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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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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黄蕙卿怔怔的站在当地,看着北王抱着她的儿子向西边步履轻快的走着,十四位北王娘跟在他的身后,如众星捧月一般。母亲的直觉让她心中升起了强烈的不详,却也只得强作欢颜,招呼手下一干翼王府祝寿的女人向东王府东面走去。
容秀暗暗松了口气,因为刚才许宗扬一直盯着她看,让容秀感到十分的不自在。这个人还真的和北王寸步不离呢!容秀看见他紧紧的站在北王身边,倒是比北王的一干王娘还要亲近。
喧嚣声渐渐被她们甩到了身后,走了半晌,过了东王府的殿堂,遥遥见到多宝楼在丛荫中飞起一角。东王命人在九重天府的一侧开辟了一块空地,上面搭着凉棚与大戏台。细细的曲调游丝般的传来,被笛子的伴奏托得愈发轻柔。上面两个演员唱得缠绵悱恻,却是昆曲的调子。
“西边大多数是爷们们在听,男人们没有到这边来的。”一位东王娘说道:“虽然是男女在那儿分开了,却总不如咱们姐妹都在这里玩得自在!”
黄蕙卿张望了一下,果然看见凉棚下面摆着一百来张桌子。有些桌边坐着些衣衫明丽的女子。那名东王娘告诉她,东王心疼妻子们,关照有孕的王娘都不用出府迎接女客。
黄蕙卿听到后急忙给东王道喜,翼王府的其她人也跟着笑语附和。在一片颂扬声中唯有轻舟满面木然,心头却是剧痛。
“要唱一个礼拜呢,全本的《浣纱记》和《鸣凤记》。这些曲子我可是不懂,都是傅簿书帮着点的!”东王娘笑着冲黄蕙卿夸耀,一边引众人入凉棚观剧。
轻舟刚踏入凉棚,便一眼看见了紫檀木桌边坐着的母亲。霎时间,所有的曲声和唱词都变得细微而不可闻,唯有儿时摇篮边母亲的眠歌在耳边一荡。她心中有种单纯想哭的冲动,但母女连心,她知道,这两年来母亲的苦痛却也不下于她。轻舟竭力在面上显出一个微笑来。她要让母亲看到她活的很快乐。
因为翼王娘的到来,屋中坐着的十几名王娘都站起来相迎。胡氏看见女儿,眼中似乎骤然划过一道闪电,然后一段羞容在脸上浮起,但她很快也在轻舟的笑容中恢复了常态,站起了身。
这个动作让轻舟马上看见了母亲微微隆起的肚子。脸上仿佛让人抽了一鞭,笑容几乎端不住了。在天王府的时候,她也这样形状过,只不过,当时十五岁的她完全不明白出了什么事,还以为生了怪病,却又不敢说。那时候,女孩子性方面所有的教育都是在出嫁前一晚才由母亲匆匆灌输的。
直到今天,她也不敢责怪天王府高高在上的神子,反而可惜那个连性别也不知道的孩子。他如果能活到现在,也该像他那么大了吧。轻舟所看到并作出比较的孩子被胡氏身后的奶妈抱着,身上穿着件小小的黄马褂。他乌漆灵动的大眼睛掠过一众道贺的客人,最后落到自己的姐姐身上,露出仅有几颗牙齿的嘴笑了起来,仿佛也是心有灵犀一般。
容秀也认出了胡氏,比起以前她素服的寡妇时期,现在的胡氏还更年轻和漂亮了些。她的美貌和娇艳,在荣华富贵的熏陶下又到了一个新的巅峰。胡氏也穿着裙子,而且款型和料子要胜过其她的王娘:为三百多副缎裥以金丝连掇在一起,裙摆则绣着水纹的花样。胡氏站起来时,裙子上粼光闪闪,便如鲤鱼的鳞片般层层叠叠。
这件漂亮的裙子是照着她现在的体形由十几名裁缝连夜赶制的,乃是苏州夏末才刚刚流行起来的鱼鳞百裥裙。虽然同为咸妖头的辖区,这种苏州新款的裙子却要到咸丰五年的冬天才能风行到被□□称之为罪隶省妖穴的北京。在战前,由于秦淮河的关系,金陵女人的装束是全国风行的表率,但现在,新的风尚之都却已经是苏杭和上海了。作为一名知道如何勾住男人的女子,胡氏的打扮及妆粧总是天京城最时兴的。
寒暄已毕,黄蕙卿带着手下人坐在戏台下的桌边,她眼光一扫,不禁暗暗好笑。因为翼王的其她王娘很多都是从小就在昆曲熏陶下长大的江南女子,她们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铺着红氍毹的戏台,听得如痴如醉。她的眼睛也偷偷扫过胡氏和轻舟,不禁心中暗自叹息,不过,她能帮的忙却也仅限于此了。
按照轻舟的身份,只能坐在座位最后的角落,她远远的遥望着母亲的背影,这时候,脸上的笑容已经不用装了。胡氏的观席在前面,乃是戏台下最好的位置,可她却也无心看戏,但这众目睽睽之下,频频回顾是不可能的。
咫尺天涯。
“把孩子抱的远点,天太热!”胡氏突然对身边的奶妈说道,她语声不高,却带着种尖锐的味道。
这时候戏已经唱了几折,正是两出之间的过场,大角儿们下去补妆休息,戏台上刚上来两个小丑抽科打诨。台下的女子们松懈下来,嗑瓜子,喝茶,吃茶心(点心)。有坐听笑的,也有站起来张望着准备找熟人说体己话的,胡氏的言辞便消失在这片吵闹声中了。
黄蕙卿坐在胡氏边上的桌子,和她挨的很近,听到胡氏的话语,很自然的走过来看孩子。这是个男孩,他的眉眼极象东王,身上也同东王制穿着件绣八团龙的黄马褂。只不过他的下身套着件红缎子做成的开裆裤。黄蕙卿想像东王的样子,禁不住笑了起来。
不过,这名东嗣君虽然比黄蕙卿的儿子看上去要大几个月,却认生的多。面对黄蕙卿的逗弄,他本能的保持了严肃,小小的脸蛋上几乎没有表情,倒是有几分东王式的威严。
“你家的孩子可真乖!”
