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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二章 ...

  •   第二章
      第二天清晨,苏三娘便来翼王府接容秀。容秀早已和轻舟打好了招呼,在府门外等候。
      “成了!”容秀扬着脸欢喜的说着。苏三娘低头一笑,她早就从容秀喜悦的面容上猜出了翼王娘放人的决定。两人一同走出翼王府大门之外的牌楼。只见清冷的二月天气中,罗大纲正和李以文兄弟三人牵着马站在大街上。
      容秀认得李以文和他的堂弟李世贤,第三个人她却不认识。苏三娘给容秀介绍,这个二十七八岁的青年名叫李明成,乃是李以文的亲生弟弟。
      在身材矮小的李氏兄弟衬托下,罗大纲显得越发高大。他见苏三娘出来,藏在虬髯深处的嘴便快活的咧开,锋利雪白的牙齿也在晨曦中闪亮。他亲自为她牵来马,大而明亮的眼睛中有种在人前竭力控制的深情。
      六人分男女前后出城,四个男子在前,苏三娘和容秀落在后面。在马背的颠簸中,罗大纲宽阔的背影不可阻挡的落入容秀的眼帘。在她的记忆中,也只有韦氏弟兄的身材有如此雄壮。
      聚宝门灰暗的城墙出现在众人的视野,映衬得城外秦淮河畔九层八面的大报恩寺塔愈发的壮丽。它似乎吸收了太阳全部的光线,却又增添百倍的释放了出来。虽然只是抬头望了一眼,容秀却不得不抬起腕子,用拿着马鞭的手遮住了眼睛。
      “其实,这大报恩寺塔比以前要破烂多了,还不如去清凉山玩儿呢!”容秀不由得说道。
      大报恩寺塔为明成祖朱棣为纪念其母所建,故名报恩。它矗立于雨花台畔,曾经动用了十万军匠,耗时近二十年,至于花费的金银,更是不计其数。
      在天京还远是明朝陪都之时,由于三宝太监七下西洋的壮举,致使地处长江水运中枢的南京不但成为国内巨贾云集的大都会,也引得海外商人纷纷云集。
      大报恩寺塔在那时起便一直是南京全城最高的建筑,它通体为五彩琉璃砖瓦搭建。塔中长明着由明政府出资点燃的佛灯,昼夜不息。当它角梁上一百五十二个“金铃鸣铎”随风畅舞的时候,远近之人都能感到自己沐在一片圣洁的佛光中。在明清两代,大报恩寺塔蜚声海外。它在异域的名气,甚至比北京的故宫和圆明园还要大,也只有万里长城与之齐名,被外国人称为“世界七大奇迹”之一。
      “自从道光二十二年(1842年)洋鬼子在天京,那时,还是叫江宁的,签订了《江宁条约》(南京条约)。他们就经常到塔下面一块,二块的扒走琉璃瓦。它已经不象以前《塔志》里说的那样好看了。而且,两年前……”容秀说到这里,却不由得语气一顿。在癸好年(1853年)太平军攻陷南京的时候,因为大报恩寺塔正对着聚宝门,东王便命人在其上设置铁炮向城内开火,已经把塔的内部破坏无余。后来,诸王大兴土木修建王府,更是把塔下以大报恩寺为主的多座寺院拆得七零八落。至于寺中大大小小千余尊铜佛,也在东王铸造太平圣宝的诰谕下熔为了一炉。大报恩寺塔能在此地屹立不倒,还真是不可思议呢。
      “大纲作天地会堂主的时候,在广州走私鸦片,和洋人打交道多了,从他们的嘴里经常听到这塔的大名。惭愧呀,”苏三娘嘿然一笑,“身为国人,经常被外人问起,却一点也不知道。以前在大纲在天京,还来不及细看,便被九千岁派去了镇江郡。这次好容易有了机会,他是非来不可!”苏三娘并不忌讳丈夫以前的历史,她从容道来,却又是一笑,也明白了容秀欲言又止的顾虑,便对她透露:“其实,要不是大纲跟九千岁说情,这塔估计还保不住呢!”
      正在谈话之间,六人已经走过了聚宝门,来到大报恩寺塔下。因大报恩寺塔至高点的地理位置,所以塔的周围均有重兵把守。罗大纲出示了盖着东王大印的挥子,六人才得以进去。
      那时候,大报恩寺塔虽然被损害的厉害,但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当它静静的矗立在如衣带般柔和的秦淮河畔,虽然塔基的五彩琉璃砖多有剥落,但远远望去,却还是能感到一股雄浑之气崛然升起。然而,走进观察,则蛮不是那么回事了。
      容秀默然穿过塔下的废墟,此时,足下曾经的焦土瓦砾已经长满了低低矮矮的衰草。它们在呜呜的风中弯折了腰肢,却又在风势减弱的时候重新的挺直。大报恩寺塔上曾经悬挂的“金铃鸣铎”已经失落了大半,那不和谐的铃声伴着脚下衰草清脆的碎裂声交织出一份凄凉。
      容秀不胜感慨,她记得自己去年就是从聚宝门进的南京。那时候,大报恩寺寺的香火何其鼎盛,真有种南朝四百八十寺的盛况。可惜却在短暂的一年内毁于战火和人祸。
      唯一不变的,也只有塔檐的燕巢了。但此时,巢中的主人却均已飞走,唯留下空空的燕巢在寒风中瑟缩。
      苏三娘走上塔基,本来琉璃塔最下层以前依东西南北四面均装饰着四大天王的石像,却都在太平军踞塔顶炮轰城内时顺便毁去,但石像头颅虽然已经砸碎,躯干却还保留着。她看看天王残像,又看看魁伟高大的丈夫,不觉好笑。
      “丞相大人,据说是你进言东王,让他留下这大报恩寺塔的?”容秀问道,她心中强烈的好奇着。因为大报恩寺塔的存在,等于给天京城留下了一个攻打的破绽。太平军就是藉由着这塔的地利攻克了南京。在容秀刚进女馆的时候,正赶上江南大营初设在天京城北,并逐渐沿东西两翼扩张。聚宝门虽在城南,却也隐隐感到了威胁。城中那时流传着东王要拆毁大报恩寺塔的传闻。最后谣言虽不攻自破,但容秀今日才知道这说法并不是空穴来风。原来这塔得以保存却拜罗大纲之口,却不知他是如何令一意孤行的东王改变了主意。
      “没什么,”罗大纲轻描淡写的说着,他虽然是初次见到容秀,却也从妻子的口中听她夸赞过这个能吃苦的小姑娘,在心里不由得把她当作妹妹看待,“我只是对九千岁说,有我罗大纲在,自然能让清妖靠近不得这琉璃塔!”
