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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第九十九章 ...

  •   容楼其实一点儿也不介意谢玄所谓的戒备云云。江湖儿女萍水相逢,可以三杯吐然诺,但不可全抛一片心本是常态。侠肝义胆、一诺千金的是江湖豪侠,见上几面就把老底揭给别人的是二愣子、三傻子。是以听谢玄说得吞吞吐吐,反倒提起了他的兴致,追问道:“难道你们这儿真有大事要发生?”
      谢玄微皱眉头想了想,道:“最新的军报是,大司马桓温领着他的精兵强将已经从荆州动身,顺江而下,直指建康。这件事可大可小,也许什么也不会发生,也许要有天大的祸事。我不得不有所防范,却又有些不知从何下手的无奈。”
      容楼也皱起眉,喃喃道:“桓温要带兵入朝?”踅摸了一会儿,他眉毛一挑,问道:“我在北方时,从未关注过你们南晋的朝堂,难道说你们的天子有什么不妥吗?”
      谢玄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道:“朝堂之事,本不是你我方便谈论的,就不必提了。我们只论军事。桓司马的荆州军人强马壮,兵力远胜于我的北府军,军械、楼船各方面也都占尽优势。如果我想有所准备,既要给荆州军一定的压力,又不至于大张旗鼓地撕破脸面,此种情况下,你有什么高见吗?”
      容楼见他刻意不愿提朝堂之事,倒也无所谓,反正他并不擅长那些朝堂心机,只谈军事显然更对胃口,便问谢玄索要建康的舆图。谢玄手边也没有,又怕麻烦不想叫人送来,干脆跑到案桌边,提笔铺纸,简单画了个草图,再招呼容楼来看。容楼随便指了几处他认为的防守要冲,谢玄一面告诉他自己都已有所防范,一面暗暗惊奇,因为那几处地方无一不是登陆的要塞、军事上的关键。
      一番来回研究后,容楼轻轻摇了摇头,手指着草图上一个据点,道:“假如真像你说的,这些地方你都有布防,那么只要再留一支精锐在此地驻防,”抬头他同谢玄交换了一下眼色:“这里是石头城,是吗?”
      “不错。”
      “就算荆州军数倍于北府军,你守住这个石头城,至少三、五个月内,他们绝无可能攻入建康。即使考虑到荆州军的精锐程度冠绝南方,你只要能坚持不寻求出城野战或水战,一心稳守城池,他们就没有任何机会。等时间一拖长,无论是军心还是粮草都会成为荆州军无法处理的难题。”
      谢玄听得若有所思道:“我就是这么准备的,但仍觉不能解决问题。”
      “所以,说到底这根本不是军事上的问题,因为你的军事部署上没有任何问题。”容楼斩钉截铁般断言道。
      谢玄沉吟道:“何出此言?”
      容楼摇头一叹道:“我能看出来这些,你自然更加能看得出来。你明知建康城固若金汤,外敌绝无可能轻易取之,却依旧忧心忡忡,只能是因为你虽然守得住城,但没法保证城内没有人里应外合,赚了你的城门去。所以,强敌不在城外的军营,而在城内的朝堂。这样的问题,不是你可以解决的。当务之急是守住朝堂上的人心,只要内部不出乱子,桓温就算有精兵十万,也是狗咬刺猬没地方下嘴。这本是朝堂的事情,你就报上去让朝堂的人解决吧,否则你在这里干着急,不过剃头挑子一头热,根本没用的。”
      对于朝堂主宰胜负这一点,容楼深有体会,那是一股深深的无力感,他的经历、燕国的覆灭就是明证。
      谢玄的眼光变得扑朔迷离起来:“之前我就猜你是北方的军人,现在更加确信了。”
      容楼这才意识到和他在一起聊天,兴趣所致,言谈无忌,竟有点儿忘乎所以了。
      “是秦,还是燕?”谢玄问得很直率。
      “你是需要问我,还是已有定论?”容楼可不敢小瞧他。
      谢玄的目光变得犀利起来,“其实我已有定论,但就是想听你亲口告诉我。”
      北方,秦灭燕,需要逃来南方的,自然是败国丧家的燕军余勇。
      “谢将军,我已经离开北方。”有些事,容楼想想就绝望,不愿再提。
      谢玄盯着容楼的脸,像要看出一朵花来似的看了好一会儿,终于释然道:“也对,无论是秦是燕,自从冉闵灭赵后,汉人在胡人的队伍里就不可能被重用了。”
      他已经猜到容楼此前是燕国的军人,燕被秦所灭后因重伤流亡来到了南方,但只以为他是一般军官,绝想不到眼前人就是在枋头一役中伤了桓温的将领。
      听他提到冉闵,容楼不由唏嘘,道出自己年少时曾崇拜痛下‘杀胡令’的冉闵,视其为武神。
      考虑到他是流落北方的汉人,儿时一定吃过不少胡人的苦,谢玄对此表示了适当的理解,但更多的是不敢苟同。
