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5、尾声 ...
-
尾声
芜湖,石硊镇,翼王大帐。
翼王才写了两个字,毛笔便冻住了。他把笔锋凑到口前哈着,好容易化开,再去砚台中蘸墨,却发现端砚上,也早就结了一层冰。
翼殿仆射,那几个小孩子都不在帐中。翼王知道营帐中寒冷,因此心疼他们,早打发他们出去了。
张遂谋掀开帘子进帐,不禁眉头微皱。现在是十一月的天气,翼王却让人撤去了大帐中的炉火,而且比起外面的艳阳高照下的寒冷,这里更多了几分阴冷和潮湿。
“通知陈大人率军救援池州了吗?”石达开抬起头问。
“我来的时候陈大人正在在准备,以他的速度,现在应该开始行军了吧!”张遂谋回话,他随即敏锐的发现了翼王眼下阴影中细微的纹路,不禁暗自一叹。张遂谋知道,翼王已经有两天两夜没有合过眼睛了。
翼王点点头:“大变之后,虽然陈承瑢只是他的堂叔……”他叹了一口气,“让他避一避也好!”
“天王的使臣已经送走了!”张遂谋轻轻的告诉他,“他接到殿下准备回京的准信,走的时候高兴的不行呢!”
翼王“嗯”了一声,目光依旧盯着几案上四个乌漆木匣。三个打开的木匣中盛着细白的盐,上面还有几团黑色的结块。
心中的恨意和对亲人的痛惜在胸口处冲撞,一时间,翼王盯着桌上第四只合着的黑漆木匣时,目光中竟然露出隐约的快意来。这次天王派来的使节大概也感到自己的差事应该更能讨得翼王的欢心,因此,他走的时候,连连搓动手掌,显得满面春风。
然而,心灵最深处的地方仿佛突然被尖锐的东西刺痛了一下:石达开,这难道是你想要的结果吗?你的手在这场大乱中难道没有沾染一点血腥?在东北二王越来越面合神离的时间内,你又做了什么?你应该劝说东王不要如此飞扬跋扈,劝说北王不要在东王面前那么卑躬屈膝,甚至,你应该劝说天王,励精图治,从深宫中走出来,从而给诸王以威慑和牵涉之力。然而,你保持了自身的正直和权斗中起码的清白,却眼睁睁的看着曾经的兄弟们反目,□□的局势向不利的方向倾斜。
“北孽、燕孽和陈承瑢的人头也已经挂在了营门口,这场大乱总算是完了!”张遂谋的语气如释重负,不经意的带了几分快慰的轻松。
翼王想借着他的暗示高兴起来,心情却越发沉重。天京之变的罪魁都已经伏诛,这似乎是一个令人满意的结局,但是……
“大乱虽然平定,但□□死了那么多老兄弟……”
“人马是可以再招的,我中华地广人多,最不缺的就是人了!”张遂谋强在脸上挤出几分欢悦来,但如果留意他的眼神,不难察觉其中的惶惑。
翼王一叹,人马的确是可以再筹集,但失去的人心呢?他隐约的感到,这次大变中,整个□□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甚至,他自己心底的某些信念都在动摇着。六人并肩在上帝面前结拜的身影渐渐冰冷模糊,如今,他只有二兄,而二兄能依靠的人也只有他了。
这种情势逼迫下的相依为命对彼此是否都是无奈之举呢?翼王想不出来,他能做的只有竭力加深着对天王的亲近感。
“好冷,”张遂谋跺了跺脚,笑着说道:“该把炉子搬进来了!”他知道在等待秦陈人头的日子里,为了不使北王的头颅腐烂,翼王让人熄灭了营帐中所有的炉火。
“不忙,”翼王站起来,他的身子突然摇晃了一下。张遂谋刚想伸手去扶,他却已经抢先按住了面前的几案。桌上的东西全部摇晃了一下,几分军情禀报份量较轻,飘洒了一地。
张遂谋忙蹲下身子帮着翼王拾捡。这份,是溧水告急,这份,是句容,这份,则来自武昌。里面陈述的军情没有一桩是让人看了振奋的。在天京之变这几个月中,□□获得的大好局面已经开始向不利的方向变化。这些坏消息中,也许翼贵丈黄玉琨江西吉安被戮最令翼王愧疚。张遂谋想到,黄蕙卿是黄玉琨的独女,他一死,黄家的人便更少了。
禀报重新收拾在桌子上,都是雪白的纸,放在四只木匣旁边。
石达开伸出手,握住一把匣中的细盐,它们随即从他的指缝中流泻而出,便如指间砂般挽留不住。
“吉大人!”
