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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冷风过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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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暑假过后,陆白毫无预兆的开始猛长个子。开始换秋装的时候,陆白的衣服都小了。原本还瘦弱矮小的孩子,仿佛一夜之间就被人把全身的骨骼给拉宽拉长,甚至依稀能听见成长的声音。
他开始像罗玡那样,每顿饭量大增却没见身上长几两肉,就算晚上回家再来顿宵夜也能毫不费力地吃进去然后第二天早晨继续吃很多。饶是如此,陆白还是经常在半夜因为腿抽筋而疼醒,吃再多也跟不上成长的速度,这成了他比较苦恼的一件事。陆妈为了让儿子营养别落下,特地从药店买来钙片维生素什么的,每天盯着儿子吃。
几乎身边每个人都发现陆白长高了,他和高壮的郑文凯走在一起时,都要一样高了。期中考试过后班里调了一次座位,陆白的座位往后调了三排。
罗玡放了假看见陆白,惊讶之后大笑:“豆丁最近吃发糕粉了,怎么长这么高?”说着还拿手比了一下,陆白的头顶已经快到他的下巴。
陆白被罗玡“压制”这么多年,此时也不由得意起来:“过阵子就该跟你一样高了。”
罗玡瞧着他扬起下巴的样子,不知怎么想起来有点小娇气的猫,他扬起嘴角捏着陆白的鼻尖:“少臭美,要追上我下辈子吧。你长我也长呢!”
陆白闻到罗玡口腔里的烟草味时猛地发觉两人之间距离太过亲密,于是向后退一步顺便脱离罗玡的魔爪。
“咱们走着瞧好了。”
罗玡比划了一下,终是没有把拳头落下。他的身体早脱离了疯长时只有骨皮的青涩状态,柔韧的肌肉附着在修长的骨骼上,整个人都高大结实起来。在他面前的陆白则成了当初的他,前胸贴后背似的单薄,T恤也掩不住背后的蝴蝶骨,前面领口处的锁骨隐隐露出来,能看见很深的下陷阴影。
小怪物一样的身板,到底是没什么美感可言的。唯一不同的大概就是陆白的脸,还有点可爱的婴儿肥,肤色白眼睛大,隽秀非凡。
两个人聚少离多,但每次见面都很开心,并没有因为距离变远而疏离。
在陆白的印象里,秋天下雨一直都是阴郁缠绵的,带着股从地底渗透出来的萧瑟凉意包围所有的草木。然而这一次外面却下起了瓢泼大雨,伴随着阵阵怒涛般的雷声。他写完作业站在阳台的窗户前,看着外面混沌的雨夜。
“陆白,打电话问问你爸什么时候回来,要不要我去接他?”陆妈做着饭想起来,探出头说道。
陆白应了一声,转身刚要去打电话,门口就传来钥匙转动锁孔的声音,陆爸满身雨气地走进来,脸色沉重。
“爸。”陆白走上去接父亲的包,“有事?”
陆爸绕开陆白的手:“叫你妈出来。”
“什么事儿?”陆妈闻声出来。
“罗局长老婆今天住院了,我刚得到消息。”陆爸说话很急,“你快收拾一下跟我去医院看看。”——说得竟是罗玡的妈妈。
陆妈一惊,手开始解围裙:“什么病,严不严重?”
陆爸看了眼陆白,沉吟:“咱们到那儿再说吧。”
夫妇俩赶着忙着又出门了,陆妈只匆匆交代陆白一句。陆白听着外头下楼的脚步声,然后跑到阳台张望,不一会儿看见楼下自己车灯亮起,爸妈开车去医院了。
家里安静下来,陆白想起要给罗玡打个电话。他翻出罗玡的手机号码打过去,没想罗玡竟是关机。
他等了一会儿,没有任何消息给他送来。等到快半夜,陆白睡觉去了。
翌日早晨起来去上学,陆白看见父母房间前的鞋子,知道爸妈已经回来了。他自己拿了面包来吃上学去了。
晚上回家时,陆妈正在客厅打电话,脸色很不好看。她见陆白回来,匆匆说了几句就挂了,然后扬起笑脸让陆白洗洗手准备吃饭。
“妈不吃了,你就拿自己的碗筷吧。”陆妈端出饭菜说一句。
“我爸也不回来吃了?”陆白问。
“嗯,你爸在外头吃。”陆妈道。
“昨天你们去医院看罗阿姨,她怎么样?”陆白忍不住问一句。
陆妈一听笑容就挂不住了,叹了口气摇摇头:“不怎么好......你罗阿姨得的是癌症。”
陆白心里腾地一下:“癌症?”
