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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裂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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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庞统走后,公孙策一夜未再合眼。遣退了庞敏等人,他独坐房中前思后想。
时局本就是一触即发,现下八王乍薨,还居然扯上了庞太师,更是犹如沸油入水,眼看炸成一片。两强相争,势不俱生。他不会天真的相信谁能将此争斗消弭无形,更何况这番双方都是铁了心务求一战。他惟盼能化明枪为暗刀,止于兵戈。不然到时城门失火,池鱼之殃,生灵涂炭,黎民何辜!
而自己,又能为这即将流下的血做些什么呢?
公孙策尚自头痛,就见庞统推门进来。他一夜未归,现下装束已然一变:明玉高冠,宽袖锦袍,衣角绣着四爪缡龙——不是他惯穿的样式,而是朝服。
公孙策也不吃惊。这人今日若不上朝,只怕皇上当场就会把庞太师问斩吧。感觉他目光停留在自己脸上,庞统只是回以微微一笑。公孙策却仍是从这云淡风轻底下窥见一缕火光炎炎,那是男人最原始的、抑制不住的雄心和野性。在平静淡漠的外表之下,他能感到庞统绷紧了每一寸神经,他身上的每一滴血都在沸腾喧嚣,渴求一战。朝堂之地,沙场之上,政治权谋,兵法韬略,他惟盼棋逢对手,以命相赌,方觉不枉此生!胜利、或是死亡,别无他途。
公孙策便也对他笑了笑,迎上去顺手递过一杯茶,“怎么样了?”
庞统正把茶盏接过来坐下,听见公孙策问,抬头看着他又笑,道:“本王出马,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说罢低头喝一口茶,“昨夜没睡?”
“嗯…你回来就好。”
庞统听见公孙策这一句,又抬眸看着他,眼中带几分戏谑,却只是伸手把他揽到身边坐下:“皇帝已经把太师府围了,你这几天还是不要出去了吧…用过早膳没有?”
公孙策听到庞太师只是被围禁,心中一动,却只对他摇了摇头。
早膳过后庞统就不见人影。公孙策也不多问,只没事在府内四处逛逛走走,看看书弹弹琴。近了黄昏时分,他才叫住一个小丫鬟,让她带话给庞统,晚上相约后园凉亭,赏桂观枫。
庞统来到凉亭的时候,正是黄昏将过,半月上梢。园中枫红似血,桂香隐隐。公孙策一身镶毛边的月白锦袍,正独自坐在凉亭一角弹琴。一曲《猗兰》幽声遥泻,衬得夜色如水,人亦似幻。庞统当下止住脚步,就站在不远的地方看着亭内之人,以目光一寸寸细细描摹那清隽的眉眼。
公孙策一曲终了,有些呆呆地盯着琴发了一小会儿愣,才终于感觉到有人在看他,便抬起头来,正见庞统站在十步开外。他笑了笑,说:“怎么到了也不过来,还让我在这里好等。”
庞统几步走到桌旁坐下,也笑:“我这不是在听公子弹琴么?佳音绕梁,我怎么敢打扰?”
公孙策闻言赏他一个大大的白眼,“我那是弹给自己听的,又不是给你——要给你听的话,当换《酒狂》。”
“是、是,公孙公子说的是。既如此,那就陪我喝几杯吧。”庞统一面与他调笑,一面取了桌上酒壶欲给两人斟上。公孙策此时已起身走到桌边,轻轻抓住酒壶抢过,“我来。”
待把二人酒杯满上,公孙策正了脸色,双手端起一杯酒递到庞统手边,“这一杯,我敬将军。谢将军十数年来沙场征战,保得我大宋万民平安!”言罢,也不等庞统说话,当即把自己那杯一饮而尽,这才抬眼看向庞统。
庞统却只把酒杯拿在手上,眉峰紧聚,那样定定地看着他,眼中似有千般神色。他见公孙策喝完一杯仍是站在自己身旁等着,才终于定了定神,也不再犹豫,一抬手倾觞饮尽。
公孙策又为两人斟上。
“这第二杯,还敬将军。我敬将军是盖世英雄,顶天立地!”公孙策迎向庞统的目光,眉眼之间全是坚定。庞统细细看着那双眸子,终于放弃从中寻找他希望的一丝犹豫或者迟疑。没有、都没有。他只能复杂地笑一笑,又接过酒杯,也不等公孙策端起他的那杯就一口喝干。
公孙策,你自己可能不知道。但是我,自从三年前太庙那日,就一直忘不了你那个眼神。坚定的、决绝的,平静的表象下深藏着孤注一掷的胆气和再无所顾的冷酷,哪怕前面千难万险,哪怕将为千夫所指,哪怕自己会落得粉身碎骨——你对自己都能如此狠得下心肠,那么,我还有何话好说?想到这里,庞统忽然又笑了——在这一点上,你我何其相似!事到如今,我又有什么资格来怨你?
