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欲乘风归去也（修改稿）》雁小驴

34、第十章

　　第十章
　　“北孽还没有被抓住吗？”非常稚嫩的声音问着。声音的主人乃是前营的一名牌尾童子，他手中提着一盏灯笼，在三十人队伍的前方走着。起雾了，微弱的烛光在纸糊的灯笼里摇曳，透不过一丈远的距离。
　　“都已经三天了呀！”见队伍中的人都沉默着，他忍不住加了一句。
　　“嗯，嗯！”他的义父，前营的一名两司马附和着：“小凌，我知道你是想抓北孽立上一个大的功劳，可你想过没有，这里是朝天宫，以前东，”他迟疑了一下，天王尚未给东王平反，却能让底下人看出他有心扶持东殿残部的意思。不过，如何称呼杨秀清，他还真的是不知道。思索了片刻，他才说：“北孽的仇家有好多住在附近，他要是敢来朝天宫才见鬼呢！”
　　看到牌尾小凌一副丧气的表情，两司马笑着拍了拍他的脑袋：“北孽就像蚯蚓一样，钻到地里去了！”他为着自己脱口而出的俏皮话得意的笑笑。手下人可都沉默着，谁也没有马上迎合他。良久，他手下的一名伍长才说：“也真是怪了，各个街道口都设了栅栏，出入者要有口令。就是城里的人家，也筛子似的筛了好几次。有门牌管着，多了人肯定会查出来的，难道，北孽真的变成蚯蚓了吗？”
　　三十人的队伍经过一口古井，雾太大了，他们谁也没有看见距离水井不远处有一块石碑，更加没有看见石碑背后藏着的人。此人身形高大魁梧，石碑不能完全遮住他的身体。正是城中四处捉拿的北王。
　　队伍里的众人都有些口渴，便停下来汲水喝。
　　“北孽可真是跟蚯蚓的倯样子差不多呢？”队伍中的一名圣兵喝了口水，语气轻松的说道：“北孽的老婆孩子都下了天牢了，他却不知道躲在哪里在当缩头乌龟！你说，他要是知道一家老小都被捉了，会不会出来？”
　　“北孽肯定不会出来的，”另一人在旁边利落的接口：“当初他兄弟不是也被他五马分尸了吗？这种人怎么会顾着家里人？”
　　接连几个月的杀戮终于要结束了，所有的人的语调都带着几分喜悦。甘甜的井水湿润了他们的喉咙，将士们都变得话多了起来。
　　北王躲在石碑之后，牙齿轻轻撞击着，他生怕对面的人察觉了，只好无声的张大了嘴。家人都被囚禁了吗？害怕和担忧在心中撕磨，他不知道哪种感觉更令他痛苦。
　　喝饱了了井水，士兵们却并没有走的意思。
　　“翼王五千岁要回京了呢！”
　　“要是翼王回来了，有他当军师，□□的人可就又有盼头了！”还是那个童稚的声音，语气中满是雀跃，他的头随即被两司马拍了一下。
　　“八子还没一撇，先别乱说！”
　　小凌委屈的低声嘟囔：“你昨天不也跟我这么说的！”
　　“你！”两司马语塞，他的确是私下说过。
　　“是呀，小凌是孩子话，可也在理！”不约而同的，队伍中有好几个人都站出来替小凌说话了。他们随即谈论起翼王，都在盼着他快些回来，主持□□的军政。
　　北王的心里更是痛苦，却是对翼王地位的嫉妒。他凭什么就能获得军师之衔，而且，肯定会是正军师。北王蹲在阴影中，拼命捏住石碑的边缘，刚刚长长的指甲都劈裂了。两个月前，翼王也跟他一样，在雾中痛苦着。如果这是冥冥中的报应，那它也来的太快了些。
　　那些人终于走了，昏黄的光晕随着人影远去，从灯影里传来了笑声和话语。他们在笑什么，北王听不清，却疑心着是在笑话自己的贪生怕死。迷雾把他们的背影隐住，惨淡的光透过来。不一会儿，就连这微弱的光都不见了。
　　北王扶着石碑的边缘，慢慢的站起来。现在该何去何从，他茫然无知。北王已经三天没有吃过东西，也不敢合上眼睛。寒冷再一次让他瑟缩。三天前的晚上，他偷袭天王府，穿的本来就不多。
　　一个人影在雾中向他走来，北王想逃，却听见那人轻声的呼唤：“六千岁，是我！”他的语气温和，充满着善意，而且是熟人的声音。