胡氏借着这个机会站起身,她偷偷把目光投在女儿身上,却又不敢多看。轻舟也一样,目光如游丝般飘动,躲闪着,却又怯生生的移回。胡氏见女儿脸上一直带着笑容,尽管那笑容薄得透明,却始终努力维持。她知道女儿这是因为懂事而安慰自己,心酸中又在叹慰轻舟比以前真的是长大了。
黄蕙卿的话出口,胡氏并没有听见,直到奶妈在她耳边轻咳了一声。于是胡氏转过脸,故作坦然的面对黄蕙卿与自己的小儿子。她微笑起来。那是江南大家女子待客时完美的笑容,嘴角微微翘起,没有露出牙齿。东嗣君突然打了几个喷嚏,小脸皱成一团,黄蕙卿和抱着他的奶妈都笑了。
“他的牙长得这么多了!”黄蕙卿看到了孩子张开的嘴,翼嗣君才长了十颗牙,而东嗣君的则要看上去多几个。“东嗣君的牙有多少个了?”她感兴趣的问。
“十个吧!”胡氏说完后感到不妥,便又加了一句:“是十个!”她这次语气却肯定得多了。奶妈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敢说。
正在这时,黄蕙卿突然听到有人喊她:“黄家妹子!”
黄蕙卿回头一看,只见北王娘曹氏抱着翼嗣君在几步之外,正穿过一众桌椅和人丛向她走来。北王娘面上带笑,怀里的翼嗣君却撅着嘴,满面泪痕。看见母亲,翼嗣君向她张开了手臂,委屈的抽泣起来。
黄蕙卿急忙走迎过去把儿子抱在怀里,她心中激动,真有种珍宝复得的感觉。只听见曹氏在身边对她儿子说道:“你怎么才被你干爹抱走一会,就想妈妈了?看你哭的,谁也没有欺负你呀!”
翼嗣君不理她,紧紧抱住了母亲的脖子,这个小家伙的力气已经相当的大了。黄蕙卿想:他若是长大了也肯定如父亲一样英雄无敌。不过,她又马上以母亲的心理庆幸,那时候,□□应该已经打下了天下,就用不着她的儿子再上危险的战场面对清妖。
曹氏拍着翼嗣君的臀部,对他说道:“别哭了,这不是你妈妈?”
黄蕙卿冲她歉然一笑,她全身心都沉溺在失而复得的喜悦中,真的是一句客套话也说不出来了。
曹氏把眼睛在舞台上转了转,那两个丑角口中的韵白她完全听不懂,却也不愿与黄蕙卿告辞,回转到西面丈夫身边去看盼望已久的青阳腔武戏。自从韦昌辉五马分尸了哥哥,北王府的人更加感到丢人败兴。作为北王的原配,她能尽本份和约束北王的侧室在人前给韦昌辉撑起台面,可是内心深处却并不认同。她当初与北王几乎同时入的教,也和他一样为教务热心奔忙过,但自从进了天京,那个以前毁家纾难投奔上帝的丈夫日益陌生,便是对结发妻子也戒备和膈膜起来。
“姐姐在这儿玩一会,也听听昆曲再走,真的,是很好听呢!”黄蕙卿已经安抚好了儿子,也按捺住了心头的情绪,她诚心的邀请。虽然出自本能对北王有了戒心,但曹氏一向贤惠爽直,是不一样的。
她的话正中曹氏的下怀,北王娘笑了笑,没有客套便坐在了黄蕙卿的桌边。她也很快发现了胡氏身上那条美丽的裙子,并露出着迷的神态,但胡氏并没有响应,而是冷冷的走开。正如东王府的官员要大北翼二府同职官员一等,东王府的王娘们有时也会不自觉的把自己摆到了高其她王府王娘的位置,便是天王府的嫔妃也不在话下。胡氏的吃穿用度都出自东王,对待自己的雇主,她自然有种职业的殷勤,但对其她的人,她认为没有必要敷衍。尤其是北王府的人,他们是整个□□都不大看得起的。
舞台上两个小丑追打着逃下,正戏又开场了。走动的女人们纷纷归坐,均是止住了交谈。她们的目光凝视着场上,显然都对这久违的唱腔神往之极。
“三年曾结盟。百岁图欢庆。记得溪边两下亲折证。闻君滞此身。在吴庭。害得心儿彻夜疼。溪纱一缕曾相订。何事儿郞忒短情。我真薄命。天涯海角未曾经。那时节异国飘零。音信无凭。落在深深井。”
台上的生旦扮相俊美,戏服华贵。声音仿佛柳丝和软絮,轻柔旖旎,拂面而来,加以长笛和琵琶的伴奏,却并不喧宾夺主,而是更加衬托了清丽悠远的唱词。曹氏本来极为喜欢以打斗动作为主的武戏,也听不懂台上角色究竟在唱什么,却不禁被这种轻柔婉转的曲调吸引住了。