听到叫声,翼殿参护吉庆元在帐外清亮的答应一声,快步走了进来。
翼王伸手,打开了第四只木匣。木匣里也盛满了雪一般的细盐,细盐上,则是一根辫子的尾梢。
“把他,也挂出去吧!”
吉庆元走过来,握住木匣中人头的长发,把他提了起来。
细白的盐“簌簌”的洒了一桌子,呈现在三个人眼前的,则是一只少年人的头颅。那孩子活着的时候,应该生的相当体面,即使现在,死亡的已经侵蚀了他的容颜,也不难看出生前的清秀。
翼王看着自己曾经的义侄,微微的恍惚,以至于并未听到吉庆元口称遵令的言辞。在金田村的时候,他们都曾经更年轻,大概脸上也带着几分象这个孩子一般,勇往直前的稚气吧。
吉庆元转过身,提着北嗣君韦承业的脑袋,向帐外走去。盐在人头上不断洒下来,脏污的地面便如同落了一层清霜。
“出去吧!”石达开说道。
辕门外,高高树立着三根长长的竹竿,上面悬挂着三颗人头。正是北王韦昌辉、燕王秦日纲和佐天侯陈承瑢。一群士兵吵吵嚷嚷的在下面围看。在等待秦陈人头的日子里,为了庆祝天京之变的奸佞伏诛,营中的大部分人等都获得了三天的假期。现在,则是假期的尾声了。
帐外的风很急,如刀锋般削过翼王的脸际,看见营外居然聚集了那么多的人,翼王下意识的便想回转营中。
“翼王殿下,翼王殿下!”有眼尖的人发现了他,兴奋的指给周围的人看。人群“呼啦”一下子围了过来,都把热切真挚的眼光投递在翼王身上。
翼王看着那些士兵,发现他们的目光中无不充满了希望。为了他们,他也勉强的展露出一个充满希望的笑容来。
远处,一队兵马向南迤逦而行。他们的步姿沉稳矫健。不用看队列前飘动的三角黄旗,石达开也能认出,那是冬官正丞相陈玉成的部队。
“陈大人!”石达开突然听到一声尖锐而突兀的叫喊,从那群看热闹的士兵中传出来。被喊到的陈玉成一回头,发现叫他的人是翼王身边的参护韦普成。
石达开看见韦普成脸上很是显出了几分讥讽的神色,他手指着高处陈承瑢的脑袋给陈玉成看。与此同时,韦普成的右手暗暗扶着刀柄,虽然在笑,实际上却在全神戒备着。
石达开正欲上前劝说,却见陈玉成把目光从高处叔叔的人头上收回,抿着嘴唇径自离去了。那倔强的少年昂着头,眼角也不屑扫韦普成一下。望着他离去时挺拔的背影,韦普成脸上的笑容有那么一些不自然。
大军南行,脚步声便如沉闷的雷声,压抑着,愤懑着。
“普成,你过来!”翼王招呼道。
韦普成跳跃着跑来,他是自永安投军的僮人(现在的壮族),尽管天气寒冷,却兀自赤着脚。
“你为什么要对他那么说呢?”翼王的语气不由得带上了几分责备。
“卑职就是看不上他那神气的样子!”韦普成迅速的接口,他的目光转向翼王,却被他眼底的悲怆惊呆了。
“殿下,殿下!”他轻轻的呼唤,见翼王不答,韦普成突然咬了咬牙,“只要殿下开口,我就追上去,给那小子下跪都愿意!”