　　北王站住脚步，竭力在筋疲力竭中摆出一副拿得出手的架子来。他心中忐忑不安，却在隐隐希望着什么。不过，他的内心也并不是没有着喜悦的，在落魄逃亡中，“六千岁”可真的是一个让他欣悦的称呼。北王看到这个人在他的脚下跪倒，像烟一样凝聚成一团。
　　“六千岁！”那人磕了个头，扬起脸。
　　“吴长菘！”虽然天色晦暗，虽然业已过了两年，北王还是一眼认出了他。
　　“六千岁小声点，在下知道，城里的人还在追捕六千岁呢！”吴长菘说着，语调不由自主的带出了几分得意。
　　北王靠在石碑上，他的独目上下打量着吴长菘，心情很是复杂。这个当初跟着张继庚策反的内奸，他早已欲得之而后快。看到吴长菘，心中下意识的反应居然是想喊人。随后，北王估量了一下自己的体力。以现在的状态，他没有自信一举拿下吴长菘而不被人察觉。
　　“你怎么知道本军师在这里？”
　　吴长菘诡秘的笑笑：“甲寅年六千岁和九千岁联手，杀了一批我们的人，但城中也不是没有剩下的！大的不敢说，要掩护六千岁脱身，倒也不是难事！”
　　北王锐利的看了他一眼，轻轻哼了一声。
　　“在下自从辞了绣锦营总制，便在向帅的大营中做事。向帅几月前亡故，我便跟了张国梁张大帅。此次冒险入城，正是给六千岁送上张帅的一封亲笔书信！张帅说，以前他曾在六千岁麾下，也算是故人！”吴长菘说完，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双手呈上。他扬着脸，虽然四下光线晦暗，却能微弱的照见北王的落魄。吴长菘心中越来越有把握了。
　　北王的手并没有去触摸那封救命的信件，吴长菘等得有些心急。天色还是太黑，他看不清北王脸上的表情。
　　“本军师是太平天国的北王！”北王的声音虽低，语气也因为饥饿和疲累显得虚弱，却不容置疑，“这封书信你还是带回去吧！”
　　吴长菘有些惊异了：“六千岁可要考虑好，这机会放过了可就再也没有了。”
　　北王挥了挥手：“快走吧，不要逼得我出手杀了你！”
　　吴长菘急忙把书信揣到怀里：“不过，六千岁以后打算怎么办？”
　　“与你无关！”北王冷冷的说。他急于逃出城外，那样就可以到武昌找到弟弟韦俊。到时候，弟兄二人拉起一只人马，再举正义之师诛奸除恶，清君侧。可是，要借助清妖之力，这关系着名节的大事，是万万不能答应的。
　　吴长菘站起身，他吐出一口气，在心底暗骂：“这个执迷不悟的粤匪！”
　　吴长菘转身预行，北王突然把他叫住，用一种回击似的语气得意的说着：“向荣死了，张国梁觉得他熬出来了？他打算接手江南大营？不过，你告诉他，高兴的也有点太早了吧！”
　　吴长菘默然，转身走了。如同来的时候一样，烟一般的消失在雾中。
　　韦昌辉背靠着石碑，一句来自记忆深处的话语突然闪电般的在他脑海中划过：“张嘉祥投降清妖，不过只得了个六品的虚衔，也太贱卖了！”他笑了起来，是谁说的呢？韦昌辉寻思，他的笑容顿时被截住，是东王，东王生前说过的。那是在永安城中，他与杨秀清共同审理周锡能一案后。
　　当刑讯一夜，案情终于真相大白，他二人在圣兵的欢呼声中并肩从刑堂里走出，黎明的光线洒在他们的肩头。东王和北王彼此相视而笑，都感到合作的愉快与默契。
　　就在几年前，他们还曾经同生共死过的。
　　“天亚爷叫日头照好人也照歹人！”他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喃喃的说。

　　北王的猜测并没有错误，不久，清帝咸丰下旨，任命了江南大营的新统帅，却是旗人赫舍里和春。不过，北王凭着与东王倾轧中的经验做出了正确的预言，却无法解决自身的困境。想了想，他转身钻入了一个小巷。凭着门牌，他挨家挨户的昏暗中找寻着。
