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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叁 恨如去水空长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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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恶!”
耿南浩抄起笔架狠狠砸落在地,犹不解狠,长袖一挥,案头书卷怦然坠地,扬起一阵浮灰,呛得他直咳嗽。
“可恶——欧阳少恭,你当真狡猾之至!”想起昨日灵堂种种,耿南浩忍不住又重重捶上墙壁。
大殿上耿南浩正言辞振振,直指欧阳少恭蓄意以有毒丹方,谋害丹芷长老于无形。欧阳少恭却恰在此时现身。见他出现,短暂的喧哗后,众人不由都安静下来,待看事情如何收场。雷严亦命耿南浩将方才的话再说一遍,末了问欧阳有何话说。
“那丹方确是弟子自古籍中摘录而出,誊抄上交师傅。”欧阳立于人前,眼皮映染着法灯暗光跳跃,神情淡然:“此方,确有毒性。”
此言一出,满室哗然。耿南浩死死盯住欧阳没有表情的雪白面孔,恨声道:“既已承认,还有何话说!”
弟子间却有人失声惊呼:“怎么会?!欧阳师兄,你怎会……”
“安静!”雷严喝止道,“少恭,你继续说。”
“多谢雷长老。”欧阳少恭浅浅一揖,又道:“弟子知道师傅近几年一直在寻找延年益寿之药,故而弟子翻阅典籍时亦多有留心,此方正是弟子告假前寻得。但众所周知,门中药典多有缺失。弟子那日所看的更是散佚大半,虽幸而丹方完整,关于药性药效的笺注却只得两个字:‘甚烈’。弟子踌躇许久,因见此方归在‘长生药’一部,心道不由呈予师傅验看,由师傅自己定夺是否服用。”
听到这里,耿南浩断然道:“这些不过是你的一面之辞!我找出来的纸上,你可半字没写这丹方有毒!”
“师兄何不先听在下说完?——弟子并未贸然将丹方呈上。细加揣摩,究其君臣佐使,辨其三性七情。种种见解,于单独誊写的丹方之外,另写成一册,方一并交予师傅。其中,亦有注明此药药性极烈,年迈体虚之人多半承受不住。”
“照你这么说,你竟是清白无辜之极,我反而错怪好人了?”耿南浩冷笑道,“你看得出药方有毒,难道师傅看不出?分明是你看师傅急于找延年药,趁机花言巧语蒙蔽师傅,他老人家一时不察,才着了你的道!你还想狡辩什么?!”
欧阳叹道:“师兄这话,却是看轻了师傅。若是不信,何不再检收检收师傅遗物?在下写明药性的那几页纸,师傅想来定然还留着。至于师傅为何不顾药性猛烈霸道,强行炼成服食,弟子虽出事时未在近前,却也能猜出一二。
“诸位皆知、师兄方才亦曾说过,师傅近年求药心切。更知这两年试过的药方,没有上百,也有数十,却总不见验效。弟子无意寻得的这方子,虽从药材来看,有硝石硫磺等物,药性太过霸道。但究其药理,却是配度合理,大有益寿之效。故而弟子斗胆猜测,师傅是想大胆一试。孰料……孰料……唉!”
这番话合情合理,听得众人暗中点头。唯有耿南浩喝道:“一派胡言!”
见状,刚才替他出头的那长老忙道:“南浩,勿再多言!欧阳少恭所言甚是,以丹芷长老之明辨药理,岂能不知此药凶险?他既选择炼丹服用,便与旁人无涉。”
“我不信!不可能!师傅……纵使师傅自知年迈,四处寻求延寿之法,但既知药性极烈,他为何还要服用!”耿南浩嘶声道。
他自小入山求道,被丹芷长老收入门下,但他于丹鼎之道上总是欠了些天份。自欧阳少恭拜师入门后,师傅便多喜与欧阳谈论药理,对他这个大弟子未免有些冷落。耿南浩明知自己资质不如欧阳,也不敢多说甚么,心里却早隐隐积下怨怼。
这番师傅过世,伤心之余,在整理遗物时他发现有张欧阳手书的丹方,方内许多虎狼之药。到丹房一对,与师傅过世前所炼丹丸的用药居然一样。
到此他尚只有四分的疑心,等见长老身故,掌门居然依然不出关、只由自称奉了掌门之命的雷严料理事务。再想想非节非庆,欧阳却一连告了十多日的假,师傅更是在他走后身故。便暗暗疑心他是为了避嫌。
加上平时曾听得雷严与欧阳暗中多有密谋的传闻,耿南浩越想越觉得,是欧阳少恭下手害了师傅,其中甚或还有雷严之意。他虽暂时斗不过雷严,却可以先拿下欧阳报仇。揣了这样一番心思,故而发难。满以为铁证如山,未想种种指摘皆被欧阳撇得一干二净,连唯一肯襄助自己的长老,亦转替欧阳说话。
这时,却听欧阳长叹一声,说道:“其实,师兄此言亦是不错……若弟子不曾将丹方交予师傅,师傅多半便不会……弟子委实……委实……”他似是再说不下去,连连摇头。
