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幻海》安塔列斯

24、千丝网

　　赵萱一身小厮打扮，开始还规规矩矩、亦步亦趋跟在赵睿身侧，待到了正经热闹处，她已是看得目不暇接，眼花缭乱，哪里还顾得上身旁之人？纵是人潮如织，她只管哪儿热闹往哪儿奔去，带得众人跟着她一阵乱窜。
　　这不，她刚听了半段子川东方言，转头又挤进旁边的散曲棚子里，混迹在一帮子市井看客中，听那台上说书先生手拿弹子说得唾沫飞溅：
　　“近来时买得匹蒲梢骑，气命儿般看承爱惜……有那等无知辈，出言要借，对面难推……他又不是不精细，道不得‘他人弓莫挽，他人马休骑’……”
　　“哈……”众人爆发出一阵哄笑，那说书先生得了趣，口舌之间越发卖力，说到兴起处，一对八字眉毛上下翻飞，看上去甚是滑稽，却把个爱马如命之人偏遇他人借马，万般不舍，千般不愿，却又不得不借的典子演绎得妙趣横生。
　　“懒设设牵下槽，意迟迟背后随，气忿忿懒氢鞍来鞴……早晨间借与他，日平西盼望你，倚门专等来家内。柔肠寸寸因他断，侧耳频频听你嘶。道一声“好去“，早两泪双垂……”
　　那台上说得精彩，这台下看得欢喜，赵萱正笑得乐不可支，不妨胳膊被人猛然掐了一把，哎！痛痛痛……她呲牙转过脸去，却见赵睿薄唇抿成一条直线，眼中隐有火光幢幢。
　　“你做什么？”赵萱不乐意了。
　　“你倒会找乐子，爷叫你也不应的？！”这人口气分明桀骜带刺。
　　嘿，赵萱挑了挑眉，这人可是会选时间摆架子，难怪偏要叫她扮作小厮，分明是要借机报复。
　　“爷～”赵萱在嘴角绽出一个笑容，对着赵睿勾了勾手指，“且附耳过来……”
　　赵睿一脸嫌弃的神色，却还是忍不住真的附耳过去。
　　赵萱凑近赵睿的耳朵，使足力气大叫了一声——
　　啊！赵睿捂着耳朵退了半步，半边脸腾地红了。
　　赵萱满脸无辜地把两手一摊：“这么吵，要这样叫才听得见啦！”说罢，也不管身侧迸出的细小笑声，施施然拨开人群走了出去。
　　赵睿咬了牙，凌厉的目光往左右一扫，立马成功叫那但敢偷笑的无知人等悚然噤声，方才恨恨提足跟了出去。

　　永宁公主一身丫鬟打扮，被一众侍卫团团围在中间，严丝密缝得连个人影儿也瞧不见。她此刻心中正万分后悔跟着赵萱趟了这浑水，担了天大的风险不说，首先这一身行头就叫人好生不自在，又像这般铜墙铁壁的遮着挡着，便是有热闹也看不见，真是何苦来哉？唉，若不是…若不是那魔星……
　　她方自在这里自怨自艾，那边却见赵睿沉着脸走过来，低声对着几个护卫吩咐了几句，说的什么，她可没听清……

　　再说我们亲爱的赵萱同学玩兴正浓，哪里会被这小小插曲影响了兴头？她仗着自己轻盈灵巧，穿梭在人缝中，和身后一干人等较劲，滑溜得像条鳗鱼。
　　前方人潮突然起了微妙的变化，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
　　“刘兰芳在前面临台献艺啦！”
　　宛如点燃了炮仗的焾子，人群顿时沸腾起来，呼喇喇向前涌去。赵萱心下好奇，随手扯了一人，辟头便问：“劳驾问下，那刘兰芳是何人？”
　　“刘兰芳都不知道？”那人顶顶不耐地瞪了她一眼，待瞧见她形容，声调不觉放缓下来，“那…那可是咱们京中的琴书泰斗，早几年就闭馆不唱了，多少达官贵人都请不去，今儿个破例登台，咱们这种平头百姓还不赶着去看呐！”
　　听了这话，赵萱心里像是有一百只蚂蚁在爬，这等热闹，自然是没错过的道理！只可恨那人潮太过汹涌，不知是谁撞了她一下，不由她向侧歪了几步，堪堪踩过一人的脚背。
　　“哎哟！”那人大叫一声，横眉过来，便似要发作，却又突然止住。
　　赵萱抬眼一望，嘿，真是巧的，这黑里透红的一张脸，配着那呆愣的表情，可不是郢玄身边那黑小子么？这么说来……
　　她的目光在他身侧转了个来回，没见着别人，倒有一位娇滴滴的美人儿，状似弱柳地靠着秦川，一双美目把她上下打量……噢，赵萱笑得剔透，原来是携美同游……
　　虽勉强算作面熟，她可没上前寒暄的打算，眼瞅着身后那几人快要赶到近前，她老实不客气的拨开面前挡路之人，如滑鱼般溜入人群，转瞬就看不见了。
　　嘎？秦大少爷终于回过神来，一拍脑门，哎呀一声，也不管身侧美人如何，拔腿便走。
　　只可怜那娇滴滴的银桥美人，樱唇微张，一脸愕然，浑然不知变故……

