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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风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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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时三刻,早朝时辰尚且未到,群臣在紫宸殿偏殿暖阁中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或低声谈笑,或饮茶下棋,间或几人目光偶一相触,只稍微一碰或是微微点头就旋即散开,无声地传递某种信息。
群臣正谈笑间,忽见一人高冠锦袍缓步而入,眉眼之间沉静一片,却于行止处现出一派张扬霸气。众人只觉一股塞外朔风携刀光凛凛、铁骑金甲呼啸而来——那是十数年间沉淀出的惯纵横沙场立于万人之前、看厌铁血生死的威势与漠然。
——中州王庞统。
站得离门口近的几人皆是微愣,便与庞统眼神碰个正着。一时之间,只见庞统一步步慢慢踱来,有人不卑不亢淡淡一点头,有人转过头去只做不见,有人讷讷行礼叫一声“王爷”,也有人直接凑上去请安问好。此时见到庞统出现,消息灵通的自是心中有数,反应稍微慢些的也多少嗅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心中暗暗警醒:赋闲已久的中州王居然出现在早朝之上,待会御前可要提起一千个小心,不容一步行差踏错。
庞统进得殿来,才懒得管众人千般心思,只在其中一人让出的椅上坐了,慢慢喝茶等着。未几,庞太师也到。又一盏茶功夫,有小太监进来言道圣驾将至,请各位大人移步紫宸殿候驾。
赵祯在龙椅上坐定,刚听小太监念一声“有本上奏”,便有一人当先出列,高声道“臣有本奏”,乃右相富弼。
“启禀陛下,我朝自太祖以来,礼教为基,法治为本。及至陛下,政令清明,上至天子,下及庶民,无不以法为准,凡有犯者皆依律定刑。然就在昨夜,竟有人不逊以身试法,夜闯八王爷府邸,毒弑皇亲,视国家礼法于无物,置天家威严于不顾!”言至此处,已听身后一片震惊之声。富弼不顾群臣交头接耳,续道:“更兼此人乃朝廷命官,身居高位,备受皇恩,本当为百官表率,却做出此等大逆不道、天地难容之事!臣恳请陛下,务必要将此人当庭处死,以昭天威,也慰王爷在天之灵!”
听到此处,虽然心中震惊者有之,激愤难平者有之,欲明哲保身者更大有之。再是愚钝之人也知暴雨转瞬将至,何况这朝堂之上,没有三两三,哪能站到今天?各派之人都兀自盘算。不少人当即低下头去,眼观鼻鼻观心,盯着地板或是手中持笏细细研究起来,只恨不能当场化作尊尊石像,什么都看不见,什么也都听不见。
群臣正各怀心思,只听御座之上皇帝又惊又痛:“什么?皇叔他。。。薨了?是谁?!”赵祯当场雷霆震怒,“何人如此大胆,竟敢谋害皇亲国戚!”
“回禀陛下,这胆大包天、罪无可恕之人,正是当朝太师——庞籍!”富弼一言掷地有声,群臣噤若寒蝉。
“简直是一派胡言!让老夫忍无可忍!”那厢话音未落,已见庞太师大怒,呵斥破口而出,直震得他紫金朝冠上的扇翅晃动不已。他一步越众而出,与富弼对峙而立:“富弼!圣上驾前,你怎敢血口喷人,颠倒是非!”
“哼”,富弼也不与庞太师争辩,直接向赵祯道:“皇上,庞籍曾于昨夜亥时前后夜访王府,与王爷在房中叙话未曾稍离。更有王府侍卫祺瑞亲眼所见王爷薨时只有庞籍一人在场,手中还持着毒杀王爷用的茶杯。证据确凿,断无可疑。。。”
庞籍一口打断富弼,“皇上,老臣昨夜只在家中与内人饮酒,未曾出府一步。”说至此处庞籍情绪激动,转头一步跨近富弼,“富弼!你说人证物证俱在,那就不妨把那个侍卫叫上堂来,老夫愿与他当庭对质!”