公孙策见庞统如此痛快,也毫不含糊,张口把这第二杯一饮而尽,然后头也不抬,继续往两人杯中倒酒。
“这第三杯,我公孙策敬你庞统。”他这么说着,又举起手中的酒杯。“我…”
“别说了。”不等公孙策再说些什么,庞统就一口将之打断,广袖一扬,酒杯顷刻见底。“怎么知道的?”他再开口时已经冷了声音。
公孙策走到桌子另一边坐下。三杯酒喝完,好像他方才的气魄也随着一起用尽了似的,此时神色已经一片茫然。他闭了闭眼,“今天,我看见庞业引几个工匠进府,往马厩那边去了;还看见庞律在擦你的战甲。所以。。。”
“所以,公孙公子就想到了,工匠进府是换马掌,擦战甲是因为本王要穿。既然大战在即,公子唱这一出是做什么?”庞统已是目光冰冷,不自觉地抚上右手的扳指。
公孙策听到这里,一下站起身来,居高临下深深看进庞统眼底,良久的对视之后他的声音已然冷若冰凌,一如当年立在开封府大堂之上。他一字字说道:“庞统,事到如今,你还要瞒我!那我就明明白白说给你听——你明着招旧部厉兵马,庞太师又仅被圈禁,只能是皇上得知边关危急,不得不对你妥协,让你重掌兵权,对也不对?然而此事一来实在时机太巧转机太妙,二来…” 他讲到此处微微一顿,眼中露出讥讽之色,语气也愈见冰寒:“二来王爷智者千虑,桩桩件件安排妥当,把公孙策瞒得滴水不漏,却怎么就忘了后园那一百只信鸽呢?”
公孙策一提起信鸽,庞统就已经了然于胸了。他王府后院中驯养着一百只信鸽,作传递紧急军务情报之用,是他每番出战必不可少的帮手。他虽从未明白告诉过公孙策,却也不曾瞒他。
“…原来如此,大宋第一才子果然聪慧过人,且心细如尘。是本王疏忽了。”庞统深深看他一眼,“公孙公子也真是有雅兴,什么时候了,还去王府后园数信鸽?”
公孙策并不答话,只觉心中冰凉。我今日若不去数信鸽,怎会发现整一百只一只不少全在笼中?你若真要赴边抗敌,为何不见飞鸽急报调令兵马?不仅不告,恐怕还是藏着掖着,希望各地按兵不动,越晚知道越好吧?
他正自心中酸楚,忽然惊闻庞统一句:“原来公孙公子,早就开始防着本王了!”
其实庞统这一句也不是有意,只是正在气头上,却伤透人心。他看见公孙策方才的气势仿佛一下就消失殆尽,看着凛然从那双清华的眉目之间寸寸褪去,忽然就染上了几分凄凉:“王爷…不也一直在防着公孙策么?”