      罗大纲虽然说得轻松,心中却不由得想起了东王当时听后大笑,随即撤回毁塔诰谕的举动,一股深深的感激不由得从心头升起。他所带部下大多出自天地会,本来就不如上帝教的老兄弟那样能遵守天条,但东王却对他相对宽容,并力排众议,屡次委以重任。他将兵在外,军纪起初不敢保证十分严整,朝中多有诋毁之词,东王不但不追究,还往往书信安抚。这种知遇之恩真是值得他为效死力。
      几人都想登到塔顶鸟瞰东南,据说在琉璃塔极盛的时候,登塔四顾,百里之外,都能尽收眼底。但这时候已经不可能了,因为圣兵虽遵从东王的诰谕未曾炸毁大报恩寺塔,却也怕有人登上塔的至高之处阴谋破坏,是以早在一年多前便已经砸毁了塔中的梯蹬。
      六人盘桓良久,最终也没有发现什么再卓越的景色可供流连。
      “唉,还真不如远远的看呢!”罗大纲慨叹着说道。
      失去了脚下南朝四百八十寺的依托,曾经被称为“世界七大奇迹”之一的琉璃塔也只能孤悬于天地之间了。几人仰头张望,只见青天下的塔顶金光普照,依旧是宝相庄严,却又遥不可及。他们都是扫兴无比,但征战频仍,东王的诰谕也在一道道地重申着毁佛焚书的主旨,却是也谁也不敢在塔下说出今后□□有能力修复的言辞。
      “去买卖街吧!”容秀早已不想再看这破破烂烂的琉璃塔,便迫不及待的提议。她和苏三娘兴奋的对视一眼,都是想尽快的花钱买东西。
      聚宝门的买卖街因为远离江南大营,所以是□□设在天京城外的七条买卖街中最繁华的。只见一家家店铺鳞次皆比,大大小小的饭馆酒帘招风,竟然比战前夫子庙热闹的程度也不让分毫。而且,相比起太平门买卖街摊位多数为简易棚子搭建,聚宝门的店铺酒肆却有好多已经是扎实厚重的砖木建筑了。
      容秀回头望了大报恩寺塔一眼,距离得远了,塔上所有的残损都已经被四周琉璃瓦的金色融合,它长长的阴影拖在买卖街和雨花台上,仿佛从亘古起便已经在此处保护万民的太平了。
      容秀转过头,街中走动的女子强烈的吸引了她的目光。这些人要占买卖街交易人数的绝大部分。她们中的许多人都是女馆中的新嫁之妇。每人都涂脂抹粉,穿戴着花花绿绿的绸缎衣服。她们的面容中有种得意洋洋的喜气,看来,在乱世风驰电掣的变幻中,她们心中的悲伤都没有来得及持续多久,便在认命中找到了新婚的乐趣。
      不过,容秀也只是猜对了一半,这些女人,更多的在年初的那场规模宏大的拉郎配中,并没有找到合适的另一半。有的是老妇配少年,也有的是少女婚老汉。甚至原本的夫妻被硬生生拆开,两人又各自有了其他配偶。不过,女人们的新婚丈夫在战火频仍中都被纷纷调出去了,没有他们在身边,有些妇女反而过的尤其愉快。
      容秀看着她们光鲜耀眼的模样,心中突然可怜起了这些无从掌控自己命运的女人,她感到她是要比她们高明,而且与众不同。
      “陈妹妹,陈妹妹,”李以文突然低声说道,由于周围的喧嚣,直叫了两遍容秀才听见。
      “什么事?”容秀回过头,诧异的问。面对着李以文的脸,她又一次感到这个人看起来比起以前似乎有了种说不出来的改变。
      “我想问,十二岁,十四岁的小妹子都喜欢什么东西呀?”
      “当然是胭脂花粉!”容秀脱口而出,她想起了自己这个年龄。当时正是小姑娘爱学大人打扮的岁数,她经常从父亲妾室们的梳妆台上拿了眉黛和胭脂,用水化开,学着城中时兴的式样,对着镜子涂抹在脸上。虽然少女脸上的红晕并不需要胭脂来填补,她们却是最喜欢用化妆来证明自己已经成人了。
      容秀说完不由得好奇,看着李以文的眼睛也显出了几分疑问来。
      “我是想给两个女儿买些礼物!”在周遭的吵嚷中,李以文微笑着解释。他声音不大,却还是清晰的传到了容秀耳中。
      “对了,听宋嫂子说,两名检玉都许了人家呢?不知道是谁呀?”
      也许是欣喜女儿终身有靠,李以文脸上的笑容更加浓了:“大的许了湖北的蔡元隆,他虽然新进从军,打仗却非常勇敢,也能够识文断字。小女婿就是谭绍光!”
      “恭喜呀!”容秀急忙道贺,却又问道:“怎么两名检玉今天没有一同来呀?”
      “两个女儿脾气古怪着呢!”李以文笑着说,他想起了大女儿非要借着礼拜天偷去删书衙一览,而小女儿则说是要帮母亲做家务,都是说什么也不肯来。
      几人当下分为了男女两拨逛街,男子们都去兵器铺观瞻,容秀和苏三娘自然是凑到了卖胭脂花粉的地方。几人相约午时在买卖街中最大的酒肆“顾楼”之下会合,便分道扬镳。
      容秀刚刚迈出几步,突然停住了,脸上一副怔怔的样子。身边的苏三娘不由得疑问,却见她翘起脚,拉低苏三娘的身子,把嘴唇迟疑地凑在她的耳边说道:“苏姐姐,你看看,那个人可不是个清妖?”
      她说完眼光一扫,却惊然发现买卖街中走动的男子中有很多都是清朝的官兵,甚至有人身上还套着江南大营勇卒的背心。乔装之人也不避讳□□的发式,许多人脑后均拖出一尾长长的辫子来。她在天京城中住得久了,早已习惯了红巾裹头的长发造型,乍一又看见清朝的猪尾,心里不由得“咯噔”了一下。
      “哎呀,有好多清妖呀!”
      “放心,这里远离江南大营,一般来这儿的清妖都不是抢劫的!”苏三娘泰然自若的一笑,又道:“就算是清妖,也要花钱买东西不是。在聚宝门的买卖街,我们和他们井水不犯河水,已经差不多成了规矩了。而且,听说他们的大营拖欠军饷非常厉害,这些人有时候还会拿着兵器到买卖街换银子花呢!”她说着咯咯的笑起来:“咸丰妖头花了好多钱给他们打造的兵器,还不是得让他们便宜的卖给我们吗?”