“皇上明鉴。那侍卫忠心耿耿,昨夜连夜赶到老臣府上报信,今日清晨竟被发现暴毙房中,另有王府十数名门房、侍卫、家丁、婢女于昨夜被杀,这不是太巧合了吗?放眼京城,能在一夜之间连杀十数人,且不乏高手,除中州王府之外不做他想!老臣以为,此事中州王也脱不了干系!”
庞统一直静静站在丹壁之下不言不语,仿佛朝堂之上的一干事务皆与他无关。此时听得被点了名,只抬眼在富弼面上淡扫而过,却更让富弼横下了心势必要一举扳倒这父子二人。
“你不要欺人太甚!”
富弼也不理那边庞太师还在吼着,兀自对皇上说:“陛下,王府虽然多人被杀,但昨夜看见庞籍之人也不是没有还活着的。”
“既如此,宣。”
赵祯一言既出,随即便有宫中护卫引一家丁模样之人进来。那人战战兢兢一步三抖,刚进殿门就噗通跪下拜伏于地。
赵祯对富弼丢个眼色,他立即领会,对下跪之人道:“你是何人?昨夜有何所见?”
见被问话,那个家丁连头都不敢抬,发抖道:“小、小人王二,在、在八王爷府上打杂。昨晚小人起夜,见几个黑衣蒙面人与王府护卫。。。祺瑞打斗。然、然后又有几个人赶到,那、那几黑衣个人就架着一个人逃、逃走了。”
“黑衣人所救之人,你可看清楚了?”
“回大人,看、看清了。”地上之人点头如筛。
“那人此时可在堂上?”
王二闻言,大着胆子抬头左右看了一圈,又低下头去,嗫嚅道:“是。。。”
“是谁?”
“是。。。左边站着的那位。。。紫色衣服的大人。。。”
紫金绣鹤纹朝服,正是当朝一品太师服色。
“你…皇上!这分明是他与富弼串通好了来陷害老臣!臣只是在朝政上与王爷时有意见相左,但同是为朝廷效力,臣有何动机要杀八王爷?退一万步说,就算是有,容臣说句不敬的话,八王爷一直缠绵病榻,时候本已不久,何用臣动手?就算臣要动手,又岂会笨到自己送上门去,让人抓个正着?”
太师一党当场有数人连声附和:太师大人一向忠心耿耿天地可鉴,断不会做此目无皇上、不仁不义之事!
倒庞一派也有豁出去的站出列来反唇相讥,朝堂之上顿时乱作一团。有人慷慨陈词,有人互相谩骂,有人信誓旦旦以身家性命作保,有人口口声声势必要为国除奸。
此时突听一个声音力排众议,“皇上,既然此人证言真假难辨,不如让微臣问上一问,以明真伪。不知可否?”
赵振循声看去,见是左相文彦博,心中稍安。此人一向谨慎圆滑,历经两朝,老狐狸一只都成了精了。虽不知他此番一反常态究竟为何,但总体上此人还是心向着他的。
见赵祯颔首,文彦博温言问那王二:“你确定昨晚看见之人正是庞籍大人?”
“是。”
“那好,你当时所经之处,距他们打斗之处有多远?”
“不远,大概五、六丈距离。”
“哦。如此之近,你运气不错,今日还能上得这朝堂。”赵祯忽然心中不安,难道这老狐狸。。。
王二忽然想起府上死的一干侍卫家丁,打了个寒颤,喃喃道:“小人真是命好。。。”
文彦博似笑非笑,又问,“那你该看清了,当时共有几个黑衣人?”
“三、三个。”王二经刚才一问,不由有些许犹豫。赵祯皱起了眉,心道大事不好,可是刚才既是自己应的,也不好开口拦着。富弼倒是想拦,张了张口,终究没找到合适的理由,不让问不更显得心虚。
“哦,三人。王府这边几人?”