　　“就是这里了！”门牌上只有一个名字，而且隐约的能看出最低下的字是“妹”。北王在心中升起了一丝得意，“当初要不是本军师设立了门牌……”他没有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门里如果有人，也应该是一位他能够对付得了的女子。北王使出最后的力气，从围墙外翻进了院子。
　　院子的一角赫然隆起着一个小小的土包，看上去仿佛是坟墓。前面还点着几根线香。细柔的烟向上袅绕着。借着香火微弱的光，北王看见坟前摆列着糕饼果蔬等祭拜之物。
　　那种诱惑是极致的，北王不觉走上去，伸出脏污的手掌便要攫取。
　　“住手，那些东西是不能吃的！”容秀终于忍不住了，她从黑暗中走出，厉声的喝止了他。其实，当北王从院外翻进来，蹲在翼嗣君坟前祭拜的容秀便发现了。她急忙退到暗处，心里在想：“北孽作乱，让天京城也有贼匪了？”
　　然而，接下来的情形令她更为吃惊。因为容秀认出来，那个栽落在墙角，然后忍着痛苦一声不吭爬起来的人居然是北王。
　　“怪不得，”她想，“出动了这么多人都抓不住他。谁能想得到，北孽竟然敢藏在与东王府挨的最近的朝天宫呢？”因为北王杀了城中守卫人马两万，因此城中兵力锐减。派出去捉拿北王的人大多集中在北王府附近的城北，城东一带。朝天宫附近虽有兵力布置，却是薄弱得多。
　　容秀看着北王探头探脑的在院子中察看，然后，竟然想去拿翼嗣君坟前的食物。
　　“我就是死了，也不能让他去吃给阿正准备的东西！”愤怒让她在心中顿时升起了一股血勇之气。容秀挺身而出。当初，她在张继庚一案质问东王的时候，也是仗着这股凭空生出的气势站出来的。
　　北王急忙把手缩回：“不能吃？有毒吗？”他没有认出容秀，却并不把这个骤然走出的弱致女流放在眼里。他的手放在腰间的利刃上，那把刀的鞘已经丟了，所以出手很是方便。如果她喊，就一刀斩在她的咽喉，保准令她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今天是翼嗣君石定正两岁的生日，”容秀冷冷的说道，“就是你亲手栽死的那个孩子，他的东西，你不能吃！”
　　北王默然，他真的非常非常的饥饿，但怎么着，他也不愿去抢夺那个小小孤魂的食物。
　　“给我拿点别的吃的出来！快，否则就杀了你！”北王命令着。
　　容秀转身，一会，她从厨房拿出一个烧饼来。在厨房还有剩下的粥饭，但她不想给北王。北王伸手去抢夺，容秀生怕他沾满血污的手触碰到自己，急忙扔下。烧饼掉在地上，北王弯下腰去捡。
　　“你怎么能做出那样的事情呢？”容秀忍不住谴责，“他还那么小，就是今天，他也不过才刚刚两岁。他的阿爸和你是结义的兄弟，你也是他的干爹呀！你抱过他的，他活着的时候，曾经那么喜欢你！就是他的名字，也是你给他取的！”
　　北王的身形凝了一下，但还是继续弯下，他拣起了烧饼。
　　容秀心中升起了强烈的鄙夷和仇恨，她听着黑暗中传来一阵阵的咀嚼声。
　　没有水，烧饼很难咽下，北王虽然饥饿，却不能不细细的啃着这个冰冷的硬烧饼。他吃了几口，借着线香微弱的光，他看见容秀冷冷的目光，北王不好意思让容秀再去给他拿水了：“你放心，只要你不说出去，我不杀你！”他安抚着她。
　　“每天，城里都会来人按门牌查家中的人口！”容秀说道，也有威吓的意思。
　　“这门牌制，还是本军师想出来的呢！”北王惘然的说着。容秀心中非常鄙夷，瞪着眼看他。不过，北王并未察觉，他低下头接着咬烧饼，感到那是他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脚步声骤然响起来了，夹杂着吠犬和拍门声，“抓北孽，抓北孽”一声声的叫嚷在黑暗中格外清晰。北王大惊。“吴长菘？”他恨然的想着，“这个天杀的清妖！”烧饼噎在了他的喉咙，正在这时，容秀向门口跑去。