      “魏王冉闵,向来只要对手不投降,入城后就必定大肆屠城、祸害无数百姓。这种人,我没法视其为武神。”谢玄不屑道。
      对此,容楼并不以为然,因为此种操作在北方,除了大秦天王苻坚外,对其他诸王几乎是常规操作。
      谢玄回到床榻上拥起雪白的被褥,抱膝而坐,闭目养神般道:“我有一个脑子里永远喜欢思考的大姐,她和大多数女人不一样,经常想一些她们不会去想的问题。我很看重她,一有机会就喜欢找她聊天。有一次我们聊起‘勇气’和‘气节’,她说的那件事正好和魏王冉闵有关。”
      “什么事?”容楼对儿时的偶像依然很感兴趣。
      “据说冉闵在攻打某个胡人的城池时,城主不但举城而降,还把女儿献给他以示诚意。但进城后没几天,冉闵却突然下令屠城,立时血流成河,尸横遍野。”
      容楼也坐回到床榻上,面露疑惑不解之色。
      谢玄轻蔑道:“由此可见,被北方汉人视为武神的魏王冉闵,骨子里也不过是个出尔反尔、小肚鸡肠的小人罢了。”
      “这件事是真的吗?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容楼想替冉闵辩护,却无从入手。
      “后来得知是城主的女儿在和魏王的洞房之夜,面对仇敌抵死不从,咬了冉闵。魏王因此盛怒,一声令下,烧杀掳掠,寸草不留。”
      以冉天王的盖世武力,只因一个小女子的抗拒,就屠尽全城已经投降的百姓——容楼无言以对。
      “不过,那时我和大姐讨论的重点并非是冉闵,而是那位城主的女儿。女子中能似她这般的实属凤毛麟角。”谢玄惋惜地叹了声,道:“小楼,你觉得她算不算有勇气和气节?”
      容楼的嘴里发苦,道:“我很佩服那位城主女儿的勇气和气节,可城里被屠戮殆尽的百姓应该不会,不但不会,还会因此恨她入骨。”
      谢玄嗟叹道:“不错,乱世之中,有时候对和错的界限很难那么明显。”
      容楼道:“是啊,这些年在北方,见惯了国破家亡,饿殍满地,人死互食,对贫民百姓而言能安稳活下来便是万幸。”
      “说得好啊,如果有朝一日不用考虑活下来,只为日常的鸡毛蒜皮烦恼,那就是幸福了。”谢玄因容楼所言有感而发:“春开百花秋观月,夏入河塘冬赏雪。若只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四月天。”
      “若只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四月天。”容楼听得心暖,佩服得很道:“你说得真好,我就说不出这样好的话来。”
      “你的那位美人,就是你的人间四月天吧?”谢玄逗弄他道。
      容楼涨红了脸,低头不言。
      谢玄佯作‘哼’了声,语带戏谑道:“我发现一提到你喜欢的人,你就说不出什么来了,一副傻了吧唧的样子。”
      容楼害羞微笑,痴痴想着:“可能我喜欢一个人时,就是这副样子吧。”
      “你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你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谢玄长叹一声:“你都重伤成这样了……还真是个痴情的。”
      想到以前和凤凰两个人在一起的好日子,容楼又是甜蜜又是悲伤。
      他二人一人裹了一床被褥,抱膝坐在榻上聊得越来越有精神,从北国聊到南彊,从景色聊到人情,从饮酒聊到兵法,仿佛有说不完的话。当然,比较而言,说得多的是谢玄,容楼则偶尔沉默,偶尔笑笑。
      “还有一件事,我想听听你的意见。那个带你来我这儿的刘参军,你觉得怎么样?”谢玄的神情平静如水。
      容楼低头思考道:“刘裕为人豪爽,沉得住气,优点自不在少,是个能担大事的……只是,好赌是他最大的缺点。”顿了顿,又道:“不过我和他打了个赌,希望能令他有所收敛。”说完,笑着将同刘裕的赌约说给了谢玄听。
      谢玄的表情变得深沉起来,“回来的路上,我和他聊了一会儿。虽然只很浅地谈及了一些兵法战略,但隐隐觉出他胸藏锦绣,腑蕴乾坤,若能善加琢磨,日后说不定是难得一见的将帅之才。”
      容楼禁不住笑道:“想他能出将为帅,总得彻底去了嗜赌的毛病才可堪用。”
      谢玄却摇了摇头,正经八百道:“我觉得作为统帅,有一些赌性对于用兵、战法未必就是一件坏事。”
      容楼疑道:“怎么讲?”