为了照顾看戏的客人,戏台下的桌子上摆着各色苏式细点,还有酥皮月饼。按照天历乙荣年的历法,前几天为秋分八月十五。天历和旧历总要差上几天,所以,如果等月亮真的圆满,还要到今天晚上。
到了中午,流水的席面被为东王府服务的女官端了上来,那些菜式雅致而丰盛,从色香味和珍贵的程度上都要远远胜过两个月前北王生日筵席上的菜肴。尤其是鱼翅和佛跳墙。那些鱼翅,发的极好,不下于广东城里的名厨的绝技。而佛跳墙则是从一个礼拜前便开始熬煮了。那里面的海参、蹄筋、鱼刺、栗子、香菇等物已经与鸡汤融为一体,吃起来真是齿颊留香,回味无穷。
梁用潮等两名典东厨自然不够用,他们此时正颐指气使的坐在东王府的厨房里,监视着临时从买卖街请来的厨子忙个不停。
东王一直很忙,他直到傍晚才有时间接见祝寿的客人。定胡侯李开芳在北京凌迟处死的消息于前几日传来,标志着轰轰烈烈的北伐落下了大幕。
林凤祥、李开芳、吉文元、朱锡琨、黄益芸、曾立昌,陈仕保,这些人都曾经是英勇无敌的将领,却均已湮没在罪隶省的狼烟起伏中。东王至今也不认为自己的扫北决策有什么错误,却也不愿怪罪所派人马并未完全遵照他的诰谕放胆灵变,不争一城一地之得失。
今天一大早,又有一件军情让他不悦。那是黄文金、胡鼎文、李远继率□□水师与湘军水师于姑潭、青山一带作战,帅船就是当初缴获的曾国藩拖罟座船,拖罟乃是闽、广水师大舰,却不料被圣兵敌人击溃,就连曾国藩的妖船也湘军被抢回去了。
黄文金外号“黄老虎”,是□□有名的骁将,但作为水师的统帅,光有勇猛和陆战经验,却还是不够的。当初□□水战厉害的只有罗大纲一个,他听了李以文造船和训练水兵的建议,便把他继续把他放在罗大纲身边,没有调离,有让他学习的意思,只可惜罗大纲死的太早了。东王也着力与翼王重建着□□的水师,但战争紧急,往往有些人马还未投入训练便被情势赶着上了战场。□□现在控制的地盘并不大,为强敌环饲,他不可能有曾国藩一样的时间和人马训练自己的水军。但即便如此,他还是不准备大肆扩充军队,因为如果士兵没有经过严格的训练,在战场上只会造成混乱,并不能显出数量上的优势。
自从曾国藩在甲寅年二月以《讨粤匪檄》布告天下,东王绝对比咸丰还要早读到了这篇檄文。他也从而迅速调整了军策和民策,并作出了“照旧交粮纳税”的回应。东王从未低估过这位对手,因此不得不在挫折前重新考虑□□的战局,甚至连自己的生日也顾不上了。
黄蕙卿于傍晚时分被东殿女承宣引着入东王府正殿拜寿。只见大殿的门口堆满了□□官员送来的礼物,它们按照客家人的习惯,放置在抬来的桌子上。只见檀香木寿联,银鼎,玉器和古玩等物异常贵重,沉的似乎要把桌子都压坏了。翼王特地从安庆捎回来的那套精美的景德镇瓷器被挤到了一个角落,看上去不由得显出几分寒酸。
黄蕙卿轻轻一叹,也便率领着翼王府诸人进入了大殿。大殿中的人很多,都是长跪已毕,便一个接着一个的到东王面前道出一串谄媚的言辞。他们颂扬着他往昔的战功和政绩,才得以让□□如此繁荣。
容秀和轻舟都跟在翼王娘的队伍之后,容秀侧头看看身边的伙伴,只见轻舟竭力压制住脸上的抑郁,露出份祝寿的喜气来。容秀心中暗自叹息,刚才东王府的女承宣来凉棚通知众人拜寿,轻舟也只得随翼王府的人离开,她自始自终也没有机会与母亲说上一句话。
大殿里满是黄金的色泽,顷刻间便把翼王府小小承宣的烦恼熔炼的无影无踪。
容秀看见东王斜靠在宽大的龙椅上,尽管在室内,他的鼻梁上依旧挎着一副银脚架的黑晶近视镜。这副眼睛的脚架以前是金子打成着的,却因为太过沉重换了回来。在他的背后,有个大大的红色寿字,为红缎扎成的众多仙鹤组成,这种祝寿的图案本来都是用老寿星拼制的,不过□□严禁偶像,东王便命人用代表福祉的仙鹤替换。
底下那些人捧着他,他也就心不在焉的听着。这些恭维话都是陈词滥调,因为说的人以前多半为纯朴的农民,他们本来也不擅长这个。
“九千岁,大喜。黄河在天历六月二十六日决口北迁,河南、山东、罪隶(直隶)很多地方都被洪水淹了,据说有七百万人的房子和地都冲没了,可真是天父降灾给这群咸妖头地盘上的人呀!”