　　“北孽在这里！”她大喊着。
　　北王大怒，奋力咽下喉咙中的食物，拔出刀。
　　黑影从墙头跳下来，一记狠狠的扁担，拍在北王的头上。
　　“北孽，你也有今天！”
　　熟悉的声音，北王想不起是谁了。他听见脚步声，追杀声从巷子的四面八方向这里涌来。无数的灯笼火把亮了。他费力的眯着眼，适应着这突如其来的光线。
　　所有的人看见蓬头垢面，满脸血污，瞪着一只凶恶左眼的北王，都吃了一惊。随后，他们不约而同的吐出一声满意的叹息。
　　“李崇和，是你？”北王认出打他的人是谁了，便睁大一只眼睛怒目而视：“你以前也是北殿的，居然卖主！”
　　打他的人高举扁担，用木腿拄着身体，正是以前的典北厨李崇和。
　　李崇和哼了一声：“北孽，当初李承宣为你被东王杖责打抱不平，你是怎么对待他的？”
　　北王顿时语塞，他记起来，当初为了谄媚东王，他佯装大怒，马上命人砍了那人的脑袋。
　　“北孽，你对手下人不仁义，北殿人谁会跟着你干？”
　　北王被众圣兵拖走，他的头低垂着，似乎是畏惧刺目的光线。他在翻动着门牌的时候，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门缝中向他窥视。北王杀人杀的太多了，弄得人人自危。现在，即使是深夜，天京人也早已不敢安眠。

　　牢门被轰然的打开，被关在囚室中的北王家眷都不由得向门口望去，就连正在吵闹的两名女子也暂时住了嘴。她们看见一个人被众牢卒押了进来。此人摇摇晃晃的走着，满脸都是干了的血渍和泥污，裹头巾已经掉了，散乱的长发披拂在脸前，独目像鬼火，一闪一闪，正是她们的丈夫北王。
　　她们愣了一下，来不及理会他，便又继续喊了起来：“放我出去，我是天王府的，是万岁把我送给北孽的！”
　　北王不觉站住，他被人在后面推了一把，几乎栽倒。等他站稳，愤怒的向身后望去时，一间单人的牢房被打开了，几双手抓住他，把他搡了进去。
　　北王从地上爬起来，急忙跑到囚室前，用手抓住铁栏杆。对面的两个女人还在一声声的叫着：“我们是天王府的人呀！”她们的眼睛，没有片刻的在他身上停留。
　　北王勃然大怒了，他的右手重重的捶在铁栏上，震得虎口生疼：“贱人，都给我闭嘴！”
　　他脸上的肌肉突突的跳动着，配着失明的右眼，显得格外狰狞。两个来自天王府的北王娘一向怕他，便都珠泪盈盈的闭嘴了。
　　看到两个女人被自己的威风吓得不敢再叫，北王的心里好受了一点。他正准备回到囚室，突见原配曹氏站在对面的囚室前，双眼眨也不眨的凝视着他。那目光中有谴责，也有深深的悲哀，仿佛不认识他一样。
　　“你看着我干什么？”北王恼恨起来。他感到，这种眼光，比两名王娘公然的背叛还令他难以忍受。
　　“她们两个都有身孕了！”曹氏告诉他，她的目光在提醒北王，她们有了北孽的孩子，是不可能被天王留在这个世上的。曹氏其实又岂不知这个道理，也知道她们的呼喊是徒劳的，但那两个女孩子都不过才十五岁，曹氏实在不愿在北王府覆灭的前夕抹杀掉她们仅存的希望！
　　北王大惊，转眼向两位年少的北王娘看去，是了，他这些时日太忙着杀人，竟没有注意过她们的小腹已经鼓胀了起来，想来是他临去江西前留下的。这样的情形，天王又怎会放过她们？他不忍再看那两个未出生的孩子，目光便落在曹氏身上。
　　曹氏深深的看着自己的丈夫，眼光是那样的遗憾。北王长叹一声，他感到万分对不起她和家人。
　　“我真不算是一个男人呀！”他想着。
　　“哦，阿爸呢？”北王记得在进来的时候，曾经留意过左右。王娘们现囚禁在他的对面，儿女在他单人囚室的旁边。可是老父韦元玠却没有踪迹，他不由得担心。