      容秀放下心,不由得又重新打量起这幅情景,只见清军和太平军擦肩而过,却均是一副相安无事的形状,看来天下大同也不过如此吧。她收回目光,从卖首饰的摊子前拿起一枚仿造的银钗,试着比在苏三娘头上,却发现任何首饰都配不上这个骄傲夺目的女人。
      转眼间已经临近了中午,苏三娘和容秀二人还是没有买到自己中意的东西。她们相视一笑,不敢再看摊位前伙计用礼貌掩盖的气愤,转身向顾楼走去。

      “高阁明窗,放眼奇峰千万叠;
      黄花白酒,快心知己两三人。”
      容秀读着顾楼门前悬挂的对联,随即从对联牌匾的新旧上推测,它还是当初挂在城中老号的那个,而刚刚盖起的酒楼却也比以前要轩敞得多。
      南京有名的酒楼--顾楼本立于夫子庙附近的秦淮河畔,明以前相传为晋代书画家顾恺之的旧居,但自从明末秦淮八艳中的顾横波也在此处择邻而居以后,名妓的香艳立刻遮盖了曾经画家的大名,顾楼也便以美人故居为荣了。不过此刻,没有了楼边碧绿如带的秦淮河环绕,崭新的楼宇也少了份古旧的诗意。
      她们走到楼下,发现四名男子也不约而同的到了。容秀看他们脸上满足样子,感到他们都买到了中意的东西,不由得深深遗憾。
      “你们看!”李世贤解下了腰间的佩刀,得意的出示给两个女人再看,“我才花了四钱银子,就从一个清妖的手中买下了这口宝刀!”
      他抽刀在手,只见阳光下刀锋似雪,端的是一口极为锋利的兵器。他感激的看了一眼二哥李明成,要不是他帮着讨价,还不能这样便宜的价格买到这口芜湖产的宝刀呢。
      相比起李以文、李世贤兄弟的坚忍骁勇,李明成明显显得平庸了很多,但他是那样会买东西和会过日子,这种在太平岁月极为实用的智慧虽然让他在军中无法高升,却使得他在贫苦的李氏家族中受到很多人,尤其是妇女们的喜欢。
      李世贤反复察看这口宝刀,真是爱不释手。他个子矮小,却勇武有力,比起他的精悍强壮,两个哥哥却都显得有些单薄了。
      几人走入顾楼,此时,大厅中的位置已经被人坐了十之七八。伙计殷勤的引着他们向里走去。容秀突然发现里座中一人抬起头来,目光如电般向他六人身上一扫。此人的眼神也并无凌厉之意,却带着种无形的威严,竟让容秀心中微微一滞。这个人把手中的酒杯轻轻放在一边,站起来拱手对罗大纲说道:“大哥,没想到在这儿却遇见故人!”
      此人三十出头的样子,相貌非常儒雅文秀,一身月白色竹布长衫也给他增添了几分飘然欲仙的神姿,但这人一双眸子精光凝聚,如针般缩成一线,却带着笑投在罗大纲身上。
      “三姐!”他笑着又向苏三娘作揖,文质彬彬的容颜越发显得谦和有礼。
      容秀听见苏三娘哼了一声,却调开头不理会。
      这人身边坐着一名军人模样的中年人,看上去要比他大上四五岁的模样,也是美髯颔下,相貌堂堂。这中年人初见罗大纲几人的进来,不禁面露紧张和敌意,却见身边之人含笑起身,也便随即跟着站立起来,拱手为礼,一副唯其马首是瞻的样子。
      “呛--”李世贤宝刀出鞘半截,却让身边的李以文握住了手腕,饶是他力大无比,却在哥哥纤瘦的手指下动弹不得分毫。李世贤脸涨的通红,忍不住大喝。
      “哥!”
      李世贤情急之下,也顾不得□□的诸多忌讳。他的右手抽刀,左手本来扶着刀鞘,此时松开向李以文推去,却让堂兄顺手握住。李世贤试了几次,还是无力撼动分毫。
      “哥,他是清妖张国梁!”李世贤气急败坏的提醒,语气在挣扎中却不由得带上了几分哀求。
      “我知道,大家不过各为其主!”李以文沉声劝说,他的眼神中闪出了几分凛冽,竟让顽强的李世贤不由得撤去了手中的力气。
      “哥,我听你的,不乱杀就是!”李世贤垂头说道。
      李以文松开手,站在一边警戒。容秀终于发现李以文身上与以往的不同是什么了。他这次回来,气质却在军旅生涯中潜移默化的改变,全身上下有一种不怒自威的神气。
      罗大纲哈哈一笑,大模大样的走过去,在张国梁旁边拉一把凳子坐下:“老幺,有几年没见了吧?”他的环眼转向张国梁身边的中年汉子,笑着说:“子材,你还是跟着老幺呢?”
      冯子材听后身形一僵,随后竭力克制住心情的紧张略微颔首:“标下还是跟着张军门,现在军中任参将之职!”
      “官不小了嘛!”罗大纲随口说着,他顾不上看冯子材略显尴尬的脸,顺便招呼其余五人过来就座,“大家以前都是兄弟,今天这一面之后,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倒要好好的聚上一聚!”
