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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第九十八章 ...

  •   新月寒光冬日霜,连天戍角盛营门。
      已经入夜,扬州城外北府军营中,大小营帐重重叠叠,长短火把星星点点。
      刘裕和营门口守备的几个兵丁嘀咕了一阵子,就把容楼带了进来。
      “轻易让我这个陌生人进营,你们会不会太大意了?”容楼一路走着,忍不住问道。
      刘裕笑道:“就算你一个人跑来找谢将军,通报后一样会有人领你进去。这里是扬州,又不是前沿阵地,纵然来个把奸细又能怎样?若是这点儿阵仗都应付不来,我们‘北府军’岂不是浪得虚名?”
      容楼面上点头道:“看来是我多虑了。”但心里仍有所怀疑。
      刘裕开始试探他道:“看你这么敏感,难不成以前也在军队里呆过?”
      “老百姓不都认为军队防卫森严,军法如山什么的嘛。”然后容楼故意插开话题,道:“不知你们谢将军用兵如何?”
      刘裕略一思索,“我还没有机会同将军面对面地研究兵法,不过我瞧他平日练兵、演阵均有出人意料之感。”转而又指着灯火明亮的一处,“前面就是他的寝帐。”
      守在帐外的两名军士上前拦住二人。
      刘裕指着容楼道:“这是将军的朋友,特意来拜访将军的。”
      两名军士对望一眼,其中一人道:“谢将军午后去察看水军布防了,尚未回来休息。”
      另一人道:“不如劳烦刘参军和这位客人先在里面等候,我去通报给将军知道。”
      刘裕眼珠一转,冲容楼道:“小楼,你一个人进去等吧,我去面见将军,替你通报。”说完扭头便走。
      见如此轻易就能进到建武将军的寝帐,容楼迟疑了一下,怕会有什么古怪,但他也没什么可失去的了,于是一面走进去,一面想着谢玄这个时候还在视察水军,真是个大忙人。
      入得帐内,他四下观察,发现这里和一般的寝帐差不多,不同之处在于多出了一排竹制的书架。架上的书籍堆得满满的,但极为零乱,显是主人懒于整理又经常翻看所致。靠着书架竖放着的那只琴匣,容楼再熟悉不过,装的就是谢玄夺回来的“失魂琴”。估计谢玄担心把琴留在家里会再次被盗,就索性带来军中了。案桌旁精致的武器架上架着一口白色的挂剑——“芙蓉剑”。如果容楼之前还有几分不确定的话,瞧见这两样东西后便可以肯定寝帐的主人必是谢玄无疑了。
      容楼踱至边上的卧榻旁,只见榻上的被褥雪白干净、叠放整齐,和书架上的零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帐壁上挂着一副墨迹:“高谢人间,啸咏山林”,字迹骨力俊健,笔势雄健洒脱。
      他无意间一低头,发现榻边的地上躺着一本书。他蹲下来,看见封面上写有“周易”二字,捡起随手翻了几页,但翻着翻着,不禁啧啧称奇,竟忘了站起身来,蹲在地上翻看不休。
      “小楼,你是真喜欢这个姿势啊,看热闹这样,看书也这样。”谢玄带着笑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容楼站起来转身,“我是想捡起来的。”只见谢玄一身银盔银甲更显才器隽秀,笑眯眯地望向自己。
      “不用捡。我昨夜躺着看,不小心掉地上了。”
      “那你不捡起来?”容楼诧异。
      “懒得捡。”谢玄还是笑嘻嘻的。看见容楼,他就容易心情好,“这本书怎么样?
      容楼脸红了红,道:“说实话,很多字都认识,但放在一起就好像不认识了。看不懂。”
      谢玄好奇道:“既然看不懂,为什么蹲在这儿看得如此起劲?”
      容楼老实承认道:“越看不懂就越不服气,也越想把它看懂,所以就忍不住一直看下去了。”
      “哈哈,你也太好强了吧。” 谢玄深有感触的样子:“好强没好处的。和自己作对,赢了也很累。”
      “我喜欢变强的感觉。”容楼坦言道:“人越强,越有用,就越自由。”
      “巧者劳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谢玄喟然叹息道:“你想得太简单了。有时候,没用一点儿反而容易自由。太有用了,会有无数的担子压在你身上,是没法自由的。”
      容楼表示不能理解。
      谢玄没再说什么,只笑笑,换问他刚才的《周易》看到哪儿了。容楼找出一句指给谢玄看:‘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臭如兰。’
      谢玄笑着解释道:“意思是两个人想到一处,行动一致,就能强大到如同刀剑斩断金铁;两个人如果谈得来,说出的话就好似兰草一样芬芳。‘义结金兰’就是这么来的,是谓朋友。”
      容楼听得乐乐陶陶的样子,道:“我懂了,是不是就像你和我这样?”