容秀听到后心中不由得一颤,她看见说话之人十七八岁的样子,长的倒有几分俊俏,却不知是谁家的少年,在这里说出毫无心肝的话语。
黄蕙卿闻言也不禁皱眉,她认得此人是天驸马钟万信,未婚妻是天王的女儿洪天娇。他和未婚妻的婚事是早在洪秀全屡试不第的时候便订下的娃娃亲。不过,洪天娇尚未成年,还没有过门。天王在这时候还是很喜欢他这个小同乡的,也把他看做除蒙得恩之外的亲信之一。
钟万信站在国兄洪仁发、洪仁达之后,显然对自己刚才的言辞很是得意。洪仁发为人愚蠢,不知道其中的含义。洪仁达听到后却有些嫉妒,他后悔没有在钟万信之前把这个消息先说出来。不过,刚才洪仁达根本没有想到这点,却被他刻意忽略掉了。说老实话,这三位天王的亲戚在花县老家时人都不坏,也非常懂得相互提携共度难关。他们只是心眼小了点,容不下除了家族之外的其他人,也不懂得关心天下苍生。
洪仁发和洪仁达并排立在东殿上,看起来非常扎眼。因为他们虽然穿着簇新的龙袍,却都光着一双不太干净的脚。东殿的官员们很少看他们,偶尔侧目而视,眼睛中则毫无顾忌的显露出讪笑来。
与进入天京后百官的衣帽一新全然不同,洪仁发和洪仁达除非在重大场合,都穿的与以前在花县乡间无异。他们的脚上,从来不穿鞋,据说是害怕磨损鞋底。他们种菜跳水,甚至会到天京城的山上摘野菜来吃。如果他们居住在乡下,将会是最好的家人,以前洪秀全读书的时候,也是由这两个哥哥节衣缩食供应的。
钟万信说完后哈哈的笑了起来,但他很快发现自己的笑并没有得到预想中的回应。东殿的人都冷冷的看着他,他茫然失措的把笑声顿住,轻咳了一声。
“这有什么可值得道贺的?”东王讥讽的问着。他加重了语气中的奇怪,以表达对钟万信的鄙夷:“就是在清妖的地盘上发大水,受灾的也是天父的子民!”他摘下眼镜,锐利的目光在钟万信身上扫过。天驸马吓得浑身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在四兄的指挥下,倒是有个真正的好消息!”北王开口了。他一听到东王传见,便立即放弃了唱到一半的戏曲跑过来,“林大人在九江打死了清妖黄明魁,为曾大人报了仇!”
北王所说是林启容和曾天养。当初曾天养力战塔齐布,二人斗得难解难分,谁知道曾天养的马失前蹄,将老将军一头甩了下来。这时候,塔齐布的亲兵黄明魁瞧出便宜,一枪把个西征大将曾天养从心窝处钉在了地上。可惜一代名将,竟然死在了小人物的手中。这黄明魁当时不过是塔齐布小卒,在此战之前名不见经传。
曾天养的死讯传到天京,东王惊得神色一变。他心疼这个一手提拔起来的老将,又为西征的局势感到不安。果然,曾天养一死,原来□□节节胜利的局面被湘军所阻。林绍璋十战十败也是这之后的事情。
林启容杀了黄明魁虽然对战局够不上什么真正意义上的影响,却实在是人心大快。而且林启容一向被东王认为是自己的心腹,他立了功杨秀清自然脸上生光。
东王笑了起来,这个六弟知情知趣,不但行为恭敬,就是言辞也比其他人更能讨他的欢心,还真是没有他就少了很多意思呢。前几天扶天侯傅学贤曾密谏他寻找理由除掉北王,因为现在的北王在□□已经没有了人心和威望,杀他易如反掌。东王没有答应,他反而在心里打算再重新起用这个听话的六弟。不过,听到北王的溜须,他还是决定再等等,要不反而显得他是听到了北王的拍马而作出的反应。
东王高兴之下便不再理会钟万信。天驸马擦了擦额上的冷汗,悄悄闪到一个不为人察觉的角落,他感激的望了一眼北王。
黄蕙卿领着翼王府的人给东王拜完寿,率众人走出大殿。她看着日影西沉,便拟告辞回府。轻舟回首望着东北方向,那里的昆曲已被青阳腔的锣鼓声压下,面前房屋重叠,绿荫起伏,阻隔在这同在一府的母女之间。黄蕙卿看了心中同情,却也不敢过多逗留。她担心轻舟万一按捺不住,会让她母女二人今后都不好过。于是她转身吩咐回府,却见众人皆恋恋不舍,自然是想着刚才听到的昆曲。
“王娘,我的手帕子忘在刚才凉棚里了!”容秀突然上前对黄蕙卿说,“跟王娘告假,你们先走,我回去取一下!”