      容秀心中惊讶,但她和当时许多女子一样,都有种不动声色的本事。当下闭着嘴,紧紧跟着苏三娘走了过去。
      因为人多,桌子不免感觉狭窄,张国梁大声吩咐伙计把旁边的桌子并过来。他的声音虽高,但言辞却文雅礼貌。这伙计看上去也和他极孰,当下笑嘻嘻的点头答应。他同大伙并了桌子,转身又提来了一壶新沏的雨花茶。
      几人围桌坐下,其中,要数李世贤最年轻气盛,也最骁勇好斗。他怒火中烧的瞪着张冯二人,却是撼于兄长的威严不敢妄动。看到他的眼神,冯子材有些悻悻然的样子,张国梁却微微一笑,浑若无事。
      这人就是江南大营的第二号人物张国梁吗?容秀拿着白瓷杯子,轻轻的吹着杯中翠针状的几茎茶叶,怎么也不愿承认茶叶在杯子中的飘摇是因为心情激动而导致的手腕颤抖。
      她记得自己效力城防之时,曾多次见过张国梁提兵来犯。此人杀人如草,往往率军一马当先。当时城中兵将稀少,东王经常令老人孩子出城迎战,张国梁遇上,杀起来却也毫不手软。就连他手下带领的兵将,也都沾上了主帅的煞气。江南大营均是清廷的绿营兵,战斗力往往令圣兵鄙薄,但张国梁统军来战,却不由得令守城壮士尽皆胆寒。
      不过那时距离遥远,张国梁又身披重甲,只能看出体态骠悍,却从未一睹容颜。此刻,容秀不由得在雨花茶水气的掩护下偷偷多看了他几眼,却怎么也找不出此人面貌中的凶残来。她知道,在天京城的牌尾馆,小孩子如果晚上哭闹,同馆的老人往往用张国梁的姓名来吓唬他们。但这人面貌如此儒雅秀美,只怕当时即便在场,也只能令幼儿破涕为笑了。
      容秀不认得张国梁的面貌,与其同时入教且在他反水后经常两阵对决的其他人却把他认得太清了,李世贤和苏三娘都对他怒目而视,恨不能亲手杀掉这个自广西举事起双手就沾满了太平军鲜血的仇敌。
      张国梁摆出了一副东道主的架势,点了几样楼中的拿手菜肴,伙计诺诺的笑着正准备转身,他又高声说道:“对了,先把你酒窖中的卫酒拿三瓶过来,记得要上品‘堆花’!少把‘土烧’和‘大麦冲’这样的次品拿来糊弄老子!”
      在江南大营旁边,也有几条买卖街。说起来,□□在天京城外设立买卖街还是受了江南大营的启发呢!张国梁是江南大营买卖街顾楼本店的常客,因此,对这家开在敌军境地分号的藏酒也有几分熟悉。
      “不敢,不敢,小人还要继续做张军爷的生意!”伙计恭敬的答道。
      不一刻,酒菜已陆续上来。张国梁打开酒瓶,先在眼前的酒碗中倒了满满一碗,然后把瓶塞盖上,拿在手中用力摇晃剩下的半瓶酒。一会打开一看,果然见瓶中涌出了一层厚厚的泡沫,便如白花竞相绽放。他满意的点了点头,心里知道伙计并没有以次充好,这酒果真是卫酒中的上品“堆花”无疑。
      “小人怎么敢欺瞒张军爷,”那伙计正好端着一大碗清蒸臭豆腐过来,见他试酒便故作委屈的说:“这不但是上品‘堆花’,而且是当年秦淮八艳的顾横波亲手酿出来的。”他把手中的大碗稳稳的放在桌子正中,容秀不禁掩鼻,一偏头却看见李明成盯着张国梁面前的那碗“堆花”酒,喉结轻微的动了一下。
      “胡说八道!”张国梁笑着说,他自然知道卫酒乃是江南大营包围天京城之后,才由北方传来的烧酒配方酿成。只不过此酒用的却是钟山的泉水和南京特有的观音籼,是以清醇甘甜,却不上头。因为它酿制的方法出自驻军孝陵卫的江南大营,是以得名“卫酒”。卫酒分上中下三等,他要来的“堆花”,其名取意摇动时泡沫如花竞灿,是为卫酒中的上品。可笑顾楼却以明朝艳妓顾横波作为噱头,还请了金陵名士汪士铎写出:“皓腕摇起千层雪,醉卧东吴第一楼。”这样的句子来招揽顾客。不过,汪士铎虽然被东王尊为“三老”之一,此时却已经逃出了天京城,这诗是否真的是他亲笔书写,尚有待考证。
      “哈哈,几年没有见面,大哥还是这么威风!”张国梁不再理会那个饶舌的伙计,笑着对罗大纲说。他举起手中的酒碗,然后双手捧着送在罗大纲面前:“我还记得以前大哥的酒量,今天说什么也得一醉方休!”
      罗大纲沉着的一推,面前的酒碗虽然装得甚满,却未曾有一星半点酒液溅出碗面。
      “老幺,你也在教中呆过,自然是知道十款天条。不瞒兄弟,我从那时起就戒了酒。”
      张国梁闻之错愕,却又马上嘲讽的笑了起来:“大哥以前在会里大口喝酒,大快吃肉。何等的逍遥自在,现在却在长毛处受着拘束,嘴里都淡出鸟来!这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你投靠清妖,就是为了喝一碗酒吗?”罗大纲并不动怒,却沉稳的望着他。他的目光中有种痛心和责备,仿佛在可惜这个曾经的弟兄投靠了不该投靠的主人。

      自从道光二十年(1840)年开始,由于鸦片战争的缘故,广东的天地会改变从明末便开始尊奉的“反清复明”主旨,成为排洋的民间主力。不甘心受辱的平民纷纷入会,那时,罗大纲和张嘉祥便是其中的佼佼者。
      罗大纲自不必说,张嘉祥年纪虽然最小,被会中弟兄称为“老幺”,头脑却异常灵活。他的威信在当时仅次于罗大纲,是位面貌俊秀的少年英雄。张嘉祥早就看出临阵制敌需要实用,便以竹竿削尖顶端刺敌咽喉,其方法迅如疾风,临阵杀敌最具实效,引得后来人纷纷效法,便是当日陈玉成以一根竹竿挡住太平门百许清兵,也是得自张嘉祥的辗转传授。
      但是当时天地会各自为政,没有统一的指挥,无法在清廷的剿匪和英国人坚枪厉炮的夹缝中干出一番大的事业。所以,当洪秀全创教,流落到广西的罗大纲和张嘉祥便一同投靠了上帝教。当时同去的还有一个天地会女将苏三娘。那本来是一个“风尘三侠”式的豪华阵容,却在张嘉祥旋即阵前倒戈的反水中化为泡影。他临走还拐了一个冯子材,那也是来自天地会的拔尖人物。
      出身于天地会的长毛张嘉祥摇身变做了清朝大帅张国梁,并被日后江南大营统帅向荣收为义子。向荣非常器重他,不惮他以往的出身而屡屡提拔,他也便凭着自己对义军的了解,痛下杀戮。张国梁旧日的兄弟寒心之余,更加倍得不到太平天国领导核心的信任。

      罗大纲的手指还在抵着张国梁亲手给他斟满的酒碗,指间却不由得微微颤抖。便是紧盯着张国梁的眼睛也不免显出了几分凌厉的杀气。
      冯子材不由得移开了目光,虽然早就因为投靠了清营而与当日的弟兄势不两立,但他的心里还是在微微的惧怕着这个会中比他资历老很多的“大哥”。张国梁却不甘示弱:“大丈夫活在天地之间,想得到的无非是封妻荫子和青史留名。我在广西就早看出了那群反贼注定没有什么出息!”