陆妈点点头:“以前就一直吃着药,工作压力太大太累,这次疼得受不了了住院了,昨晚上就送到市中心医院了,大夫说是晚期。”
陆白也没有心情吃饭了:“罗玡知道了吗?”
“都知道了,就你罗阿姨自己不知道。罗玡那么个大小伙子,听了这消息脸都白了,差点跟医生打起来......医生说就是打出人命也没用,想治就治,不想治也不勉强,这也就是拿药续命的事儿,时间早晚而已。”陆妈说着不住摇头,“好好的一个人突然就得这病,搁谁不天塌了似的。”
“罗玡现在还在医院?”陆白听了自己妈妈刚才的话,就能想象以罗玡的脾气会发生什么事。
“刚劝回去上课,他要是总在那儿你罗阿姨肯定要察觉到啊。”陆妈叹息,“怪可怜的。”言语间已经带上了哽咽。
外面还下着雨,淅淅沥沥像哭泣似的。
从那之后整整过了这个秋季,陆白才见到罗玡。届时已经放了寒假,大雪初停,陆白提着饭盒去公司给父亲送饭。他刚出小区门口就看见对面街灯下站着个人,半靠着抽烟。
“......罗玡?”陆白试着喊了一嗓子,等了一会才看那人看过来。
的确是罗玡,但人却瘦了一大圈,眼窝处还有深黑的黑眼圈,很颓废很疲惫的模样。他叼着烟,却没有怎么吸,任凭烟雾袅袅上升遮住自己大半张脸。陆白看不见他眼神,但能感觉到他周身散发出来的寒冷气息。
“陆白,”罗玡等着陆白走过来才声音沙哑的开口说话,“你又给叔叔送饭去?”
“啊......你这儿干什么呢,吃饭了吗?”陆白尽量让自己和平时一样。
“我等人。”罗玡淡淡说了一句,“你快去吧,注意点。”
“......好。”陆白搜肠刮肚也没有想出什么话能让罗玡高兴点,于是只得点点头说再见。他本就不是善言辞的人,尽管他真心希望罗玡别那么痛苦。
罗玡从陆白欲言又止的表情中早就看出他已经知道自己家的事,其实他这些日子也苦闷异常,他甚至暴躁到想杀人泄愤。他的妈妈那么正直的一个人,每天累死累活全为国家,为什么还会得癌症?
“陆白!”罗玡一边忿忿不平一边扬声喊道,看见前面的人停下来看自己接着说,“今天晚上我去你家,帮我跟阿姨说一声。”
“行。”陆白小小松口气,答应道。
天色暗下来之后又飘起了小雪,玻璃上早结了厚厚的冰碴,陆白看着钟表时针蹭到数字10的位置,耐不住站起来朝外张望,但他只能看见昏沉沉的夜色里一粒粒细小如尘埃的雪往下落,地下隔着好几米远有一团并不显眼的灯光,根本找不见人影。
“罗玡说今晚来?”陆妈问。
“嗯。”陆白扭头看见妈妈手里拿着两杯牛奶,说,“等他来了再热吧。”
话音才落,门铃响起。
罗玡身上落满了雪花,脸上似乎都罩了层冰霜,呼吸间全是冷气。他在门口抖落一身碎雪,带进了一股沁着夜色的寒气。
“罗玡啊,快进来先把外衣脱了,阿姨给你们热牛奶去。陆白,帮帮忙。”陆妈招呼一声进了厨房。
陆白去接罗玡脱下来的羽绒服挂在暖气上面的衣服挂钩上:“你坐这边来,暖和。”
“嗯,你跟阿姨等好久了吧?”罗玡问候一句,又向厨房里喊,“阿姨别忙活了,我晚饭吃过了。”
“没事,阿姨就是热热牛奶。”
厨房中的微波炉“叮”的一声,陆妈将热好的牛奶端了出来。
“罗玡可瘦了。”陆妈并没带多少笑容,声音也格外柔软,生怕触碰到罗玡心里的伤,“要不阿姨给你做碗面吧。”
“不要了,我刚吃完回来。”罗玡扬了下嘴角,深陷的眼窝在灯光下显出一大片阴影。