“咦?你什么时候用起手帕子了?”说话的是翼王的侧室李氏,她年纪是这群王娘中最小的。虽然刚刚做了母亲,却还是出口不加思索。李氏的牙齿长得很漂亮,所以从不理会笑不露齿的闺训。容秀看着她笑的时候露出了一排糯米般的白牙,神态十分顽皮。
李氏的女儿被留在了翼王府由别人照看,所以她异常轻松,便开起了容秀的玩笑。容秀经常出入翼王府,她和其她的几个王娘都知道,容秀虽然喜欢打扮和清洁,却最讨厌啰嗦细碎的一干饰物。尤其是她从九江晒黑了回来,李氏她们几个都在暗地里议论容秀变土气了。
“是我昨天刚送给陈承宣的!”黄蕙卿却聪明的多,她不留痕迹的替容秀圆了谎,又微笑着嘱咐她早去早回。轻舟看了容秀一眼,但众人在前,她什么话也不敢说。
正在这时,天驸马钟万信与国兄洪仁发、洪仁达一并从东王府大殿出来。两名国兄同时举手,擦了擦额头的汗水,都是长长的松了一口气。然而,他们的脸上又马上显出了紧张的神色,竟然比刚才对着东王的时候还要如临大敌。
他们对着服侍他们的国伺叫嚷着什么,容秀听不懂国兄口中的花县土话。正在疑惑,突见四名光着脚的国伺飞一般的跑过来,把两只食盒放在洪仁发和洪仁达面前。
两位国兄蹲下来,打开食盒的盖子,仔细查看。那些从东王寿筵上折来的剩菜看起来并没有人动过,二人互相看看,都是喜形于色。他们感到全家明天的饭菜都有了。
李氏顾不上容秀了,她和钟氏咬了咬耳朵,掩着口,吃吃的笑。
容秀当然没有丢什么手帕子,她以此为借口只是为了见胡氏一面。她是刚才看戏的时候想出这个法子的,因为戏剧中的才子佳人往往借助绢帕等信物相会。办法虽然老套,却也百试不爽。她不是胡氏的女儿,相见自然不会给他人落下什么口实。而且,她感到自己作为一个外人,应该更能够理智的把轻舟现在的情况清楚的告诉她的母亲。
容秀走回凉棚,并未引起其她人的注意。台上的昆曲还在继续,却是《浣纱记》中的《寄子》一折。说的是伍子胥因奸臣陷害,把年幼的儿子寄在友人处,准备了无牵挂便可一死以柬吴王。这种忠孝节义的段子比不上男女情爱的场面吸引人,而且台上一老一小的唱词也让那些广西女子也听不太懂。于是,很多人便说笑走动起来。
容秀趁机走到胡氏身边。看到容秀,胡氏与她交汇了一个默契的眼神。她暗自庆幸自己当初没有看错人,自从翼王府的人被东殿承宣领去拜寿,她可一直在此等着容秀回来呢。
“胡王娘!”
容秀的称呼虽然是理所当然的,却还是让胡氏难过了一下。
“还是叫我娘姨吧!”她侧过头瞥了一眼抱着东嗣君的奶妈,“不用顾忌,我还是有几个贴心人的!”
“娘姨,”容秀虽然知道当下的情势不容她二人从容叙旧,却还是因为这一句旧日的称呼在心中翻腾起寄居胡氏家时的温情。她眼圈微红,说道:“娘姨,我这些年,真是忘不了当初坐在娘姨家雕花大床上吃花生的味道!”
胡氏的脸上突然泛起一片桃红,竟然带上了几分尴尬羞耻之色。容秀看到有些奇怪,她却不知,胡氏自从进了东王府,竟然意外的发现了当初自家的那张雕花大床。大概是因为它作工精美,质料优良而被抢去的女兵献给了东王。胡氏趁机讨要过来,让人搬进了自己的寝宫。东王府的任何一扇门都非常敞阔,所以搬进去丝毫没有像当初那样大费周章。它原本是她初婚时的陪嫁,但现在却见证着她再蘸时的云雨。
“你们翼王府的人都过的怎么样呀?”胡氏按捺住心中的羞辱,迫切的问道。
“在翼王府的人都很愉快,翼王为人正直,体恤下属,是最好的上司!”
胡氏听到心中欣慰,她也知道翼王坦诚无私,忠义可靠,才设法把女儿送到翼王府的。只可惜石达开当时坚辞美人不受,轻舟并没有成为王娘。
“娘姨,你过的好吗?”
“好,有什么不好的?”胡氏的脸显得很平淡,目光却在无奈中透出份自嘲来。
一时间,两个人都无话可说了。
容秀抬起头,偷偷望了望那个小小的东嗣君,他长的并不象胡氏,却也相当的漂亮可爱。他安然的被奶妈抱在怀里,显然这个怀抱让他更为习惯。容秀看了他几眼,便马上移开目光,她生怕胡氏会因此不自在。
“不过,”容秀四下望了望,周围的人说笑吃喝,沉溺在自己的快乐里,都不以她二人的交谈为意。但是,她还是压低了声音:“轻舟妹子的婚事不太顺的。”她轻叹一声:“当初女馆解散,允许婚配,很多人给她提亲,后来……”容秀迟疑了一下,还是不忍说出原因:“前几天还有个军帅来找人说合,但现在却也不来了!”