      李世贤霍的站了起来,李以文眼神一扫,虽然并未说话,却也使得他忍气重新坐下。
      “实不相瞒,我这个名字也是皇上钦赐,你想想看,那朝那代降臣能获得这样的荣耀?圣上不嫌弃我以前的荒唐,屡屡委以重任,真是英明睿智,怪不得世人都称颂皇上‘小尧舜’呢?”张国梁满脸崇敬之色,他说着又举起了左手的中指,只见修长的指端赫然横着一段狰狞的疤痕,“三姐甲寅年新年与我在神策门大战,伤了小弟的手指,还是皇上派八百里快马把伤药送往营中,才治好了我的手!”
      苏三娘冷哼了一声,说道:“我怎么当初不下手重点,索性把你的左手一并砍下来呢?”
      张国梁不理会他,却向着罗大纲继续说道:“君恩深重,小弟唯有以死报答!”
      罗大纲长叹一声:“你这样,我又何曾不是感激西王对我的大恩!”他说的是发生在壬子年(1852年)的一件旧事。当时罗大纲的前妻亡故,他无暇回家,只得委派上帝教中另一人替他处理丧事。此人却见财起意,偷拿了罗大纲前妻手上殉葬的金戒指。还是西王假托“天兄下凡”,替他讨回了公道。
      “就是东王,也是对我极其器重的!”
      张国梁盯着他的脸,眼神异常锐利,是一副全然不信的表情:“我还不知道你的本事,长毛的水战全要靠你来打。这么多年下来,连秦日纲、黄玉琨之流都封王封侯了,你怎么还是个丞相?据说小刀会在上海举事都已经有一年有余,如果你们派兵和他们呼应,势必会把东南财赋之地连了起来,令我军更加没有办法对付。我却听说东王因不是同教的缘故不肯发兵。从这儿也能看出杨秀清心胸狭窄,大哥在他处肯定是受了无数的委屈!”
      罗大纲微微一笑,他早就几次三番的恳求东王发兵援救上海小刀会,以得之臂助,但之前扫北和西征都很吃紧,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现在西征军在湖口大胜,东王终于能够腾出手来援助上海,已经暗地里抽掉人马,准备派罗大纲前去支援。但这些话,涉及□□的机密军情,他连苏三娘都没有告诉,自然不能在此贸然说出,当下一笑不答。
      “好了,就算大哥你受到了他们的器重吧!”张国梁接着说道:“不过当时大哥在萧朝贵手下,小弟却跟着韦昌辉。他那个人小有才气,却心胸狭窄,猜忌刻毒,而且他现在据说对杨秀清表面一套,背地里却又是一套。在他手下,小弟我是难以有出头之日!”
      罗大纲嘿然不语,他虽然才回京几日,却也看出了朝局的诡异。天王深居不出,东王嚣张跋扈,北王韬晦求全,唯一以一身正气调停在其中的翼王却远在西征前线。他瞅着面前那碗蒸腾着热气的臭豆腐,不禁想到:此物有人嗜之如命,有人却避之唯恐不及,这人与人之间,差别是大了。
      “你在清妖手下就有出头之日了吗?”苏三娘忍不住说道,她的双眉斜斜的竖了起来,不知不觉带了几分当初在天地会时长姐教训小弟的口气:“大纲虽然是丞相,但也在朝中排名前二十,不知道张大人你在咸丰妖头那儿能排到第几?”
      张国梁脸色一变,他那时候已经补授漳州镇总兵总兵之职。本来接到升职的圣旨后他心头甚喜,但在此时,却感到说出来不过是凭添其辱罢了。
      “前二十,好高的位次!”他低声嘟囔了一句,语气中的讥讽令苏三娘勃然大怒。
      此时正好伙计上菜,这盘子里乃是一条清蒸鲥鱼,它不愧为顾楼名厨所制,比当初容秀在宋淑常家吃到的卖相要好上许多。此菜式为席中压轴之菜,伙计拖着悠长的语调,得意的告知席中各位菜已上齐。这一来,却恰恰缓解了桌上剑拔弩张的气氛,张国梁举起筷子,哈哈的笑着说:“今天是我请客,都不要客气!”他斜着眼睛瞅着罗大纲说道:“大哥,你戒了酒,不会连肉也不吃了吧,那可真是成了和尚啦!”
      有这么多男子在场,容秀不由得有些拘禁,她夹了一小块鱼腹之肉,放在嘴中慢慢抿着。苏三娘伸出筷子,去夹鱼目之下的那块肉。正好张国梁也把筷子向那里递了过来。她顺手一磕,把他的筷子击偏,然后瞪了他一眼,飞快的夹走了鱼眼。
      “三姐的脾气这么多年还真的没变!”张国梁只有自我解嘲,他盯着苏三娘黧黑的面容,惊叹着岁月也未曾侵蚀她独特的美貌。
      他记得自己在十五岁刚入天地会之时,首先注意的便是会中的女将苏三娘。苏三娘给他最初的印象是漂亮和厉害,但熟悉了却能感到她的心肠极好。二人曾经一度以姐弟相待,在那之后,他有一次戏谑的抱怨苏三娘太过强梁。张国梁这么说只不过是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而苏三娘听到后却认真的告诉他,一个女人在江湖上混,是说什么也要强势一点方不被人欺负。那时候,苏三娘可是掏心窝子的把他当成自己人的。
      在天地会的日子,可真是他人生中最潇洒,最无拘无束的岁月。可惜,一到上帝教,这一切却都变了。
      “真是,上帝教不让喝酒,连女人也不能抱,人活在这份上还有什么意思?”张国梁一边夹着菜,一边又不禁开始菲薄起□□的制度来了。
      李世贤被大哥拘束,不敢说话,只有拼命向嘴里填着菜,到这时,想着反驳,却也只能瞪眼了。
      “我罗大纲以前什么好酒没喝过,就是皇帝老儿的贡酒也让我抢过几坛。但人活天地间,那些个玩意都是虚的。没有□□,我罗大纲再有本事,也不过是个流落江湖的草寇!”他的眼睛一斜张国梁,“当然,你也一样!”
      张国梁想反唇相讥,却无语以对,因为虽然两人所处的是敌对的阵营,但却均是因太平天国的崛起而风声水起。
      “老幺,还有一件事你说错了!东王已经诰谕解除了男女之禁,谁说你大哥不能抱女人了。”罗大纲伸出胳膊,揽住苏三娘的肩膀,向张国梁炫耀着说:“忘了告诉你了,这就是我昨天刚娶的老婆?”
