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秀山庄》殊途

19、第 19 章

　　居仙城的南边是陡峭的虎牙山，虽然是捷径，陆小凤没有选这条路。在状况很糟的时候，他不能让一切变得更糟。

　　花满楼的身体向来很好，这一回却不知是怎么了，眼见他的脸色越来越青，额上的汗越来越密，就连陆小凤也有些慌。

　　他们随身带着防疫的药，但现在这些药显然对他已经没有作用。

　　陆小凤终于忍不住问花平：“他到底怎么了。”

　　花平立刻想起出发前夜为少爷沏的茶，那夜正好茶罐见底，他去库房找来新的续上，他很后悔。他觉得，如果没有那样做，花满楼一定不会是这副样子。

　　很明显，有人想拉住陆小凤的腿。陆小凤虽然不少很多时候都很混蛋，却绝不会在危机来临时扔下最好的朋友。他绝不会不愿意照顾花满楼，但他又的确没有办法分心。

　　居仙城本来就很危险，如果再带着这样的花满楼很可能会害他丧命。那么，陆小凤恐怕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他停下来，要么，他一个人进去。

　　不用再想，陆小凤已经做出选择：“停下。”

　　花平虽然料到，也不免叹息：“陆大爷，你当真要停下？”

　　陆小凤道：“这是唯一的办法。”

　　花平道：“如果带着我们一起进去，少爷的身体肯定受不了。如果你一个人进去，少爷又会担心。况且，留我们在这里，你也会担心。”他很惋惜：“其实我们本该多带一些人的。”

　　为免打草惊蛇，只多带了一个人，梁袭风。

　　他没有同车，在他们身后督马随行，风尘仆仆，相当辛苦。

　　虽然辛苦，他绝不抱怨。陆小凤也绝不忍心开口让他更辛苦。

　　花满楼虽然很自立，但在这种时候没有人照顾，是很糟糕的，只有花平照顾，那也不够。

　　不能放心，所以停下。

　　梁袭风过来望了一望，把过脉后，脸上浮现难堪的神色，终是直言道：“是毒，可恨，我断不出。”

　　花平于是从车上跳下来，向陆小凤道：“陆大爷，我去找郎中。”

　　梁袭风马上道：“我的马给你。”

　　眼看他越来越远，陆小凤的心才稍稍有些定下来。不知为什么，这次出来，他总觉得很不安定。他当然不是第一天接触这江湖，可是它从没有像现在这样，难以捉摸。

　　似乎他们已经落入一个圈套里，然而这个圈套到底是什么，却连它的影子还没有摸着。这种状况，非但不可思议，还很可笑。就像竹篓的鱼，被一团黑暗包裹，可它却不知道，究竟是谁在什么时候将它扔进来的。

　　丰富的经验告诉陆小凤，这不仅是危险来临的信号，而且它也只是刚刚开始。要对付它，需要比以往更多的精力和耐心。

　　花满楼听见他的呼吸，叹道：“别想太多。”

　　陆小凤笑了一笑：“没事，我只是在等。”

　　“等什么。”

　　“等她。”陆小凤替他拉好背后的垫枕：“花满楼，你先睡一会儿，她来的时候，你自然会醒。”看不见的人，听觉都是很好的。不管在任何情况下，他都绝不会怀疑花满楼的耳朵。

　　她不是花平，是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当真很快就来了，而且她还带了很多人。

　　在车厢里的陆小凤和花满楼同时都笑了，外边代替马夫位置的梁袭风回过头来，很谨慎地瞭望。

　　后边一片土雾，看不清面容，马上的人儿，显然很急。

　　为了追上他们，就连朱香芸也没有坐轿。

　　她终于还是反悔了，赶到这儿来。由于中途突然变卦，冰冰也拿她毫无办法。不仅是她，就连为朱香芸调动的那些人，也要一并疲于奔命地跟着。他们都换了便装，可还是很惹眼。

　　这二十余人，身背兵器，短扎打扮，竟不似公差，倒像赶来相助的江湖客。

　　扬起的马蹄纷乱不止，陆小凤因此更加佩服：“花满楼，你居然听出来。”

　　“是的。”花满楼说出原因：“因为当中有一匹马，它的前后左右，都有马儿相伴。”

　　能让人这么在乎相护的，当然不是冰冰，而是朱香芸。

　　朱香芸很庆幸她来了。她看见花满楼的模样，吃惊得有点想哭。

　　撩开车帘的花满楼觉得很抱歉，他点了点头：“郡主，我本该下车迎接你的。”

　　结果只是陆小凤跳下去代替他而已。

　　看着他脸上已是青白的病色，朱香芸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她摇头否认：“这怎么能怪你，这本是我的任性，但我很高兴我来了。来人！”

　　韩春来本该是跟着陆花的，可是金枝玉叶谁都知道她更贵重，所以，花家不能为了自私而这样做。幸好朱香芸的任性，他才改道到了这儿，这也是所谓的吉人自有天相。

　　他看过花满楼的气色，又替他诊了脉，很快断定：“这是‘竹色青’，还好，分量不重，七少爷没有先服药吧？”

　　“没有。”本来想用百花散，还好没有，竹色青很刁钻，如果因为恐慌等不及先服别的药压毒，那便完了。

　　“得赶快抓药。”韩春来想当然地看了一眼马上，却不见花平。

　　桃花堡里最擅使毒的，恐怕有一位首当其冲。

　　对着韩春来有些惊愕的眼神，梁袭风脸色变得很难看。却没有说什么，陆小凤走近了，主动相邀：“梁兄，你我先去城中如何？”