胡氏低头思索了片刻,抬起头,脸上已带了几分自信的微笑:“你放心,我的女儿,自然能找个天下最好的丈夫!”她也压低了声音,但语气中的肯定却是不容置疑。
容秀听到她的承诺自然很高兴,却也在心底隐隐升起了一丝异样。早在第一眼见到胡氏的时候,容秀便发现她实在是与以前大不一样了。她早已不是那个逆来顺受的寡妇,而是借着东王的权势风声水起,掌控了自己的命运。
这样变是好还是不好,容秀说不出来。其实,不只是胡氏,容秀身边所有的人都在慢慢的变化着,将来,也会继续变化下去。
“娘姨,我不好久呆,先告辞了!”容秀知道自己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便开口向胡氏道别。
胡氏心中不舍,却也不禁黯然,容秀虽然与轻舟年纪相仿,但她毕竟不是女儿,对离开自己没有多少留恋。她低下头,用双手从桌子下面拎出一只藤盒,“这是一些月饼,你们拿去吃,就当是今天晚上过中秋了。”胡氏揭开了盖子,淡淡的香味扑鼻而来。
“这左边的馅子是玫瑰虾仁,右边的是椒盐松子,都是她喜欢的。”这些月饼为胡氏亲手制作,比从买卖街成批订来点心味道和用料都要纯正的多。
容秀看着藤盒里一个个码放整齐的金黄色月饼,莫不做工精美,花纹细致。胡氏在月饼的顶端点了一个圆满的红点,便如美人眉心的朱砂。别说吃,就是光看也令人赏心悦目。
东嗣君“嗯,嗯”了两声,说了声“要!”便伸手去抓。胡氏急忙把盒盖盖上,并随手从桌上的茶心(点心)碟子里抓了块糕饼塞在他手里。
“你拿着走吧,我现在也不好相送!”
容秀点了点头,拎起了藤盒。这盒子沉甸甸的坠手,她的脚步迟疑了一下。
“她今后的一切,都麻烦你了!”胡氏声音中带着轻微的鼻音,但面色却依旧克制如常。
容秀从胡氏身边离开,没有敢回顾。身后,响起了东嗣君不满的啜泣。奶妈拍哄着他,他是个听话的孩子,很快就安心于手上的糕饼,不哭了。
容秀拎着藤盒,快步走出了东王府。喧嚣和富贵都如身后的残霞,化为天边浮云。天色已经擦黑了,浅蓝色的天空里,浮起一轮圆满的白月。她穿过堂子大街进入朝天宫一带的小巷,感到不同往日的冷清。这时候巷子里没有几个人,大家都赶着回家过真正的中秋去了。
容秀把藤盒放在地上,想歇歇脚。她虽然也很想快点回到朝天宫轻舟家,与她诉说见到胡氏的经过,却无奈这盒子实在太重了。胡氏为了对久违的女儿倾泻爱意,恨不能把亲手烤制的所有月饼都放进去。
容秀轻轻揉着酸胀的肩膀,傍晚舒爽的风吹过来,她感到舒服些了。就在这时候,远处巷子的入口传来一个声音:“陈妹子!”
这声音有几分耳熟,却想不起是谁的了。容秀伸着头张望,她的眼睛有些近视,只看见远处一个高大的身影走过来,却还是辨别不出是谁。
“陈妹子!”那人大步流星的走到她的身边,容秀终于认出了他是北殿承宣许宗扬。
“你,”容秀退后一步,清冷的风吹过她的鬓角,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她的眼睛扫过周围,巷子里已经没有人了。
“许大人!”她故作镇定的说着:“有什么公事,明天在翼殿说好了。”
许宗扬却并没有听出她的言外之意,而是反而立在她的前面,单刀直入的问:“我不是谈公事,是想问问妹子,我去翼殿求亲,你为什么不答应?”
容秀大窘,一下子捂住了脸。她万没有想到许宗扬会如此开门见山的相问,这不是羞煞人吗?她虽然自诩洒脱,但乍被男子当面提到婚事,第一个反应却还是未嫁姑娘本能的羞涩。
许宗扬愣了一下,他看见容秀修长的手指挡在脸前,指缝中露出的肌肤虽然在夜色下看不明晰,却能猜出其中的浅红。他突然明白了什么,呵呵的笑起来。
“那个,那个,”容秀好容易恢复了几分平静,她本能的把以前看到的“奸情”当作挡箭牌:“你不是和楚姐姐,她……”她差点把楚十九妹就在不远处与自己比邻而居的消息告诉他,但她很快想到楚十九妹现在已经嫁了人,说出来万万不妥。
太阳已经沉入地平线的下面去了,巷子里的光线变得微弱,许宗扬高大的身影压了下来,让容秀越发的紧张。
看到容秀慌乱的神色,许宗扬退后了一步。容秀心里稍稍安稳,却听到他的声音强硬的传过来:“那女子水性杨花,无情无义,怎么可以讨来做老婆。我就是要你这样的,心眼好,贤惠,又能过日子!”
容秀听着,脸上羞红的颜色已经爬到耳朵后面去了,却也不由得诧异。她不知道如何给了许宗扬这样一个印象。容秀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贤惠和能过日子。不过,她总算镇定了下来,并搜肠刮肚的找了个理由推脱:“我现在年纪还小,对了,”她扬起脸,看着许宗扬严肃的问道:“许大人贵庚?”
许宗扬想了想“贵庚”的意思,过了一会才说:“我是二十八岁!”
“你看,”容秀马上振振有词的辩解:“我比你要小上十岁呢!”言罢,她偷眼向许宗扬面上望去,只见他两腮上的胡须几乎遮住大半个脸,不禁疑窦暗生。他怎么看也是个中年人了。
“男人大一点是不妨事的!我要是娶了你,一定对你好,决不打老婆,而且,不会像别人那样讨好几个。”许宗扬并没有把容秀的话放在心上,而是反问:“你不答应我的亲事,是不是因为我是北殿的人?”