      他说得又专横又柔情,竟然让绝不想出嫁的容秀心中也生出了几分异样,她突然感到有些明白苏三娘为何一定要嫁给他了。
      张国梁一怔,马上笑着说:“如此,恭喜二位了。”他又对着苏三娘说道:“三姐,我该改口称你作大嫂了吧?”
      苏三娘虽然鄙薄张国梁的为人,却不由得因为这句“恭喜”向他一笑。她倚靠在丈夫宽阔的胸膛,并不介意把自己的幸福展示给他人观看,脸上也全无半点羞涩扭捏之态。张国梁心中不禁生出了淡淡的惆怅,他记得自己初入天地会之时,漂亮能干的苏三娘是那样醒目的攫取了他的视线,而三娘也因他的年少曾多有照顾,不过那已经是太久远太久远的往事了。
      他举起了手中的酒碗,习惯着又想敬酒,却马上察觉不对,只有自己闷头喝下,辣辣的感觉麻痹了整个舌头,张国梁又想起当初入教受洗时的情形了。

      那时上帝教已经紧锣密鼓的准备起事,但洪秀全却深居简出,躲在金田财主韦昌辉家。这虽然是出自杨萧二人的刻意安排,却和他本人的性格不无关系。
      张嘉祥初入广西上帝教的地盘,旋即因为罗大纲和苏三娘的举荐来到韦昌辉的住处。他们告诉他洪秀全会亲自接见并对他实施洗礼。
      韦家乃是金田的大户,所以上帝教安排他来此也是炫耀其豪富之意,但张嘉祥是见过大世面的,看见这土财主的排场,口中虽不言,心里却并不以为然。
      张嘉祥在此处住了三天,并没有见到洪秀全之面。他向苏三娘悄悄打听,得到的答案居然是她也只见过一面。看着苏三娘略显尴尬的脸,他心中蓦然升起一种上当的感觉。
      洗礼仪式的一早,张嘉祥便被带入了一间堂屋,这里以前乃是韦家祭拜神佛的地方,如今却移为洗礼之用。在洪秀全亲自设计下,礼堂的四壁糊满了厚厚的黄纸,唯独窗帘为遮人耳目用的是大红色的绸缎。屋中光线极暗,作为神龛的橡木大桌上已经撤走了曾经端坐的观音,换上了三杯清茶和二碗狗肉。
      张嘉祥刚刚一入堂屋,便闻到了一股蜡油浓重的气息,因为这里长时间门窗紧闭,又是长明着烛火以祭祀上帝。
      “老幺,洪先生不来给你施洗了。”
      “啊?”他想着细问,却见苏三娘移开了目光。几乎有些愤怒的他被人牵着在祭祀的茶饭前跪倒,张嘉祥感到头昏脑涨和一肚皮的怨气。
      由于洪秀全临时通知不来,所以他的洗礼是由韦昌辉主持的。
      “他是上帝第五个儿子,替你施洗也是一样的!”苏三娘突然想起了什么,俯下身子在张嘉祥的耳边兴奋的解释。
      他冷冷的看了她一眼,感到她从来也没有这么傻过。这时候,洗礼仪式开始了。
      韦昌辉交给张嘉祥一张写满忏悔文的黄纸,然后领着他在乃父上帝的面前虔诚的阅读。
      洪秀全命人在礼堂四壁糊满黄纸本来是取其富丽华贵之气,却因为日子久了,熏上了一层灰扑扑的颜色。屋中最耀眼的莫过于韦昌辉身边的那个铜盆,起码这个临时从韦家堂客那儿拿来的脸盆还是擦拭得锃亮的。张嘉祥手里拿着那张写在黄纸上的忏悔词,一字字的跪念。读过的句子旋即忘了,但啼笑皆非的感觉却让他在这个情形下感到无比难受。
      黄纸被韦昌辉从他手中轻易的抽走,然后凑到烛火前点燃。火光映在张嘉祥的瞳孔,他的目光却在沉思中完全失去了焦距。
      这就是大哥和三姐极力推崇的上帝教吗?他在这场肃穆的仪式中走神了。
      冷水突然从他的头顶浇了下来,张嘉祥一个激灵站起。他看见韦昌辉手里拿着一个粗瓷空碗,正错愕的望着他。张嘉祥马上醒悟,这是洗礼到尾声的一项内容。
      他勉强笑了笑,重新跪下,却突然打了个喷嚏。苏三娘清脆的笑声响在他的耳畔。后来,当他回忆在上帝教一切经历的时候,都会刻意强化那种既又荒唐又丢脸的感觉,唯有苏三娘的笑声给了他一丝温馨。

      “上等的人欠我钱,中等的人得觉眠,下等的人跟我去,好过租牛耕瘦田!”罗大纲低沉的话语打断了张国梁的回忆,“老幺你记得这首反诗吗?”
      “当然记得,这诗还是小弟写的,怎么会忘?”张国梁又重新变得神采飞扬,似乎又回到了旧日里杀富济贫的岁月。那时,他在两广有个名号:“济弱锄强张嘉祥”。
      “你还记得?我还以为你忘了呢?”苏三娘忍不住开口讥讽。
      “三姐,你怎么不晓得?小弟这诗自然是写给别人听的!拿来骗人的话,自己又怎么会相信?”他笑容中带出了几分凌厉:“难道你们的洪教主不是吗?”
      他说得太刺骨,容秀的脸色不由得一变,她向四周看去,座中人却唯有李以文保持着冷静。
      “其实,我在北王家是曾经见过张大人的!”李以文为了转移座中紧张的气氛,开口说话了。
      “噢?”张国梁早就注意到了对面的李以文,但印象中却记得并未见过。
      “我那时身为圣兵,被人差遣给天王送信。正好见到张大人从礼堂出来,应该是刚刚参加过我教的洗礼,身边是北王和苏大人”
      张国梁不由得深深思索起来。
      那天,张嘉祥洗礼出来,是一肚皮的丧气。身边的苏三娘抿着嘴笑他,这在以前不过是姐弟家亲密无间的一种玩笑,但现在,却让他感到厌烦极了。
      “你想想,咱们以前入会,还拎着鸡唱曲子呢!”苏三娘也看出他面色阴沉,便柔声安慰。
      张嘉祥不禁一笑,也想起天地会招募人入会时那套荒谬之极的仪式。入会之人是要拿着一只活鸡到堂口,跳过火山――一堆燃烧着的柴火,然后开口唱道:“鸡呀鸡,东门送,西门出。西门边有一死尸,四海兄弟尽皆知,总是不忠又不义,千刀万斩祭灵旗。”唱毕,便用刀割开活鸡的脖子,滴血入碗,与会中兄弟共饮,就算仪式结束。但,张嘉祥摸着自己的下巴想到着,他不能总是那么不着调的胡混下去吧!这里比天地会如果只是强了那么一点,他是否应该留下?