      谢玄只觉心头一团火热,点头道:“你觉得是便是了。”
      “不过,周易是占断用的,六十四卦系判人事,断吉凶,平常人的确不容易看懂。”
      容楼稍显遗憾地把书递还给谢玄。
      谢玄接过,想了想道:“你真的很想看懂它?”
      容楼点了点头。
      谢玄手一挥,会心一笑道:“那好,以后我把它用你能看懂的话写一遍给你。”
      容楼听得胸口处暖暖的,喜道:“甚是好!”
      谢玄拉容楼坐下继续畅聊。
      “我以为你不会来扬州找我了,没想到这么快又见面了。”
      “若非碰巧遇上刘裕,我也不会来你这里。真没想到,你会是‘北府军’的建武大将军。”
      谢玄微笑问道:“怎么样,觉得我这大营如何?”
      这不过是他随口一问的客套之辞,毕竟在不知根知底的情况下,交浅言深本是大忌讳,聊聊风月无妨,说正事未免不妥,是以正常人一般顺着敷衍两句就得了。不料容楼竟似当了真,也不知他真是不通人情世故,还是故意为之。只见他细思过后道:“确有古今名将的风采,料想你当是南方顶尖的将领。”
      听他明显是在赞美自己,谢玄脸上却似笑非笑,看不出有欢喜之色。他歪着脑袋,轻‘哦’了一声,道:“夸我的话,我喜欢听!不如你仔细说来,为何觉得我的大营有名将风采?”
      容楼满脸理所当然的神色,显然并非是刻意恭维,而是深思熟虑所得。他徐徐道:“刘裕领我进来时,我原以为最多只能领我到营门口,然后就得找人去寻你了,没想到居然一路把我领进了大营,甚至还让我一个人进来你的帅帐里等你。
      兵营乃军事要地,帅帐更为禁区,无关人等随便进出,说是死罪都不为过。这使我一度以为是刘裕心存不轨,故意想陷害我。但后来,我发现你的军营确实大为不同,大家都没把这种领外人进来,甚至领到帅帐中当成多重要的事。在我看来,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此等行为,是得到主将明确允许的。”
      谢玄皱眉道:“怎么听起来又不像是夸我了,分明是想说我治军不严,是个草包。你莫不是在消遣我呢?”
      容楼居然点头道:“如此行事大悖常理,可以说只有两种可能,你这个主将若非大愚,便是大贤。后来我又想,如果你只是个草包将军,那么你身边之人总不可能个个都是草包,他们或许表面上不会违背你的命令,但私底下必然对你的行事不以为然,总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鄙夷之情。但据我观察,你的部下们对你却是发自内心的钦佩、敬仰,甚至近乎狂热到有人在提到你时稍有冒犯,你的部下就恨不能直接老拳相向,这绝不是一个草包将军能得到的爱戴和尊敬,”
      这一点,从‘天南阁’里,刘裕一开始听到他直呼‘谢玄’名字的反应便可得知。
      “所以我料你必是个不世出的将才,而且还是那种不循规蹈矩,极度自信,并且已经用自身的能力征服属下的主将。这样的风流人物,难道还当不起一个古今名将的称谓吗?”
      说到这里时,容楼心下一阵黯然,因为谢玄治军的方式让他想到了师父慕容恪。
      谢玄听了这一番话,愣了愣,随即仰天哈哈大笑起来。笑罢,谢玄道:“我此前常听人夸我,也最爱别人夸我,但是从来没像今天这么痛快过。我都开始怀疑你夸的那个人是不是我了。按你的说法,我岂非能比得上古之卫霍?嘿嘿,早晚我要带你去见一见我叔叔和我大姐,还要把你今天夸我的话一字不漏地转述给他们,哈哈哈,我已经能想像到他们脸上的表情了,哈哈哈哈。”
      说着说着,谢玄愈发忍不住,肆无忌惮地放声狂笑。这是一种容楼在北方完全未曾体会过的,南方文士随时随地的狂放不羁。
      容楼颇不适应,阻止他道:“你忙了一天,想必也累了,不如先休息,明早我们再聊。”说完便要出去。
      谢玄反手一把拉住他,“去哪儿?”