“一人,就是祺瑞。”
“那他们以三对一,完全可以一人甚至两人挡着祺瑞,剩下的直接救了人就走,对不对?午夜时分,电光火石之间,你就刚好出现,还看得如此真切,好眼力啊。。。”
“这。。。”王二接触到富弼阴冷的目光,想起被囚的双亲,不得不再挣扎着加上一句:“可是小人看那身形,在场的各位大人中间只有那位大人相似。。。”
行了,有了这句就成。文彦博满意地回身一拜,“皇上,臣问完了。”
问完了?!赵祯心说,文彦博啊文彦博,父皇和朕都待你不薄!今天你居然做出这等事来!他真是恨不得当场将此人扒皮拆骨,吞吃入腹!他一怒之间却对上庞统冷眼旁观,顿时如一盆冰水当头浇下,冷静下来。
赵祯定定神,眼光一扫谏官王素,那边立即心领神会,“皇上,臣以为此事兹事体大,不可轻下定言。现下王二之言虽不可全信,但又恐不全是空穴来风。事既不清,还需有劳太师协助查个水落石出。”
“臣也以为,王大人所言甚是。依我大宋律法,凡有嫌疑之人不论皇亲国戚,均当一视同仁,收监待审。”开封府尹范讽也道。
“圣上,太师劳苦功高,实在不可啊!”
。。。。。。
赵祯揉了揉额角,暗暗瞟一眼庞统。看他还是一副似笑非笑神游物外的情态,终于开口:“现下真像不明,众卿家也不必争了。既如此,那就依律行事,先委屈庞太师在天牢候审,若是有人栽赃陷害,朕一定会还卿一个公道。”轻描淡写一句,如此压了群臣。倒庞一派见好就收,知道今天是暂时动不了庞统了;庞氏一党抓不到把柄,也无话可说。
“皇上。。。”庞籍还欲申辩,忽见一名戴甲侍卫匆匆入殿,称有边关六百里急报送上。
赵振一听心中又是一颤。这时机,一刻不早,也一刻不晚,难道这正是庞统一直在等的么?原打算先把庞籍打入天牢,然后要杀要剐就有的是办法了。只要罪名坐实,庞统便是有再大本事能翻得天去,也堵不了天下悠悠之口。只要他一动,就是造反,师出无名,军队也不能明着站他那边;而他自可以庞籍之罪连诛九族,将庞氏一党清除干净。
赵祯细看手中急报,宋边守将火漆朱印宛然,纸上字字血泪,不由他不信。书言夏大军十万一路攻城掠地,已至庆阳。边将不敌,节节败退。虽然疑惑此战报来得太巧,赵祯毕竟是大宋天子,家国万民,不由他选择。他闭上眼,把千般愤怒、不甘、恨意和心酸都在心底压下磨平揉碎嚼烂了,终于缓缓睁眼,问道:“众卿以为,何人可当此任?”
富弼为首的一干人等知大势已去,皆尽沉默。自杨家众将尽数凋零,除殿左傲立之人,朝中再无将可用。若在边将之间互相调换,焉知辽国不会趁火打劫?只怕到时更是前门拒狼后门引虎,两不相顾。
庞氏一党早有人跳将出来,举荐飞星将军。
赵祯此时眼中已是一派平静,他对上庞统的眼,沉声道:“庞卿,朕给你八万兵马,连同庆阳守军,命你即日启程,赴边抗夏!”
庞统和那目光一触,也痛快得很,当即浅浅一跪领旨,站起身来,看着赵祯道:“皇上,臣还有个不情之请。”
“。。。讲。”
“家父一生为先皇及皇上鞠躬尽瘁,敢有一日不殚精竭虑;臣更是血战沙场,保一方平安。我庞氏一门上不负天地,下不愧百姓。然皇上今日竟因小人之言,”他目光一斜,在富弼面上一扫,“陷忠臣于不义,实令亲痛仇快,寒微臣父子之心。”见赵祯不语,庞统续道,“我庞家虽自认无愧于心,但若是众位大人务必要个交代,”他又在众人脸上一一看过,“皇上何不派人围禁太师于府中,一样方便清查八王之案。”
话已至此,赵祯脸上只是平静一片,“准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