      “唉,你看,那不是洪先生吗?他出来了!”苏三娘突然发现了在后院站着的洪秀全,便兴奋的指给他看。
      张嘉祥急忙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远远的庭院中站着一个穿龙袍的人,正享受着面前一人的长跪。他不能不承认,这个人的面貌还是非常威风的。但他又顺势向下望去,却发现洪秀全穿着草鞋的脚从龙袍的下摆露了出来。虽然草鞋和龙袍同样是黄色,却异常醒目的刺痛了他的眼睛,连带张嘉祥的心脏也痛楚了起来。
      不一会,洪秀全似乎感到了远处的注视,便接过长跪之人高高举过头顶的空碗,转身走入了内屋,从头到尾,他也不曾用眼角扫上张嘉祥一下。
      那长跪之人随即从院中走出,此人赤着双足,一副广西农夫打扮。这样的人太平凡了,自然不能让正在巨大心里落差下失魂落魄的张嘉祥注意到。即使是他与众人见过礼,从张嘉祥身边离去时,他也不曾留意过他。
      “是你?”张国梁终于想起来了。
      那时,他二人都同样是二十六岁,但一个已经是名扬两广的天地会大头目,一个却是来自广西田间,默默无闻的农夫,这一刻擦肩而过,绝对是天地悬殊的起点,是谁也不知道风云际会势必让这两个同岁之人在今后的岁月中几番交手,在彼此的阵营中一时瑜亮。
      张国梁笑了笑,随口寒暄道:“你那时是士兵吧,现在也身居要职了!”
      “不敢,在下不过是个小小的检点,在罗大人手下当差!”李以文答话时不卑不亢,让张国梁无论如何难以把记忆角落中那个面目模糊的农夫与之重叠,他心中不由得生出了几分敬意,无话可说间给自己又倒了一碗酒。
      “这长毛的官职还升得真快!”张国梁喝着酒想道。虽然并未因为投身清廷而后悔,而且江南大营的统帅向荣也对他极为器重,但他屡立战功,却依然不过只得了个总兵的虚职,这也是张国梁暗自不平的原因。
      宴席已经到了尾声,盘中的菜肴被几人吃去了十之八九,伙计端上来八小碗馄饨,放置在每人面前。预告着双方即将各奔东西的结局。
      因为容秀在席中根本插不上话,能做的只有闷头吃菜,她那时候已经吃得很饱了,但看见面前的馄饨,还是食欲大开。先是这盛着馄饨的器具便十分考究,乃是出自景德镇的细瓷。只见那些个白色的小小馄饨漂浮在明黄色的鸡汤中,一个个包得异常展式,就如同旧时金陵贡院外衣帽整齐的官学生。馄饨的馅子是虾肉和春韭,正是这个季节最得宜的珍物。从半透明的馄饨皮外面,能看出透出的点点的翠绿。看来张国梁经常照顾顾楼的生意,所以厨师给馄饨的表面又洒了一把胰子白,据那个伙计说,别人来了是不给的。
      吃完了馄饨,罗大纲又开口了:“老幺,你我虽曾为弟兄,但现在各为其主,出了这个门,哥哥我就再不会对你留情面,你可要小心在意!”
      他说得虽是涉及张国梁生死的言辞,但话语间却不无旧日情义,张国梁不由得心中微微感动,他又给自己斟满了一碗酒,沉声说道:“小弟也是如此!”
      张国梁的目光转向苏三娘,说道:“三姐!”
      苏三娘一摆手,“你自从投靠了清妖,我就没有你这个弟弟!”她说得决绝无比,比起以前张国梁在太平军中与她最后一面的软语截然不同。

      洗礼之后,张嘉祥抱着再看一看的心情留了下来。不久,他便被派往北王麾下,且与苏三娘一起留在了金田。罗大纲因为军务繁忙只和他匆匆相会了几面,张嘉祥敏锐的感到,曾经的大哥变得快让他不认识了。
      他过惯了潇洒随意的日子,自然是不能忍受上帝教苛刻的教规。而且,这个出自洪秀全之手的上帝教,无不让来自广东,见过大世面的他感到一股子“土气”。几个月下来,他已经认定这个组织难成大器。
      苏三娘毕竟是心细的女子,她是第一个发现他的不满的。一日晚饭之后,她便偷偷约了张嘉祥出来,在村外的一轮清皎的月色下拉着他细问。
      “老幺,你不喜欢这儿?”
      张嘉祥点了点头,蔡村江之水在他足下滔滔而去,把一轮明月的投影揉得破碎。
      苏三娘却并没有感到意外,而是叹息着看着他说:“老幺,你不惯这的规矩,我也在之前想到了,但还是想让你一起来。咱们几个一起闯一番事业。看来,是不行了。我是要跟着大纲的,他不走,我也留在这。你……”她迟疑的看着他,眼中露出长姐待弟般的疼爱,“你要不回广东去,天地会那儿不愁没你一口饭吃!”
      “三姐,我今年二十七了呀!”张嘉祥说完后不禁长叹,但苏三娘显然并未理解他的意思。她默默的望着他,温柔的目光在月色下如水般的传输过来。
      张嘉祥知道,他已经过了那个年少轻狂,可以在世间肆意妄为的岁数。即将而立的他,想要的是真真正正的建功立业,让自己的老母及妻儿能有个稳定的生活。也只有毛头小子才会一腔热血的先天下之忧,而他,是早已过了那个年龄了。他又看了一眼满面关切的苏三娘,发现自己已不能象十五岁时候那样口无遮拦,有些话,他和她即使亲如姐弟,也是不能说透的。
      自从加入了上帝教,他能看出罗大纲是多么的狂热,为此,他甚至戒去了多年嗜好的美酒。而苏三娘也向来嫉恶如仇,即使在天地会时,她谈及朝廷也是满口菲薄。他们能与他投靠清廷吗?的确,论起行军打仗的本事,他胜过苏三娘,与罗大纲是不相伯仲,但说到心眼,他们加起来也比他差得太远了。
      张国梁低下头,正想喝下刚刚斟满的酒,却发现碗中的酒已被身边的冯子材偷偷替他喝了。旧日的弟兄,不是与他反目为仇,便是在剿匪中死在他的手下,也就只有一个冯子材和他相依为命。但他此时只想着一醉方休,不愿冯子材管他,便笑着说道:“子材,你出去,把裱糊匠那里的字画给我拿来!”冯子材自从跟着他投奔了清廷,便请先生取了字名“南干”,但张国梁还是喜欢称呼他旧日里的大名。
      冯子材领命站起,却见李世贤也跟着站起,他的脸上勃然作色。张国梁又笑着冲李世贤说:“这聚宝门外是你们的地盘!”他的眼睛带着几分醉意的转向罗大纲,“出了这个门,自然是你死我活,但在这儿,还是兄弟!”