　　曹氏低头，看着摊开的手掌，她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掌心顿时多了两滴眼泪。
　　“阿爸他怎么了？”北王大惊，把头抵在栏杆的空隙里，但那距离太狭窄了，他出不去。
　　“阿公是大英雄！”在他的身旁，一个尖利的声音接口。那是他的长子北嗣君。他正处于变声期，声音听起来相当的怪异。
　　“是阿公，阿公把北孽你攻打天王府的消息报告天王的！”儿子语气中的得意是那样的恶毒。北王完全愣住了，他慢慢退回囚室，躲到了最里面的角落。他只是想静一静，但马上，那两名王娘因为他不说话了，便又开始乍着胆子大叫。北王拧起眉毛，却不忍心打断她们为生存做出的最后一丝努力。
　　牢门又被打开了。
　　“北孽出来，蒙大人夜审！”
　　几名如狼似虎的差役走进牢房，其中，走在前头的乃是国兄洪仁达衙中新招募来的牌刀手。他们身上穿着簇新的黄马褂，神气也跟着身上的新衣一样，带着种新贵飞扬跋扈的骄态。
　　“国兄洪大人有谕，北孽家眷需交出私藏的首饰和财物！”国兄衙中的牌刀手显然和提审北王的衙役不是一路的，他们为首之人手中捧着一个乌漆木盘，伸到北王府的女人面前，示意她们把首饰和财物投递进去。牌刀手们刚刚从隔壁的北殿死党处过来，收获并不是很多，木盘中只有一只孤零零的，沾满鲜血的珠花。
　　韦昌辉大怒，他和东王其实一样，都从来没有把天王这两个无能的哥哥放在眼里过。曹氏是最了解丈夫的，她看见他目中阴气骤现，生怕他吃眼前亏，便抢先拔下头上唯一的一根银钗投了进去。
　　“当”，这声音似乎给了北王一种警示，他抬起头，看见妻子满面哀求的看着自己。他神色不禁黯然，随后，他便被几个巡查拖走了。
　　曹氏呆呆的望着那个乌漆木盘，此时，北王府的女眷在开始大王娘的带领下纷纷向那个乌漆木盘中扔着珠宝，刹那间，葳蕤的宝气便把珠花和银钗映衬的黯淡了。

　　天京城沉溺在一片欢乐中，这种欢乐是深邃的、隽永的。尤其是经历了三个月之久的鲜血洗礼，它变得尤为来之不易。
　　即便是节日，天京也没有这么热闹过。因为欢乐是共同的，属于天京城里的每一个人。
　　“北孽被抓住了！”人们奔走相告。
　　“他的全家也要跟着处死呢！”更多的人在炫耀着最新的消息，“就在天王府前，都去看呀！”
　　“呸，真是报应！”马上有人接口说着，他们不约而同的想起东王与翼王满门被灭的惨案。快意和比快意更多的正义感激荡着这些人的心胸。
　　天京人从来就喜欢看热闹，在太平军入城之后，娱乐的花样减了很多，但唯独杀人和行刑的场面却比以前多了不少，那是任何戏曲和游乐所不能比拟的。一群人围着，观看着一个可怜虫从鲜活的生命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他的表现无论是英勇无畏还是痛哭流涕，都是那么的赏心悦目。观刑，可以把人心中恶的一面发挥到极致。在他人的鲜血中，观刑者能获得无法替代的生命满足感。然而，在过去的三个月中，再没有人留心行刑的细节了。因为，死去的人是那样的多，足以使得任何活着的人感到自身强烈的危机。
　　如今，天京城终于又恢复了太平。百姓们感到安全，便又兴起了观刑的兴致。尤其，那个被处死的倒霉鬼居然是前几天还不可一世的北王。
　　天王已下令，在把攻打天王府，妄图篡位的六弟施以五马分尸的极刑，并即刻执行。天历十月中旬，天京城的气候还算适宜，再往后便要冷了。天王选择在这样的日子行刑，也是为了照顾观刑者的身体，完全出自一片爱民的心意。他如此知趣，百姓们又岂不奔走相告，用围观给天王捧场？
　　人群等了很久，直到日上三竿，北王的囚车才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他们呼啸着，潮水般的围过去。