      谢玄的神色中有一种看破奥妙的自信,“其实用兵在某种程度上,就是一种赌博。且不说以往的所有征战,从来不曾有过胜券在手、把握十足的先例,只说能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战役哪一场不算是以小博大的豪赌?凡用兵长于诡道者,之所以敢出奇兵治胜,大多数也是因为统率胸中的那股赌性。没有赌性的人,是不敢于冒险的,所以对刘裕而言,他的赌性也许正是大多数将领所不具备的,反而是他的优势。”
      容楼讶然道:“这么说,我让他戒赌倒是做错了?”
      “当然不是。”谢玄用被子的一角撩了一下容楼的鼻子,哈哈笑道:“有赌性和沉迷赌博是两码事。你让他戒赌并没有错。”
      容楼摸了摸发痒的鼻子,瞧了眼渐渐亮起来的帐帘,“天亮以后我就要上路了。”
      谢玄显得很不高兴,“为什么这么急?你还没到我家里坐一坐呢?”
      容楼当然不能说是因为介怀自己的真实身份,只道:“我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想自己安排。将军府就不必去了。”
      谢玄蹙额皱眉道:“其实,那日分手,我就很想领你去见一个人。见了他便能知道你的伤是不是真的无法可医了。只是,当时我出来太久,这边军情又起,所以急着回营,不得不放下了。”
      “多谢你。”容楼打断他道。
      谢玄不解道:“我没帮上你什么,为何要谢我?”
      “你有这份心,我就应该谢。”容楼早知如此,“你身为朝臣岂能没有牵绊。”
      谢玄懊恼地摇了摇头道:“可是,我现在后悔了,当时真该不管不顾,拉你一起去见他!”他无奈道:“回到营里就被事务所绑,没有上面的指令只怕是难以脱身了。”
      容楼反而宽慰他道:“我自己都不在乎了,你何苦劳神。那人是名医吗?名医也没用,我这伤没得医。”
      “他不懂医术,只懂天下第一的‘相人之术’。”谢玄温柔地微笑,用力地眨了眨眼。
      “‘相人之术’?”容楼一脸疑惑。
      “相由心生,貌随命转,运乃天定。他说人的寿命、安危、品性等在相貌上都有体现,只是很少有人能洞悉其中的奥秘罢了。只要让他看一看你,至少能看出你会不会渡过这一劫。若是发现你命不该绝,那只要寻访名医精心治疗就行了。有时候信心是很重要的!”
      其实,他是觉得那人的见识广博、交友遍天下,如果要救容楼,那人一定比他有办法得多。
      容楼哈哈大笑,道:“你居然还信这些?我就不信那些算命看相的说法。”
      “不可枉言。很多事,你无法解释,只是因为没能找到其中的道理,并非是没有道理。”谢玄郑重其事道:“我不但信,而且深信不疑。因为那人是拥有‘天下第一相人之术’的、我的叔父——谢安。”
      “谢尚书?”容楼大为凛然。
      晋朝吏部尚书谢安的大名,即使远在北方的容楼也早有耳闻,他的威望和大秦天国的丞相王猛不相上下。
      “不错。”谢玄神情严肃道:“就算你不信‘相人之术’,也必须信我。性命攸关,值得一试。”
      转瞬,他凝神又想了想,似乎有了主意,“这样,明日你先不急上路,等我为你备下酒宴,既作接风,也当辞行。你我一起痛饮一番后再走不迟。我替你备一匹好马,再写一张拜贴给叔父。反正你一路要往江南去,建康是京城,不但顺路,于江南而言也是个非逛不可的好去处。尚书府就在那里,到时你去帮我拜会他一下,我许久未见他了,算是帮我向他代个好。”
      他既这么一说,容楼倒是不好拒绝,便欣然应下了。
      之后二人复又躺下迷迷糊糊地眯盹了一会儿,直到营中的起床号角吹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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