容秀听到他话语中的愤懑,不由得深深同情。现在韦昌辉只不过是个被架空了的北王,这是天京城众所周知的事实。
北王不如东王,独揽大权,威风张扬;也不如翼王,经略江西,战功赫赫;甚至不如燕王和豫王,他们也手握军权,督战一方。唯一能有可比性的就是躲在深宫中为臣子们所遗忘的天王,但天王从来不出来,就算被东王想起,以天父之名教训,一年也不过一两回,数量不算多。北王却要时时出入东王府,在杨秀清的眼皮底下度日如年。
人总是善忘的,韦昌辉曾经毁家纾难的豪举与定都天京之前的战功都被人们慢慢忘记了。就连容秀,以前虽然不想嫁人,也会时不时翻出北王当日求亲的情形回忆回忆,满足下小女子的虚荣心,但这几个月,她几乎没有主动想过,偶尔想起来,也是感到怪丢人的。
“当然不是,”容秀肯定的说着,“绝不是!”她又不由得加重了一点语气。她知道自己不想嫁人的念头说出来不容于世,而且把这个想法告诉眼前并不太熟悉的许宗扬肯定有些傻。正在犹豫之中,她听到许宗扬又开口了。
“你放心,我一定要作出些大事,让你好好看看!”
“什么大事,你不想在北殿再干了吗?”容秀不由得问。
“六千岁是我的殿下,”许宗扬的语气中蕴含着很深的感情,但他没有再往下说,而是呵呵的笑了笑,“天晚了,我送你回去!”
容秀听他不再纠缠婚事,不由得松了口气,也就把许宗扬说的所谓“大事”抛到了脑后,但她马上推脱,说是不用。
“那怎么成,”许宗扬毫不客气的把她的意见否决了,“你一个妹子,这么晚了肯定是要有人送的!”他替她拿起了那盒月饼,沉重的藤盒在他的手中,竟然轻若无物。
容秀不好上去抢夺,因为那样过太拉拉扯扯,而且以她的力气,也抢不回来。
“太麻烦许大人了!”她勉强的一笑,在前面为许宗扬引路。此时月亮已经挂上了树梢,清泌的月光落下来,洒得容秀一肩一头,都拂之不去。
许宗扬走路的声音很轻,那是久经军旅的步子,几乎如猫一样无声无息。此时光线微弱,容秀看不清许宗扬凶恶的面容,他的影子不时拖在她的身上,竟然有种轻柔旖旎的触觉。容秀感到有点不好意思,就又跟他距离拉远了些。幸好,他并没有说话。
容秀心中盘算,怎么摆脱掉这个热情的追求者。她毕竟是中国人,是讲究给别人面子的,当面拒绝她有些做不出。想了想还是让黄蕙卿去替她说,想出了这个法子,她的脚步也不由得轻快了起来。
转眼间,容秀看到了轻舟家的小院,心中更加轻松。总算走到了!她暗暗的想。只见枸杞的叶子爬满了围墙,却因为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那一点点朱红均已隐没在黑色的藤蔓之间。
许宗扬心中有点不舍,他嗅到风里面都飘着点淡淡的脂粉香气,却又如羚羊挂角,不可琢磨。他觉出有种情绪在胸中冲撞,也能感到自己皮肤下面的鲜血在热切的奔流。他是尝过情欲滋味的,但他尊重眼前的这个女子,还是尽力克制住了。怎么这么快就到了?他把藤盒放在轻舟家的门槛上,与容秀告辞。
容秀有心把些月饼送给他几块,但那是胡氏捎给女儿的,肯定不能给。她又担心楚十九妹两口子,因为他们经常打架,那声音会不会传出来。不知怎么,她非常害怕让楚十九妹知道她和许宗扬在一起。幸亏,巷子中安安静静的,往日这时候都是人来人往,但现在大家却似乎都偷偷回家过节去了。
“我会让你刮目相看的!”许宗扬沉声的说,他说完后转身便走,并没有回头。容秀见他高大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心头却也升起了一丝异样。她转身扣动门环,轻舟飞跑过来开门,她已经等了她很久了。
“娘怎么样了?”她急切的问。
“娘姨一切都好!”容秀看了看左右,“先进去,然后细说!”
轻舟的脸红了红,她也向门口张望了一下,幸喜无人。她随后提起地上的藤盒,却被其中的重量让脚步踉跄了一下。
“这么沉呀?亏你怎么拎回来的?”她只是无心的一问,便重新向院子中走过去。
虽然轻舟并没有看见,容秀的脸却不由得一红。
容秀插上门栓,转过身却发现院子的正中已经摆了一张小桌子,上面放着金陵特产马陵瓜、红菱、鸡头果等物。轻舟把藤盒放在桌子正中,掀开了盒盖,只见金黄色的月饼映在月光之下,立刻,小院中便增添了几分满满当当的喜气。
“你见到她了吗?”轻舟秋波流转,“有没有跟她说话,她还好吧!”
“娘姨一切都好!她在东王府是很吃得开的!”