“别在外头吃了,大冬天的太冷。以后来阿姨家吃,不要客气。你要是怕从学校赶不及,阿姨每天去接你。”陆妈用商量的语气提议道。
“真的不用了,谢谢阿姨。”罗玡稍微摆了下手,转而拍了拍陆白的肩,“今天又要跟你挤一个床了。”
“没事儿,前阵子刚给陆白换个大点的床,三个人睡也有富余。”陆妈赶忙说。
陆白在边上坐着一直没说话,他喝完牛奶就去洗漱睡觉。母亲跟罗玡在客厅似乎还说了会儿话,陆白耳朵精,从母亲的只言片语中能听的出来实在安慰罗玡,尽管这安慰根本起不到作用。罗玡妈妈得的病不普通,她躺在病床上忍受药物和化疗的痛苦,还要时刻准备接受死神的毁灭,这对爱她的家人来说无疑是最致命的打击。尤其是罗玡,在陆白的印象中,罗玡虽然混,甚至跟自己老爸顶嘴瞪眼,但从来没有跟自己母亲说过半个不字。他对母亲的敬爱不输给任何一个孩子,母亲得了癌症,他内心的煎熬和痛苦可想而知。
谈话中大部分是陆妈在讲,罗玡只是偶尔应几声,那声音很沉很闷,如同这沉得看不透的夜色。陆白起初还在听着,后来便迷迷糊糊睡着了。
“......陆白,你说我妈要是真没了,我跟我爸该怎么过?”
陆白翻了个身,他一开始是在睡梦中,就以为耳边带着湿漉漉气息的声音是来自于梦中。不过他向来容易醒,一个翻身后他猛地清醒了,马上又翻转过来。
“罗玡?你在说话?”
对面一阵沉默,不过紊乱的呼吸泄露了他醒着的事实。
“你什么时候过来的?”陆白低声问,声音绵软还带着惊醒后残留着的困倦,却在这个空间并不太大的房间里听起来很舒服。
“刚刚,我以为你睡了。”罗玡终是说了句话,声音哑得厉害,拉过这沉睡中的黑暗和温暖,带出浓厚的哀戚。
陆白不由伸出手,手指碰到了有点硬度的皮肤,他一阵心悸:“罗玡,你哭了?”
——湿漉漉的,不只是声音,还有眼睛。
陆白在理解中仍不免惊骇,罗玡哪里哭过?即使小时候被他爸用各种能拿到的东西揍得鼻青脸肿,他仍是一边搓着鼻涕一边不服气的瞪眼睛。他好像天生不会流眼泪,原来是因为他还从没有失去过重要的东西。
此时此刻,他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流眼泪,就好像能让心里已经盛不下的眼泪释放一下,让他濒临崩溃的精神舒缓一下。
黑暗中忽然响起一声极响的吸鼻涕声音,罗玡努力憋着的声音又响起来:“没有,我就是有点着凉。”
陆白静静待了一会,他收回自己的手指,呼吸很徐缓。他说:“没事的,罗玡。没事的。”
罗玡似乎怔了一下,然后他点了点头,头发和枕头的布料摩擦发出簌簌声。
“你好好的,阿姨才能好好的。你不好,阿姨一担心,对养病就不好。罗叔那么强,他一定能找到好的医院好的药给阿姨治病,你不要老是沉着脸,你也要笑笑,罗叔也就少操点心了。”陆白缓慢但毫不停顿地说完,每个字都说得格外清晰,好像要等对方记住刚吐出来的字才要说下一个字似的。
罗玡藏在被下面的手臂揽住陆白:“好。”
“你也不要瞎想,不要瞎说。”陆白闭上眼睛,听着对方渐渐平稳下来的呼吸,声音渐渐小下来,“老天都看着呢,你就安心吧。”
这个夜晚很冷,但总有温暖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