　　这其中有男人，他们的妻子儿女死在北王手里；有女人，她们的丈夫孩子死在北王手里。切齿的仇恨喧聚成冲天的怒火，恨不能把他食肉寝皮。在几天前，他们担忧着自己的安危，亲人死亡的恨意曾经深深压制在心底，如今，终于全部爆发。当然，更多的人，他们的家人并未死在北王手中，他们被周围人的仇恨所感染，感到应该恨他，便拼命的鼓噪，甚至显得比北王真正的仇人还要激动。
　　“头有发，衣怕白，太平时，王杀王！”几百年前《推背图》中的预言今天落到了实处。但是，即使是曾经思索过这句话的人，也会认为这个预言到今天应该是结束了。
　　太平天国以红黄二色为贵，最不喜欢的就是葬礼中穿戴的白。北王被换上了一件白色的粗布囚服，捆缚着双手蜷缩在囚笼一角。他没有带裹头巾，长发披散着蓬乱在脑后，露出白净的脸面，显得异常安静。
　　城中的人，好多都是见过他的。他们均体会过北王在这三个月中手段的残酷，看见过他骑着马率领手下呼啸在天京城的街道，肆意妄为的杀人。他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疑惑在心底产生。然后，所有哪怕只有轻微怀疑的人都惭愧起来。他们冲着他开始大骂。
　　刚刚从囚室中被拉出来，北王眯起了眼睛，像是从洞穴深处走出的兽，反而在艳阳天下显出了怕冷的表情。然而，当他的独目慢慢的，向喧嚣着的人群转去时，沉默着，露出极为阴冷的杀气。
　　被他的眼睛扫过的人都有些害怕，他们静了片刻，随后马上意识到被绑缚着扔在囚笼里的那个人再也不能杀人了，便都不禁一笑，继续着污言秽语。□□的严刑厉法，不得向犯人投掷石块等物，他们不敢动手，便搜肠刮肚的想出种种匪夷所思的话语痛骂着他。
　　这一群被拉往刑场，处以死刑的队伍人数共有二百多，除了北王的家眷，便是直到今天还誓死追随他的部下。天王仁德，很多即使在叛乱中杀过人，但表示悔改意思的北殿人都被赦免了。这群赶往刑场的人中，只有元凶北王享受着最高待遇，天王还是很照顾着他这个六弟的，让他舒舒服服的坐在囚车里，其余的人，即使是妇女也需要步行。
　　北王在囚车中坐着，有一种腾云驾雾的感觉，记忆中也模糊着似曾相识的画面，却是在癸好年（1853年）春天，太平军一举攻破金陵，他随大军入城的仪式上。那时候，他的二兄、四兄坐轿，他和七弟并肩骑马，众多的外小（百姓）也是这样围着，却是在欢呼。他们的表情都充满了期冀和兴奋，浑不似现在的凶神恶煞。北王奋力把身体向囚笼门口凑去，他想对他们解释。他要告诉他们，他是杀了人，但那都是使组织纯洁化的必然，都是为了□□的。
　　北王说不出话来，为了防止他和其他人在行刑前说出某些内幕，天王命人把他和几个知情的手下全部用削尖的竹签刺透了声带。北王急坏了，就在这时，他突然在围观者那一张张流动的面孔中认出了吴长菘。
　　吴长菘相比起周围的人显得冷静得多，却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看着北王。他的脸上，甚至显出一丝埋怨的表情，像是怪着他昨晚为什么不接受张国梁的书信。
　　北王一下子跳了起来，急于抓住内奸的心情让他完全忘记自己的双手尚被绑缚着。他再不用顾忌自身的安危而不敢揭发他了。
　　北王的头撞到了囚笼的顶部。围观的人吓了一跳，然后就都笑了。北王忍着疼痛的表情真的很滑稽。笑声连成一片，远处的人，有些没有看见这幅有趣的情形，便拉着前面的人问，当他们得知后，笑声更加响亮。吴长菘也很开心，但表现的相当克制。北王眼睁睁的看着他转过身，游鱼一般滑到沸腾的人群深处去了。
　　北王说不出话，头部和咽喉也疼得厉害，无奈中，他只有在讥笑和怒骂的声潮中失落的坐回囚车的角落。道路的两边挤满了围观的人，囚车行驶的极慢。在等待死亡的百无聊赖中，北王把自己幻想成为《新遗照圣书》（《新约》）中即将被钉到十字架上的耶酥。