看着他急切的模样,石达开不禁微笑。韦普成更是心疼,因为翼王嘴角深深的纹路已经落在了他的眼中。他才二十五岁呀,韦普成暗暗的想着。
将士们拥上来,重新把翼王围住,“翼王千岁”的喊声冲震云霄。石达开的心中升起一丝羞愧,他并没有准备好接受部下的欢呼。
“六兄,”他昂起头,默默的心中对北王的头颅说着,“小弟就要回京,也只能把你留在这里了,让承业陪着你,六兄应该不会寂寞!”他想起天王诏旨中对北孽父子人头的处置,心中再次叹息。不过,临行前他会把秦日纲和陈承瑢的头颅交给军中他们的亲属,也算宽恕了他们。
头顶的青天是那样的蓝,虽然寒风击面,却也一扫阴霾。石达开的心在将官们信赖坦诚的目光中渐渐欣悦起来,他感到□□的局势虽然危急,却也并不是没有希望。不过,他在心底长长的叹息,他实在是不想回去的。
三个人头悬在高处,漠然的看着世间发生的一切,今后的□□,都再与他们无关了。在这时,北嗣君韦承业的头颅,也被绳子扯着升了起来。他的目光很疑惑,像是在奇怪着这个混乱的世间。
轻舟真的是很会照顾人,当容秀还赖在被窝中的时候,她便早早起床了。烧火做饭,再在二眼灶中间热好水。等容秀起床,梳洗打扮,便看见她正在给张氏洗脸。她洗的相当细致,就连耳朵后面也小心的擦到。
“今天梳什么头?”洗完脸,轻舟笑着问张氏,张氏也在笑,却笑的很是辛酸。“还是广西的高髻吗?”她用木梳轻轻的在张氏的头上梳理着,生怕弄疼了她。
容秀看到这副情形,心中很是慨叹,她是见识过以前陈承瑢太太张氏的麻利爽快劲儿的。在轻舟嫁人的那些日子,张氏跑前跑后的忙活着,一双大脚来去如风,嘴巴更是连珠炮似的说个不停。现在的她,居然半边身子都不能动了,连语言表达的能力也几乎丧失。
“唉,”容秀想:“在处死北孽的时候,轻舟还说,天王有意要护着陈大人呢!”当时,她也在替轻舟高兴着。对于陈承瑢,她没见过他杀人,自然也就无从谈起仇恨。在容秀的心中,他更多的是陈玉成的叔父。
然而,翼王的书信很快自宁国而来,继北王的人头之后接着索要秦日纲和陈承瑢的脑袋。在天京之变中死了两万人,只处置北王一人无法令在外的将士满意。这场事变的罪孽太深重了,需要有更多罪魁祸首的鲜血去清洗。
陈承瑢被天王的人锁拿走了,他的妻子张氏仿佛死了一半。张氏虽然性子粗疏,内心却非常精明。她从广西出来便在军队中服役,而且一直担任女军要职,自然知道丈夫被抓走意味着什么。天王虽然仁德,不好杀伐开国功臣,但在时政和朝局的棋盘中,他是不惮把两个“军”拿出来作为弃子的。
二十多年的夫妻,年少齐眉,张氏为陈承瑢心痛欲碎。她跑到大门口,久久扶着门框巴望,但再看,陈承瑢也不会回来了。比起她,轻舟虽然也表现出一副悲伤的表情,其实却淡漠的多。陈承瑢从来也没有喜欢过她,他一直认为她配不上自己英雄无敌的侄子。在天京之变的时候,他甚至有意无意的在轻舟面前透露过口风,说是要给陈玉成再娶两位广西籍女子。如果不是那时候他忙于杀人,恐怕已经成为了现实。
“婶子,咱们先回去!”轻舟扶着悲痛欲绝的张氏,好言相劝。就在这时,一群红巾裹头的汉子气煞煞的从街道的那头走过来,看他们的样子,是冲着佐天侯衙来的。
陈承瑢在花牌楼的大房子原属于金陵的一位富商,屋宇非常华美。他因罪入狱,自然不能再占据这样的好宅子。国兄洪仁达替天行道,在陈承瑢才被捉走不过片刻,便带着手下过来收屋撵人。其实,洪仁达也是认得陈承瑢的,彼此的关系还不错,但他铁面无私,堪称执法如山的楷模。当然,这所漂亮的房子很快便成为了国兄衙的一部分。那,那不过是一个巧合罢了。
张氏怎么敢阻止洪国兄呢,所以,她被推开,脑袋撞到墙上,也是咎由自取。幸好轻舟上前,说尽好话,终于使得那些秉公执法的差人不再拳打脚踢。
“好了!”轻舟给张氏挽好头发,笑容满面的在她脸前端详,“精神了很多呢?”
