手，但是，身后却有三具没有魂魄的肉身。
　　风吹起随风飘黑色的衣袍，他的脸在黄沙里显得更加消瘦蜡黄，没有一丝生气。
　　为何他们一开始没有发觉——这哪是一个活人的脸？

　　注1：“即鹿无虞，惟入于林中，君子几，不如舍。往，吝。”的意思是——追逐野鹿时，没有管山林之人的引导，考虑是否进入树林中去。君子理智的认为不如放弃猎物，因为他知道若轻率的继续追踪，则必然会发生祸事。
　　注2：此间所提到的全是《山海经》中的神兽名字。支离世家的追踪法术建立在操控和号令神兽的基础上，进行占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