　　许宗扬走在二百人队伍的末尾，队伍之首自然是北王，中间则是北王的家眷。他看见人群向北王讥讽的大笑，一下子愤怒了。他觉得，他们可以恨他，骂他，却没有资格对北王抱以嘲笑。大怒之中，他向前冲去。狱卒们急忙劈头盖脸的给了他一顿鞭子，提醒着许宗扬老实点。
　　疼痛使得许宗扬清醒，最后，他只有重回队伍向刑场走去。他像一只不甘驯服的野兽，在皮鞭和棍棒的威胁下低声的咆哮。突然，他的眼睛被刺痛了一下，因为他看见了人群中的容秀。不过，她并没有看他，她的脖子跟身边的人一样伸长着，追寻着北王远去的方向。北王，远比其他将要被处死的人有吸引力的多。她完全没有察觉到，他正在她的身边经过。
　　许宗扬想喊她，但他和北王一样说不出话来。
　　容秀的头终于扭转过来了，许宗扬大喜。他看见容秀穿着淡紫色的袍子，嘴唇上的胭脂柔嫩的红着，真的有说不出的好看。为了观刑，她和很多人一样，都穿出了自己最好的衣服，而且特意打扮过。但她的目光淡然的在一众囚犯身上扫过，显然，容秀并没有注意到他。她的眼睛盯在北王的那十四名王娘身上，眼中闪动着惋惜的神情，却也压抑不住好奇。
　　他从她的身边经过，这时候，容秀的目光并未追随那十几名薄命的女子，他看见她对着身边那个抱着黄猫的少女兴高采烈的在说了些什么。然后，她的手摸了摸黄猫的脑袋，笑的是那样的欢畅和甜美。她从来就没有对他如此笑过。
　　“她在怪我在那天晚上对她开枪吗？”他想着。但他随之又歉然的想到，如果时光倒流，让他重新回到那天晚上，他一样会毫不犹豫的向她拔枪相对。身边传来围观者猥琐的言辞，却是在对北王的十四位王娘品头论足。
　　许宗扬被押解的人又抽了一鞭，然后，他这辈子也再没有见过容秀。

　　许宗扬和其他死党的头颅同时被砍下来了。鲜血使得围观者发出了满意的欢叫，他们随即把头转到北王脸上，想看看他在部下身首分家的时刻会有什么反应。北王的独目盯着那些心腹的死去，他目睹了砍头的全部经过，脸上便如罩了一个面具，看不出任何表情。人们都有些失望，随即便在记忆中搜寻着北王铁石心肠的证据。是的，他曾经五马分尸过亲哥哥的！他们因为鄙夷纷纷冲他吐着口水，从而感到自己比这个天国曾经的大人物要高尚的多。
　　刽子手们去牵扯北王娘、北嗣君和北金们。两名来自天王府的北王娘开始嚎哭，她们才刚刚满十五岁，还没有活够呢！她们的大哭带的孩子们也跟着哭了起来。在刚刚被拉到刑场的时候，有些很幼小的孩子还误以为这是一场有趣的游戏！
　　“谁也不许哭！”曹氏厉声断喝。她的语气是从未有过的严厉。两名北王娘吓坏了，她们的哭声一顿，然后无声的流着眼泪。孩子们也吓得噤声。曹氏最后看了一眼北王，嫁鸡随鸡，他就是去地狱，她也会跟着的。刽子手把这些女人按在刑台上，白皙的脖颈露了出来。
　　围观者不约而同伸长了脖子，十四颗美丽的人头被同时砍下了。有人注意到，有一个怀孕的王娘肚子还动了几下。
　　“我父北孽反草变妖，害死我全家，各位兄弟姐妹要以他为戒，可一定要把他五马分尸了呀！”是北嗣君的声音。那个唇红齿白的少年，尚处于变声期，他的语调尖细怪异。
　　北嗣君一遍一遍的喊着，喷着怒火的眼睛瞪着自己的父亲。他的弟妹们，有几个大点的吓得呆傻了。小的不懂事，便笑着跟着哥哥学舌。
　　一行热泪从北王完好的眼睛中滚滚而下，围观者马上敏锐的捕捉到，他们呼唤着左右去看。这些人终于见识了北王的悲痛。于是，他们齐齐的发出了一声欣悦的长叹。北王在泪眼模糊中，并没有看清儿子的头是如何被砍下的。北嗣君没有在砍头的痛苦中发出任何叫声，然而随后他的弟妹们稚嫩的喊叫伴随着刀声充盈了北王的耳朵。等北王的眼泪停住，他只看到那个少年稚嫩的头颅被高高的挂了起来，挨着他的母亲，他的弟妹。