      罗大纲轻轻冲李世贤点了点头,目光中的威严把李世贤想着阻止的行动拦下。在这个关头,他还是愿意以这种方式表示自己是信任旧日的兄弟张嘉祥的,而且,即便是来了清军,他也不怕。
      不一会,冯子材拿着一个画轴转回,第一眼便看见张国梁面前的三瓶卫酒都已经空了,他不禁微微皱眉。张国梁无暇管他,把那画轴接过来,然后双手捧着送到了罗大纲面前。
      “大哥请看!”
      罗大纲展开观看,大大的环眼不禁显露出惊奇的神色,:“老幺,这么多年没见,你还真是能作先生了呢!不过,这个字是什么呀?”他认识张国梁的时候,两人均出自草莽,又忙于打家劫舍,所以都是认字不多。没想到几年不见,张国梁的学问却见长,这条幅上的字他虽然不认识,但多年前他在广东也走私过字画古玩,虽然干的时间不长,却也能看出些门道来。
      “大哥,这是小弟练就的一笔‘虎’字!比平日里写的要小了些,本来是想着裱了挂在营房之内的。”张国梁脸上显出微微的得意来,“不瞒大哥说,小弟以前跟随大哥杀富济贫,一直没有时间读书写字,还是在向帅的大营有了工夫。小弟别的字写得并不好,但写这‘一笔虎’的时候,真是有如天神附体。”他又笑着看了一眼身边的冯子材,接着说道:“子材也学着我写这字,却没有我写的好!”他谈起爱好不由得滔滔不绝,甚至带上了几分孩子气的炫耀,可见他对这一笔书写的“虎”字真是下了大工夫。
      “去年在神策门,三姐伤了我的手指,伤势虽然不重,但我当时最怕的就是从此以后不能再写好这个‘虎’字。幸好,皇上及时送来了伤药,伤好后却没有大碍!”张国梁轻轻摩挲着右手食指上的疤痕,一股君恩深重的感激冲淡了心底隐约对旧日弟兄的遗憾。在忠和义之间选择了忠,他从来就没有认为自己不对。
      那时天京城横亘百里,江南大营虽然得到来自朝廷的无数银子作为军资,却无法全部包围天京。向荣苦心经营年余,也只有驻扎孝陵卫伺机进犯。江南大营至今没有找到一个决定胜负的关键机会,所有围绕天京城下的战役大多是清兵吃饱喝足后的小打小闹,因此在江南大营的绿营兵还是很自在的。张国梁也平生第一次有了闲暇时间,从而发展了自己的业余喜好。
      罗大纲还在欣赏着那幅“一笔虎”,他听了张国梁的解释,已经认出了这个字。虽不懂书法,但细细看来,他也能发现笔锋中有种夺人的气势扑面而来。
      “小弟把这‘一笔虎’字送给大哥,大哥要不喜欢,就烧了当柴火吧!”张国梁说到最后,因为喝酒过多,舌头未免打结,语气也不由得带上了几分哀求。
      苏三娘心里一软,就在几年前,她还是那样的疼他。她不由得用肘部轻轻撞了一下罗大纲,暗示他接受,但苏三娘随即醒悟,没人比她更知道这个老幺的手段狠毒了。在会战长沙时,诸路清军围剿不利,唯有张国梁部斩杀□□后军人马近千人。因此在清军中声名大震,但谁又知道,东王一般把牌尾馆和女馆安置在军队之后,那些死于张国梁手下的却大多是老人和妇孺呢?可笑在张嘉祥初入天地会的时候,她还看他面貌文秀如白面书生,总以为别人会欺负他,便屡次仗义维护,后来才知道,她这个老弟不去欺负别人已经是很了不起了。
      罗大纲接过那付字画,心里知道,下次如果见面,势必是个你死我活的局势,当下也不推辞。心中一时百感交集,突然说道:“这些年来,大家都受苦了!”
      罗大纲虽然语焉不详,但其中的含义却令张国梁顿时有了种心有灵犀的默契。他们同出于天地会,是投到那一方的阵营都不算人家的嫡系。他从太平军中反水,自然权衡利弊,认为清廷要胜过□□许多,但多年混迹于绿营,虽然他自认本领盖世,却也有诸多的不如意。不过既然已经反了一次,便只能一条路走到黑,再无反悔的余地。他开始也常有些三心二意的念想,时间长了,却也没有了。
      这次邂逅终于结束,几人走出顾楼。张国梁脚步歪斜,却只有冯子材扶着他。此刻方正午过后,虽是二月,阳光却依旧刺眼。张国梁此刻已经有了九分的醉意,便戏谑着说:“出了门,便再不是兄弟。大哥可要当心,你居住的南京可是被我营中之人包围着呢?”
      “你真的以为我们不能收拾你们吗?九千岁的安排,又怎么是你这等小子能够明白的?”罗大纲笑着回答,言辞间却隐约留露出一股锋利来。
      他说的却也不假,东王不急于攻破天京城外的江南大营,一方面的确是扫北和西征导致兵力不够,但另一方面,用天京这样的大城市牵制清军人马,也是一个极大的原因。
      张国梁正欲反驳,却已经让冯子材拉走。他摇摇晃晃的在冯子材的搀扶下上马。冯子材把自己的马匹寄在了顾楼,他牵着张国梁的马缰,生怕他不小心掉下来。二人的背影渐渐隐没在闹市的人流中,最终不见了。
      罗大纲见过了中午,便协同众人回到城中。他与东王秘密约好,要私下里谈论救助上海小刀会的举措。这些机密军情,他连同在太平军中新婚妻子也未曾告诉,却通知了部下李以文。当下与其他人分开,与李以文同向东王府打马扬鞭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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