　　今儿个果然热闹，刚去了一个半生不熟的，这便又见着一个熟透了的，呃，还是自家人……
　　赵萱嘀咕着，小心而不露痕迹地打量着侧前方。喏，那个站在街边的，锦衣缎带、折扇绘金的活动发光物件，谈笑间生动演绎纨绔子弟精髓的家伙，不就是她的二哥么？
　　哼，他倒自在也，哪如自己这般受制于人，连找个乐子都要智计百出、心机费尽？说起来，自从逐了芫芷那丫头之后，她没去寻他不是，他倒似做贼心虚一般，一昧的躲着自己了……
　　赵萱止不住翘起一边嘴角，心里却寻思着得赶紧避开这些人，早点到刘兰芳台下占个好位置。她正要借着人群的遮掩，与那闪亮的贵公子标本擦肩而过，不妨赵二公子身侧一人突然抬起头来，目光与她对了个正着！
　　赵萱本不在意，可那人却似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一般，猛地睁大了双眼，定定注目在她身上……那人面色苍白，虽锦衣难掩病容，却仍有几分文雅风貌，只是此刻他那眼中神情委实古怪，既带着不敢置信的狂喜，又夹杂着清清楚楚的绝望……那般癫狂失神，看得赵萱不由一愣。
　　他看的是……她么？
　　容不得赵萱多想，那边站着的诸位少年子弟，连她二哥在内，显是觉察到同伴异状，俱都一齐转头向她看来……
　　麻烦啦，赵萱暗叫不好，她这可是私出宫门，虽有个小太岁罩着，但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是？
　　心念动间，她早已反应奇快的扶起身旁一老者的手臂，借势挡了脸面，口中殷勤吆喝道：“老爷子，您慢点，看这挤的！”
　　那老者不知就里，还道哪家孩儿恁好心肠，被赵萱带着紧赶几步，差点一个踉跄，还兀自老怀欢欣，不住夸赞絮叨。
　　好容易走出半个街口，赵萱估摸着离得远了，大约无甚事端，正舒了口气，不妨肩头被人轻轻一拍——
　　赵萱一惊，待回身看去，却是一位清俊少年郎，面上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大有意味的瞅着她。
　　“是你啊……”看清来人，赵萱放了大半的心。
　　“可不是我么？”少年低低一笑，似是不经意的说道，“我差点以为郡主又记不得萧纭这个人了呢。”
　　嗳～赵萱抽了抽嘴角，果然怨恨着呐，可这哪里能够怪她呢，全是那张赏花帖子惹的祸啊！
　　“哪里敢忘昵？”赵萱扬了扬眉，露出自以为最灿烂的表情，“皓月清风不更夜，天明罢酒约短墙……”她眨了眨眼，“只是啊～不知道亲王府的院墙比起皇宫的城墙来，哪个更高更厚一些？”
　　“呵……”少年轻笑出声，眼中光彩萌动，“如此说来，我这几日平白去吹了大半夜的箫，浪费了几坛好酒，却全是找不到苦主的了么？”
　　“你哪里有我苦？”赵萱闻言，立马顿足捶胸，一脸愤愤的抱怨，“为了来这个马街书会，费了老大的力气不说，就连看个热闹，都不得安生，你看你看……”她指着萧纭身后，突然呆住了。
　　“怎么？”萧纭忍了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
　　“完了，”赵萱把视线可怜兮兮的调回来，神情哀怨，“我把保镖弄丢了……”

　　却说这马街书会，既是汇聚了天下群英搭台献艺，自然少不得那等压轴大戏。而历来能登上大戏台之人，非上一届的书会魁首莫属。
　　说来那上届书会状元得主，正是名满京城的琴书泰斗刘兰芳，故而此人虽封琴闭馆，却免不了再破例登台一次。
　　既然是魁首登台的压轴大戏，那戏台也搭得分外有气势：台基三尺有余，三面开口，四柱雀替大斗，四重额坊。前台门柱上，木刻的阳体朱漆镏金楹联闪闪发光，正联上书：以地为台道尽古今内外千年事，把天作幕唱完天南地北大奇观。侧联上书：一日能看千台戏，三天可读万卷书。正是这一曲艺盛事的绝佳写照。
　　赵萱推开窗棂，先望望前面正对着的戏台，又低下头，看看下方黑压压的一片人头，不由咂了砸舌，好家伙，还真是“挤”无立锥之地啊！她转过眼，瞄过在桌前专心打理茶水的某人，小叹一句，幸好，幸好……
　　萧纭微微抬了抬眼帘，看那人在窗前左支右晃，似是开心惬意，不由在嘴角噙起一抹笑容……世间之事，果然奇妙，自己费尽周折、夙夜守候不得见之人，孰料，竟能于这千万人中轻易相逢？如此说来，他与她，到底是有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