　　刽子手向他走过来，北王这才发现，行刑者居然都是牌尾的童子。他们中有几个比北嗣君还要幼小。那些孩子睁着清澈的眼睛向他看，目光大胆、天真而残忍。
　　“该本军师了吗？”他想。
　　他身上的绳索被解开，然后，北王的身体被放倒，绳索套上了他的头颅和四肢，而绳子的末端便是五匹骏马。年幼的刽子手都为他的配合表示满意。
　　“Arrêtez！”一个声音在人群中大喊。众人的目光不觉从北王身上调开，只见一个黑衣的传教士在人群中奋力向刑台上挤着，他的一只手高举十字架，急切间用的是法语。
　　行刑的小孩子停了下来，他们虽然杀起人来比大人还要胆大妄为，却有些害怕那个红发绿眼的洋鬼子。围观的群众也在诧异中让开了一条通路。
　　传教士松了口气，用中国话说道：“且慢，我要拯救这个人的灵魂！”他的语调是那种外国人的生硬。他们即使在中国生活了许多年，也往往会保留着这种腔调。
　　看着传教士快步走上刑台，刽子手都一时没有想到阻止他，那洋人的怪异口音和奇怪的容貌让这些孩子们还在害怕着。
　　北王抬起头，狐疑的望了来人一眼。他认了出来，这个人就是那天他炸毁大报恩寺塔前夕，来北王府劝说的法国天主教传教士。
　　“有罪的人，忏悔吧，这样，你的灵魂就不会沦陷到地狱中去了！”传教士在北王面前蹲下，绿色的眼睛真诚的望着他。他拿起了手中的十字架，凑到北王目前。
　　一股树液清新的气味传来，北王瞅着那个刚刚用树枝扎成的十字架，无声的笑了。他推测这个传教士来刑场前也在顾忌着，他的身上肯定还有雕刻着人体的十字架，他不敢拿出来就是证明，因为这些行刑的小鬼如果看见偶像是一定会扑上来砍人的。
　　不过，北王开始庆幸那天因为心情好并未杀死此人，要不他在赴死前还真是少了很多乐趣呢！
　　“吻这个十字架一下！”距离北王那么近，传教士隐约的察觉出对方咽部受了伤，“吻它一下就表示你的忏悔！”他急切的提醒着北王，全身都被一种光荣的救赎感笼罩着。
　　北王感到对面之人是如此的滑稽，他是确信自己能去天堂的，而那些被他杀死的生妖之人，将在地狱中仰视着他的升天。他笑了笑，向那个十字架吐了一口带着血的吐沫。
　　童子们回过味来，他们拿着带血的斩刀在传教士身上比划，吓得他扔掉十字架跑下刑台。围观者哈哈大笑。在笑声中，小孩子们用稚嫩的嗓音齐齐的喊了个口令，套着北王头颅和四肢的绳索同时被绷紧了。
　　在场的众人都瞪大了眼睛，他们摒住呼吸，时间仿佛突兀的静止了。
　　骏马长嘶！
　　滚热的鲜血喷溅出来，在青砖铺就的广场上“咝咝”的冒着气泡。
　　群众同声的发出欢呼，所有的建筑物在微微动摇，他们头顶的云都似乎停止了一刻。天京城喝饱了鲜血，在快乐的极致中痉挛。
　　正义终于得到了伸张！
　　天王万岁！
　　翼王千岁！
　　蒙得恩已经在一旁等得心急如焚。他急匆匆的跑过来，把北王刚刚脱离躯体，尚带着温度的人头放在一个匣子里。那里面装满了细细的盐，有良好的防腐作用。当滴着血的脖颈接触到那层白色的时候，北王的嘴唇微微翕动着。蒙得恩来不及察看，他拼命的把北王的头往下压了压，然后盖上盖子。蒙得恩骑上马，率领一队随从快骑出城。
　　在芜湖，翼王统领着二十万大军，他和他手下的人马都在等着这颗脑袋。
　　北王的眼睛半睁半合，刚刚脱离躯体，他的人头还在充满咸味的匣子因为盐的作用残存着意识。但北王在飞马疾驰中根本不知道，他身后的躯体被很快的切成了无数块二寸长的肉条，随即悬挂在天京城的各处。旁边还挂着天王的诏旨：“北奸肉，只准看，不准取！”
　　天京，在将尽两个月的血腥后，终于迎来了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