轻舟低下头,不知道该为这个消息喜悦还是难过。良久,化为一声叹息。
“这些月饼可都是娘姨送的,她说馅子是玫瑰虾仁和椒盐松子,都是你最爱吃的,尝尝看。”容秀强笑了笑,转移开话题。
轻舟拿起一只月饼,轻轻的咬了一口,“是娘亲手做的!”她说。
容秀感到自己找不出话来安慰,而且,她不愿意告诉轻舟,胡氏打算给女儿张罗夫婿的事情。那些话都八字没一撇,还是等以后慢慢细说。容秀伸出手,默默的拿起一个月饼放在嘴里嚼着,松子的清香溢满齿颊,真的是非常非常的好吃。
容秀并没有在王家过过中秋,轻舟却不同,以前每年的八月十五,她总是欢聚在母亲膝下。那时候,笑声往往荡破了月色,与秦淮河畔的歌舞升平交织在一起,就是她当年未过门的夫家也会送来礼物祝贺。
鼓动轻舟未婚夫张少爷率领米店伙计抗拒圣兵的张继庚最终被朝廷设祠堂祭祀,并世袭云骑尉之职,但张少爷的名字却湮没在历史的尘埃中了。
轻舟有时会想,如果张家少爷地下有知,大概会恨不得她死节的吧。但生的愿望是如此的强烈,即使经历了诸多苦难,她也依旧没有断了活下去的念头。据说,在城破之日,他的公公强迫家里所有的女人都自尽了,就像自己的舅舅那样,为的只是不至让她们受辱。当时,很多读书人家都这么干,男人们要求女人们死节,然后得以从容逃生。轻舟不知道这些人逃出金陵,如果续娶填房,是否知道□□的士兵还是不□□女子的。
如果□□当初定都河南该有多好!这是轻舟在翼王府初次读到《建天京于金陵论》的第一个感觉。她认为现在虽然衣食无缺,却还是不如战前。不过,轻舟看了一眼对面的容秀,知道自己这份心思,可是万万不能跟她提及。容秀自然觉得□□千好万好,并想趁着年轻干出一番事业。人和人的灵魂是永远不相通的。
流霜沉积在小院,蟋蟀在草丛中轻轻的唱着曲子,轻舟的心事,它们从来也不曾关心。
江氏还在里屋忙活,轻舟突然放下月饼,喊着:“江姆妈,来一起吃月饼!”
江氏探出头,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我怎么能和小姐们一起坐着吃!”虽然历经劫难,她依旧遵照着从前的规矩,是不敢与主人同桌的。
“唉,这时候,还讲究什么?”轻舟笑着走过去拉她的胳膊,“吃点吧,是娘亲手做的!今天我们一起去东王府拜寿,娘她很好呢!”她随即想起了母亲隆起的小腹和那个抱在奶妈怀里的孩子,笑容在脸上僵硬了一下。
江氏听她这么一说,便也身不由己的被她拉到了桌边坐下,她很想问问胡氏的情况,但也知道那些话是不该问的。
“感谢天父皇上帝,祝福有衣有食,无灾无难,魂得升天!”她只有念起了饭前祷词。
江氏是一辈子都打算信点神灵的,以前她跟着胡氏拜观音,但既然神通广大的天兵把她的白玉观音像砸了,她也就转而皈依了上帝。江氏早晚都要一丝不苟的膜拜,反而比在翼王府当差的容秀二人都显得虔诚。她说完后却又加了几句:“天父皇上帝保佑,保佑给两位小姐都找一位好女婿。”不过,她为了以免轻舟和容秀害羞,最后几句话说得极低。
容秀听到了一点蛛丝马迹,加上心里一直芥蒂着刚刚许宗扬送她回家的情形,面颊顿时又羞得透红,却也不好开口反驳。她侧过脸,突然听见江氏略微有些遗憾的说道:“凑合着过吧,和以前不能比了。那时候,十里秦淮,都是灯会!太太虽然不让去,但在这里也能看到放烟火,听到那种热闹的声音!”
轻舟深以为然,容秀也是心中一叹,她又何尝不盼着能看到代表盛世繁华的焰火绚丽在天京城头。但现在□□圣兵分别在江西、湖北、安徽、江苏等地与敌人作战,红粉(火药)异常短缺,又怎么能有剩余作如此的消遣。
其实东王寿诞之前,天王为了安抚他,曾经虚情假意的提过放烟花来庆祝的主意,却让杨秀清立刻否决了。他虽然跋扈嚣张,但轻重缓急还是知道的。只不过,东王却把天王的这种试探看做不通战务的表现,因此愈发轻视。
院子里的几个女人都无话可说,唯有相对深深叹息。往日可能不觉得,但要是到了代表着团聚的中秋,家中如果少了人就显得特别的刺眼。
突然,隔壁响起了吵闹的声音。那是李崇和与楚十九妹又在打架。“砰砰梆梆”的热闹,到了后来,居然是个难解难分的局面,前典北厨李崇和并未占到什么便宜。
容秀等人相对望望,都是忍不住为这段插曲笑了起来。在以前,楚十九妹经常来隔壁的(黄)王家串门,唠唠家长里短之后,便会给三个女人展示身上青一道,紫一道的伤痕以获取同情。她的这番做作开始的确收到了几滴眼泪,但后来,即便是最善良的轻舟都感到有些厌烦了。
她总是跟丈夫对打,却打不过他。男人的力气要胜过女人,所以打起来吃亏的往往是妻子。直到有一天,容秀终于忍受不住,便把翼王自创的拳法传授了几招给她。那些招数相当厉害,当年翼王少时游侠江湖,曾经用来打败过少林寺的武僧。
于是,隔壁的战况慢慢有了变化,楚十九妹虽然还不能反败为胜,却已经能和丈夫打个平手了。
容秀咬了口月饼,开始以欣赏的心情听着着隔壁的打闹。她想,以前李崇和打老婆的时候,她听着气愤,都要忍不住冲过去帮忙,但现在听到楚十九妹拳头擂在丈夫身上的声音却让她感到异常舒坦。许宗扬怎么会觉得她贤惠,还真的是看错了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