      “找地方睡觉。”
      “来都来了,我这儿地方现成的,一起睡好了。”谢玄诚心邀请道。
      “我打呼噜的,会影响你。”容楼摇头道:“不太好。”
      “正好可以比一比谁的呼噜响,哈哈。”谢玄坚持道:“是你说的,我们和‘义结金兰’一样了,我还有许多话要问你。”
      容楼迟疑了一瞬,便应下了。
      两个大男人仰躺在一张矮榻上,的确有点儿挤。尤其容楼的块头儿要比一般汉人高大不少。容楼向外挪了挪,不想差点儿跌下床,还好谢玄眼急手快拉了他一把,“靠近点儿,天冷,凑一起暖和些。”
      容楼道:“我不冷。”
      谢玄只当容楼怕挤,当即由平躺转为侧卧,如此和容楼间便稍有余地了。出于相同的目的,容楼也翻身向里侧卧,正巧撞上枕边人那双明媚的笑眼。
      “其实,我不习惯和别人一起睡的。”谢玄的眼睛乌黑明亮,带着些许说不清有没有的期盼。
      “啊?你早说嘛,睡都睡了。”容楼不禁在肚子里埋怨起对方,既然不习惯,干嘛还留自己在这儿过夜。
      “小楼,你在北方有喜欢的人吗?”谢玄轻声道。
      容楼的心头发烫,“有。”紧接着也问道:“你呢?在南方有吗?”
      谢玄一阵失落,“很久以前我也有,只是后来知道不应该有。”不想就此多言,他忙把话题转回到容楼身上:“你喜欢的就是亲你的那个呆子美人吗?”
      “你才是呆子。”容楼瞪他。
      “不是呆子是什么?”谢玄继续调侃道。
      良久,容楼淡淡看向他,道:“他是我的过去,也曾经是我的未来。”
      他的人在南方,但心还在北方,在那个老地方,在凤凰那里。
      “曾经?……这么说现在不是了?”
      “我没有未来了。”容楼说得很平淡,面上的神色是一种认命的决绝,令谢玄觉得凄入肝脾。
      容楼沉默良久,翻了个身,背对着谢玄道:“我的事不开心,不如说说你吧。”
      “我?”谢玄道:“我没什么好说的,我在家里排行老七,幼年身体不好,经常生病,还有个对我尤其严加管教的叔叔,最后按照他的期望成为了现在的样子。
      说着,谢玄坐起身道:“嘿,聊我有什么意思,还是聊点别的吧。”
      反正一时半会儿睡不着,容楼也起来同他相对而坐,问道:“对了,此前听说你去查看水军布防一直到很晚。据我所知,北方正值西秦伐燕,不可能再有精力涉足南方了,你们这边也不像有心思再去北伐的样子,按说两厢无事的时候,不该有很多军机要务呀,为何你还是如此繁忙?”
      谢玄神色复杂地摇了摇头,犹豫了一下,欲言又止。
      容楼毕竟是军伍出身,虽然人情世故算不上练达,但还是极聪明的,凭逻辑推断也能略微猜到谢玄在想什么,于是豁达笑道:“从我的角度看,我本是坦坦荡荡,但从你的角度看,就很难判断我的身份来意了,恐怕会担心我是不是北边派来的间谍探子。这很正常,我完全理解,不会怪你的。你要是觉得军务方面需要保密,我们还是找些风月谈一谈好了。其实你们南人的风花雪月在北方很出名,只是我一直无缘得见,甚是羡慕。”
      谢玄失笑道:“我虽然不能下定论你的身份如何,但若你是北方的密探,那么此刻我心中对你尚有防备,可知无碍。真正的危险,必定会发生在我对你再无任何戒备、完全信任之后。实际上,你若真是细作,总得有所作为才能取得我的信任,可想而知在这种时候给我的指点肯定是你的真知灼见,如此我还求之不得呢。我之所以犹豫,乃是此事不太容易说得清楚,一时不知如何开口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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