张氏伸出颤抖的手,轻舟急忙接住,她早已知道,婶子是连最细小的动作做起来也相当吃力。张氏凝视着轻舟娇嫩的脸蛋,目光中很是歉疚。她如果是在替陈承瑢的态度歉疚的话,那么完全没有必要,因为轻舟在心中是一直感激着她替她说话的。那时候,张氏跟陈承瑢吵架,往往是为了他对轻舟的不公。不过,在一旁拉架的轻舟更多的是惊讶,原来,广西女子在家居然这么厉害。
“今天的太阳很是足呢!一会吃了饭,我用小车拉你出去逛逛好吗?”听着轻舟温存的话语,张氏的脸上显出了几分笑容。
容秀三口两口吃完了饭,放下碗,碗底和桌面发出轻微的磕击声。轻舟听见,拿着正在给张氏喂饭的汤匙转头笑道:“去翼王府吗?我是不能去了,你去了可要好好给翼王千岁盖房子哟!”
江氏在一旁吃饭,也和善的笑着说:“快点去吧,把碗放在那里就行了,一会我给你洗!”
容秀不好意思的一笑,却也放下了碗。因为现在她的心目中再没有什么比给翼王重建王府更重要的事情了。北王被处死后,容秀和经历了这场灾难而活下来的翼殿人聚在一起,都在天王的诏旨号令下,参加了翼王府重修的工程。
劫后余生,她欣慰的发现,还是有很多翼殿人在天京城血雨腥风的缝隙中活来下来。经历过这场大难,每个人都仿佛改变了很多。李好也拖着病体来了,这个才刚满十五岁的少女,仿佛换了一个人,显出与她年龄不相符的沉默。容秀暗自叹息,但放眼劫难后的翼王府,大多数人都也都是在无声中来来去去。
这两日,容秀一直奔忙在翼王府重建的工地上,指挥着召集来的民夫们把一切倒塌的砖瓦清走,按照记忆修复成旧时的模样。黄蕙卿的旧居在那夜的大火中变成了一堆砖头瓦砾,唯有门框孤零零的树立着,上面标着一道道的刻痕。翼嗣君生前,曾经经常被母亲领着站在那里,挺着小胸脯,并拢两条胖胖的短腿,摆出一个立正的姿势。黄蕙卿随即用小刀在他头顶比着划上一道印记。
“你又高了呢!”黄蕙卿划完,总是小心的把小刀收好,然后轻轻抚摸一下儿子生满黑发的头。
容秀擦掉眼泪,吩咐身后的工匠盖房子时一定要留下门框。
翼王府百废待兴,与历尽劫难的天京城一样。唯一遗憾的就是,天气一天天的冷了下来,万木凋零,即使新盖的亭台楼阁再气派,配着衰草连天,也是一目苦园萧景。
忙了一天,在傍晚时分下起了秋雨,容秀撑着伞步行回到朝天宫的家中。眼见得家中的院墙已经在望,她不觉欣慰的一笑。天冷了,爬满墙壁的枸杞叶子变成了深褐色,在细雨中发出绵密的声音。以前围墙上面总是悠闲的卧着一只大黄猫,它跟着轻舟从陈家过来,现在,也因为秋雨躲到了暖和的屋子里面。
容秀扣了扣门环,门里没有人应答。她把耳朵贴上去听了听,隐约传来哭泣的声音。