这么轻轻的一句,让庞统的目光也瞬间黯淡下来,只能相对以无言。
“为什么,你就非要走到这一步?”公孙策低茫的一句,似是自言自语,然而庞统还是听见了。他知道公孙策或许并不期待自己的回答,却还是开了口,语气中透着几分疲惫:“我以为你懂的…我十七岁离家,至今已有十八年。你可知这十八年来,我上过多少次修罗战场,看过多少次生灵涂炭?”庞统的眼神渐渐有些空茫,陷入那些曾经过往。
“…公孙策,你可见真正过那些被战火烧过的城镇?那些辽人、夏人,都和禽兽无异!□□妇女,纵火屠城!所过之处,血流成河,尸骨积山!而那赵祯,却只知坐在金銮殿上,年年求和,岁岁纳币!”他说至此处,已是双目充血胸口起伏。
“你别说了!…别说了…”公孙策同样是激愤难抑。庞统说的这些,他又如何不懂!只是,庞统,“你心中惦念着边关百姓,可京城十万黎民亦是大宋子民。你怎么忍心见他们陷于刀兵之苦!而且,不止是汴梁,还有整个大宋。你若起兵,如何善了?你难道要把国家一分两半,做那千古罪人?届时又将如何护得天下太平!”
庞统听他指责的如此严厉,却只深深叹了一口气。“公孙策,你可知现下是什么情形?宋辽虽立下盟书,但是哪有只靠一纸文书维护的安宁?西夏李德明在位三十年,已然厉兵秣马发展壮大。其子李元昊,更非池中之物。我曾在四年前与他一战,其人能屈能伸,精于韬略,更兼胸有大志。我日前得到探报,李德明卧病已有数月,恐命不久。如待此人子承父业,根基一稳岂能让我大宋有一日太平?届时就怕辽夏左右应和,两面夹击,我大宋又当如何?可这些,赵祯他,可有看到?!”言毕,庞统殷殷地看着公孙策,眸中的期盼,一如当年。
公孙策却对他慢慢摇了摇头,“庞统,你又为何这般固执?你熟于兵法,更善韬略,又岂不知不战而止兵戈方为最上?现今局势并非千钧一发。如你所言,宋辽议和,西夏将乱,正是我大宋休养生息,励精图治的大好时机。你此时起乱,不是适得其反?——你敢说,自己就没有一丝一毫觊觎那高高御座的心思?”
“我的心思?”庞统眸中的期待瞬间褪去,恨意昭然,“你可知,那龙椅之上坐着的,是个怎样之人?非我决意要反,是他赵家逼我庞家在先!你可知当晚是怎么一回事么?那一日,父亲忽然接到赵德芳口信,约他亥时过府一见。父亲终是念及二人当年…情谊,前往一见。幸亏他在去前送信给我,不然只怕现在我庞家上下几百口,俱已作他赵祯刀下亡魂!不错,我是伪造了边关军情,那又怎样?不过是为自保——我可比得上他赵家人绝情绝义么?!”
公孙策听到这里,猛吸一口气,再无留恋地甩袖转身向亭外走去。话已至此,还有什么好说?你真当我不知,庞太师那晚赴约,就只是为了一叙当年旧情么?!
“去哪?”他刚走出两步,就听见身后一声断喝。随即就有两人不知从何处飞身而出,挡住了自己去路。
“王爷…”公孙策背对着亭内身影,不愿再回头。“公孙策一向敬重王爷为国为民,是真君子,可是…为什么你要让我如此失望?”他说着闭上了眼,一滴泪水终于忍不住滴洒而出,立即就被微凉的夜风吹干不见。
公孙策再睁开眼时,眸子里已是一片决然。他对两个飞云骑喝道:“让开!”
“公孙策!今日你若跨出王府一步,你我就此恩义两绝!”
“恩义?到了现在,王爷还和我说什么恩义?”公孙策笑得冷淡清浅,却猛然从袖中取出一物用力一拉,一朵绚丽的火花顿时出现在中州王府上空。
两个飞云骑一时皆是微愣。然而尚未等他们反应过来,一道深褐的身影就已翩然而来,伸手揽住公孙策一掠而过。
那二人立即飞身要追,只听见庞统淡淡道:“算了,随他去吧…”
“将军!”庞敏还要说些什么,被庞统狠狠一瞪,那话就咽了回去。他看着庞统整整衣领,稳步向亭外走来:“传令下去,依计划行事!”
庞敏刚才的那一点担心立即消失——站在他面前的,还是那个运筹帷幄、杀伐果断的飞星将军!
“是!”两飞云骑毫不耽搁,立即领命而去。
庞统站在亭外,抬头看着远处寒月如刀。
——自赵祯即位以来,汴京城最漫长的一夜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