　　花平已经赶去，务必寻他。朱香芸明白这意思，赶过来道：“没错，这儿有我们照顾，我一定会好好照顾花满楼！”

　　她还很体贴地将自己的随扈和马匹分出来。

　　临别之际，陆小凤默默地转过身，花满楼笑着将他的手握了一握。

　　越往前越感到，腥臭的酸味渐渐地起来，和苦涩的药气混合，送入呼吸，古怪之极，令人厌恶。想不到这场瘟疫如此严重，居仙城已经完全辜负了它的名字，变成怨声载道的“鬼域”。

　　即便是这样，梁袭风仍然愿意跟陆小凤走这一趟，看样子，哪怕他身先士卒地死在这里，也绝不会后悔。

　　他虽然没有说什么，但谁都看得出来，他很激动。

　　也许这是因为陆小凤。陆小凤不但没有责问这是不是梁快干的，还继续将他当做同行的伙伴，这种信任，他唯有加倍地报答，才对得起。

　　所以往前的路，梁袭风恨不得片刻即至。

　　幸好也没有很久。眼前肃立的城墙，青色的墙砖，道道斑驳的伤痕，高悬的名号都在告诉他们这是哪儿。

　　居仙城里当然不会住着神仙，但此刻，已经沦落到里面全是“鬼”。

　　驻守城门的小兵垂头丧气，无精打采，倦倦欲睡。远来的马蹄声却激得他们心惊肉跳，马上拔刀，口中乱叫：“怎么了！”

　　陆小凤翻身下来，朱香芸的随扈贾星和赵林过去递了腰牌，这两名小兵警惕的神色才稍有缓解。

　　小兵说这儿的情况已比前两日好得多，进去的陆梁等人还是觉得很吃惊。

　　热闹的地方当然早已关了，门上还拿木条钉得死紧。平日宾客满堂的晴雨楼总是飘着最美味的酒香，但此刻，只剩下风吹着旗杆上的幌子摇摇晃晃，陆小凤看着它，情不自禁地去想，它什么时候会掉下来。

　　这个想法有点无聊和多余，他甚至在想，是不是他们来这一趟也是多余的。

　　他们已经预备要见到很多“鬼”，但这里，连半个鬼影子也不见。安静得就像他们根本不必走进来。

　　家家户户都挂着锁，钉着木条，连一丝说话声都没有，仿佛这座城已经是空的。

　　满目萧索，连树上的叶子，竟然也已泛黄，露出死亡的征兆。

　　也许唯一活着的，除了他们，只有风和天空中的鸟儿。

　　陆小凤也觉得，这座城里面根本就没有人。既然没有人，他们实在不必打扮成这个样子。白色的麻布罩衣让他们严密得成了粽子，只剩下眼睛和鼻子和嘴可以露出来。

　　这是官府特制的，为了怕染上瘟疫，但现在明显已经成为累赘，不但可笑，而且很吓人。

　　陆小凤只希望没有吓走眼前的这个女人。

　　这个女人很美，而且看上去很可怜。十八九岁的年纪，身材修长，鹅蛋脸上挂着浅浅的泪痕，一双美丽的丹凤眼已经变得麻木。

　　玉葱般的手指捧着青色的瓷坛，披麻戴孝，一步步地走来。

　　陆小凤掸了一眼，他知道，这里边当然是她亲人的骨灰。死者为敬，所以他们必须赶快给她让路。只可惜，那个女人在他们躲避之前已经抬起头来，而且显然很快被吓着了。

　　骨灰坛从她怀中脱落，落在陆小凤的怀里。他从来没有让自己失望过，也从来不曾失手。他一只手搂着它，另一只手正好勾着那个女人的腰，因为这样，她才没有被吓得摔倒。

　　如果他再抱一会儿，恐怕那人会以为自己遇见一只大色狼。不仅是色狼，而且是一只长得很奇怪的色狼。

　　因为很奇怪，所以她才一直盯着陆小凤看。

　　陆小凤终于被看得不好意思，问道：“你为什么总是看着我。”

　　那姑娘道：“我当然要看着你，我不看着你，我怎么能知道你为什么变成这副样子。”

　　陆小凤叹着气把身上的罩衣扒下来，回道：“想不到你还活着。”

　　因这女妆，司空摘星很娇俏地笑了，柔细的声音也还没变：“陆小凤，天下间认不出我易容术的很多，认出来的人，却很少。”

　　陆小凤回道：“我本来也认不出的，你一直偷偷瞟我身后，我就知道，你在看什么。”

　　司空摘星倒也很坦白：“我在看花满楼，他却不在。”他发现提到他的时候，陆小凤的脸上没有笑容，跟着他的三人已除了罩衣，却都是生面孔。面上动了动，很快压低声音：“出大事了，你跟我来。”

　　陆小凤道：“去哪里？”

　　司空摘星一手搂着坛子，另一只手拉着他跑，为这问话回过头来，却是很古怪地一笑：“去见鬼。”

　　陆小凤竟然不奇怪，而是一本正经接着问下去：“去哪里见鬼？”

　　司空摘星指指街角的一间小木屋：“你是不是奇怪这里为什么连只鬼影子都没有？”

　　鬼当然没有影子，而且它们已经躲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