容秀心中担心,叩门叩的更急了。
门好久才被江氏打开,容秀还没有来得及询问,她便又飞跑回了屋子。
这是怎么了?难道,她记得张氏早上的时候还好好的。
进了门,只见张氏躺在床上,直着眼睛盯着轻舟,竟然连容秀进门的声音都没有听到。
“张嫂子,你有什么心愿,就说罢!”江氏站在床前催促,可是张氏张了张嘴,还是说不出话来。
“是有关少爷的吗?”江氏问。
张氏的眼睛直勾勾的,显然她临死前的心愿并不是关于侄子陈玉成。
时间在静默中过的尤为缓慢,容秀拉了拉江氏的衣襟,眼中显出询问之意。江氏转过头,悄声说:“今天推着张嫂子出去,正好陈大人被砍头!”。
“婶子,我知道,你是想让我给陈大人收尸是不是?”轻舟终于决然的说道。她称呼陈承瑢一直就用着这个生疏的称号,从来就没有叫过他一声“叔叔”。
张氏肌肉紧绷的脸略微松动了一下,眼睛也骤然亮了。
“婶子,我答应你!”
张氏双目里最后一丝生命的痕迹烟一般的散去,她缓缓闭上了眼睛。屋外的雨,愈发的大了,噼啪的击打在瓦上,震得屋里的人心颤。这场雨,直到第二天的傍晚才停,一直下了一天一夜。一场秋雨一场寒,天京的冬季降临了。
第二天深夜,轻舟和容秀推着小车,趁着夜色的掩护去给陈承瑢收尸。江氏看家,她说什么也不敢在夜里出去。轻舟从母亲的宝库中拿出了三千两纹银还有一个纯金的香炉,成功的贿赂了洪仁达。在当时,他表现的还相当克制,再后来,这些钱,就是国兄府的门房,也完全不放在眼里。
雨已经停了,但街道两旁的大树叶子上还承接着雨水,不时有一点一滴的冷雨坠落,滴在二人身上。天上无星无月,只有两盏惨白的灯笼伴随二人。
她们谁也没有说话,这种场合,也的确适合沉默。街道上不时有一队队卫兵经过,当轻舟拿出国兄的腰牌时,他们也就随即放行。
芒鞋不时踏在水洼中,发出清脆的响声,比起两日前北王五马分尸时的狂欢,天京城便如同死了一样。
终于到了,容秀松了一口气。抬头去看隐在黑暗中的清凉山。乱党的停尸之地便在清凉山脚下。她的鼻翼不由自主的翕动,没有闻到任何异味。
容秀向前走去,脚下的泥松软无比,像是踩在云端。天地间如此的安静,死亡也是这样的吧!
“在这里应该!”轻舟说。
容秀吓了一跳,她从来没有感到轻舟的声音竟然如此诡异,便似从地狱的缝隙里传出来一样。她的脚下一滑,手不由得扶了一下栅栏。指端接触到一团柔软的、滑腻的东西。她急忙缩手,却已经来不及了。北王的□□切了那么多块,就连清凉山下也悬挂着了。在肉条下面赫然贴着一张纸,不用看也能猜到上面写的是:“北奸肉,只准看,不准取!”