见他如此自责,众人纷纷出言劝慰。再看那边厢,耿南浩却是声嘶力竭,额暴青筋,一副不由分说非要欧阳认罪才肯罢休的模样。原先还有几分怀疑的弟子们也不由疑心尽去,均想:果如武肃长老所言,他确实因师傅过世伤痛过度,有些失心疯了。也亏得少恭宽宥大度,不怪他诬陷好人,反倒责罪己身。
这么想着,遂有弟子忍不住说道:“耿师兄,人死不能复生,你看开些,莫要错怪了好人。”
环视众人,见他们皆用同情和惋惜的目光看着自己,耿南浩深深悟到什么叫大势已去。以欧阳口才之便,加上雷严积威,就算先前有过怀疑动摇的人,也下也都不再相信他的指证,只会把他的话当成神智不清的胡言乱语。
他本是量窄之人,怒急攻心之下,竟真的气晕了。被送回房后,好心的同门怕他再度醒来胡说八道,彻底惹怒雷严,便喂了他一帖安神药。等两日后他昏昏沉沉转醒,丹芷长老已然下葬立碑。而重新挑出长老继位者之事,也被雷严提上日程。
虽同为丹芷长老弟子,但耿南浩知道自己万万争不过欧阳少恭。兼之雷严一手遮天,欧阳行事又让人抓不到分毫把柄,看来为师傅报仇之事是没有指望了。想至此处,他不由心灰意冷,不顾同门挽留,坚决请辞,定要独个儿下山游历。
虽然如此说,但他知道,自己多半不会再回来了。
他准备带走一两件师傅的遗物以做纪念,不想,却发现了另一件让他大吃一惊的事物。
“这……这可真是老天开眼!”耿南浩两眼放光,紧紧抱着那东西:“这回我可不能再莽撞了,对!一定要拿到真凭实据再动手,届时就是那家伙的死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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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恭,那日当真让人意外。我还以为,那小子真发现了什么。”
密室内,注视着幽幽跳动的烛光,欧阳微微一笑,道:“在下不过写了张方子交予丹芷长老,亦曾提醒他此方有利亦有弊。他却仍选择服食,这与在下又有何干?”
雷严目中掠过一丝赞赏,道:“少恭手段仍是这般高明,利用人心贪欲,不动声色加以利诱。当对方抵挡不住贪念自食其果时,你仍置身事外,引不起任何人的疑心。嘿嘿,这可比借刀杀人更加高明!”
欧阳淡淡道:“人生如暗夜,渴念似明灯,一旦看似触手可及,又有几人能守得灵台清明、不做那扑火飞蛾?”
他眉间露出几分沉到骨子里的倦意,带着一点早已看破尘世却无法超脱的不甘,不堪重负般阖上眼。旋即睁开,眼神锐利,不复感慨之色:“不说这些——却尚未请教雷长老,为何延迟两日,才告诉在下丹芷长老死讯?”
“早两日晚两日,有什么分别?本座相信以少恭之能,定不会留下任何蛛丝马迹。——事实,不也证明如此?”雷严自然明白是他为何问起此事,却避重就轻,佯装糊涂。
闻言,欧阳挑了挑眉,冷笑道:“明人不说暗话。雷严,当日让我告假的人便是你。若我不曾赶回,你是否也欲学那耿南浩一般、寻一点所谓证据,误导诸人,让他们认为是我动手脚害死了丹芷长老?届时千夫所指,在下若不想无疾而死,便得乖乖与你合作,托赖你保全,是也不是?”
听罢质问,雷严仰天长笑一声,不再否认:“不愧是少恭,我打算在你回来前动一点小手脚也被你看出来了。——但是,少恭,我为何这么做,难道你真不明白?”
他确是想过要散布些谣言出去,令欧阳难以立足,不得不寻求他庇护,答应与他结盟。耿南浩之举却大出他意料,虽正中他下怀,却因深知此子性情耿直,甚难为己所用,故不得不喝止他,并出言维护欧阳。
默然片刻,欧阳道:“多谢雷长老抬爱,但在下懒散惯了,唯求一世平安。万万比不得雷长老胸怀大志,届时只怕反倒拖累长老。”
他此世入青玉坛,原只为取得玉横。后来发现单枪匹马难以攻破乌蒙灵谷,遂以焚寂力量相诱,引得雷严出手。不料所谋之事未成,反让雷严认定他是个人才,几次三番劝说他一起重振青玉坛。欧阳如何将这些看在眼里?只因顾虑或有一日要重借青玉坛助力,才一直与雷严虚与委蛇。
“是么。”雷言深深看了欧阳一眼,道:“所谓伏久者飞必高。少恭,我不信你志量仅止于此。却不知待你要待何时,才肯冲天而起。”
“……长老说笑了,在下命运多舛,唯盼夹缝求生,安然度日,何敢言志。”
见他一昧推托,雷严微微摇头,不再同他争论这个问题。横竖时日还长,他相信总有一天,定能说服对方,或是……强逼得他就范。
欧阳亦不愿再与他多谈。适才他与众人一道相送声称要下山游历的耿南浩,却见他并无沮丧之色,反而隐约有几分高兴。见此,欧阳心知此人多半另有后着,不可不多加提防,早做安排。
辞别雷严回到居处,匆匆与寂桐打过招呼,欧阳立即放飞化生符鸟。
“找到他,让他帮我盯紧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