容秀心中一阵恶心,几乎要吐出来。轻舟的步子轻盈,走在前头,她急忙跟上。
尸体就在前面,因为天气寒冷,他们都没有腐烂。而天王也下了诏旨,命令圣兵剿杀肆虐的野狗。在这种仁政下,尸体再也不会沦为畜牲口中的食物,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转化着。
出现在二人眼前的是一个庞大的坟场,二百多人的尸体横七竖八的排列着,显得凌乱无秩序,而且所有的人体的脑袋都不翼而飞了,要在这群人中找到陈承瑢相当不易。
“他的个在不高,比一般人都要矮!”轻舟小心翼翼的行走在尸体之中,用灯笼照着察看。容秀跟着她,也挑着灯笼,仔细辨别。这具长大的肯定不是,而且,他的左手中指、无名指都缺了,不会是陈承瑢。她走过许宗扬的尸体,继续向前面探求。
“在这里了!”轻舟突然说道,“肯定是他,你看他穿的袍子,我认得,是婶子亲手给他缝的!”
陈承瑢虽然失去了头颅,个子也并不高,却还是一具成年男人的躯体,两个女人把他抬到小车上费了相当的力气。他的身体僵硬冰冷,带着一种地狱中的寒气。
车子骨碌碌的轧在天京城的街道上,只有冷雨时不时坠地的声音伴随。
两人平安无事的回到了朝天宫的家,一路上虽有关卡盘查,但只要拿出盖着国兄大印的挥子就会畅通无阻。
江氏一直在院子中等着,她不敢和屋中张氏的尸体呆着。所以,从门缝中见到两人回来,便马上打开了门。
容秀冲进院子,先去洗手。但那种粘腻柔软的触觉却说什么也洗不掉。眼见得轻舟和江氏去搬抬陈承瑢的尸体,她急忙跑过来帮忙。
终于,他的尸身躺在了妻子的旁边。这个从金田起义便跟着天王打天下的老臣,在一个凄风苦雨的日子,终于被他生前所一直不喜的侄媳买回来了。
“婶子,”轻舟歉然的说道:“我能帮忙的就只能是这些了!”
当时,陈承瑢的人头在百里外的宁国,与北孽、燕孽的头颅并排悬挂。无数兵卒从人头下方经过,无不感到异样的快意。
屋子中很冷,轻舟让容秀去生火烧水。她和江氏等着给陈承瑢擦洗身上和更换干燥洁净的衣衫。他在雨中被淋了很久,全身的肌肤都被泡的泛起了白色。
容秀是姑娘,所以等着屋里的二人忙完了才得进去。她松了口气,感到一切苦难都应该过去了。
“翼王,他为什么非要陈大人的命?”轻舟突兀的问道。
“你在说什么呀?”容秀不假思索,“陈大人是因为有罪,他毕竟……”说到这里,她住了嘴,感到不该在轻舟面前说的那么直接。
“是的,我也知道,但为什么天驸马没有一点事?翼王在要求处死的人中也没有提到他!”轻舟又问。
“这……”容秀自然想得明白其中的道理,但那道理是拿不上桌面的。
过了一会,轻舟微微一笑,“我知道,我刚才不过是在说傻话,这个世界从来也没有绝对的公平!”
容秀默然,不过,陈大人的脑袋既然也送到了宁国,翼王就该回来了。有他主政,接替东王的位置,□□就又有了希望。翼王仁德而富有才干,一定比当年的东王更加能胜任军师。她的心中升起了强烈的欢悦,翼王,翼王就要回来了!
突然,一条苍黄的影子急速的穿过床上,业已死去的陈承瑢居然半坐了起来。
容秀惊叫一声,江氏则干脆瘫倒在地上了。她们随即听见黄猫的嘶叫,它在角落里与老鼠搏斗着。
“是猫经过,让陈大人诈尸了!”惊魂稍定后,轻舟说。
“猫的身上是带电的,怪不得,”江氏松了口气,“老年里,停尸在家都不让猫进屋的!”
容秀看着轻舟走过去,轻轻的在陈承瑢的尸体上拍了拍,无头的身体躺下了。
猫与鼠搏斗的声音更加大了起来,不详的预感随着吵闹声愈发强烈。最后,猫得胜了,它在角落咬啮着老鼠的躯体,不时发出“呜呜”炫耀声。
窗外,雨声又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