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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第六十七章 ...

  •   立秋才过,凉意渐浓,又是一年秋高处。
      大帐内,容楼正游刃有余地在案桌前处理着军事文书。上个月,太宰慕容恪已升任他为别部司马,拨了五百亲兵到他的麾下,由他直接统帅。
      一阵突兀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随着一串沉重杂乱的脚步声,一条人影闯进帐中。
      “什么人?!”容楼皱眉抬头,正想呵斥帐外的守备,却发现这位不速之客竟是慕容冲。门口的士兵紧跟在慕容冲身后,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中山王的大驾,他们自然是不敢挡的,但又害怕因失职被处罚。
      容楼没想到慕容冲会不打招呼突然拜访,又见他神色慌张,心下一沉,想必有大事发生,忙挥手让那两名士兵先出去。
      “什么事?”容楼急忙问道。
      慕容冲几步抢到他的案前,面色焦虑而痛苦道:“刚在朝堂上,恪师突然咳血不止,当场晕倒了!”
      “太医怎么说?”容楼惊愕不已。
      若非出自慕容冲之口,他简直无法相信。
      “不知道。”慕容冲催促道:“去了就知道了。别磨蹭了,快!跟我一起去太宰府!”。
      二人匆忙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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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容楼、慕容冲来到那张比一般床榻要长出许多的病榻前时,慕容恪已苏醒过来,正平静地靠床围而坐。燕国公认口碑最好的三名御医刚为他诊断完,正愁容满面地围在一起探讨着病情。
      慕容恪的精神还算好,只是面色过于苍白,见到两个徒弟进来,坐直身体道:“一起来了?”
      二人点头问安。
      慕容冲问旁边的御医们道:“太宰得了什么病?有多严重?”
      为慕容恪前前后后把过三次脉,仔仔细细看过四次舌苔的中年御医,摸了把被络腮胡子包围着的嘴,结结巴巴道:“太宰的脉象时而平缓,时而急促,时而停顿,显是心脉之疾积重难返,衰竭之势愈演愈烈......已非药力所能及……”
      听他的话分明是无能为力之意,慕容冲立时被激怒了,失态怒骂道:“要你们这些个老家伙是来装点门面的吗?!上次我的毒解不了,这次恪叔的病治不好,统是废物,要你们何用!?”
      三名御医战战兢兢想要辩驳又不敢辩驳。
      慕容恪出声制止了慕容冲。
      慕容冲心不甘情不愿地踱至窗边伫立。
      慕容恪抬手遣走了头上冷汗直冒的御医们,招招手,把容楼叫到了床前。
      “恪师身患顽疾,弟子愚钝,居然没能觉察......真是......”容楼一时焦急夹杂着忧伤,说不下去话了。
      “以你的聪明才智,到了这会儿,总该想明白那件事了吧。”慕容恪的声音很虚弱。
      虽然容楼憋着没说,但他一直就知道容楼对他此前故意放过举兵伐秦的大好时机一事耿耿于怀。
      容楼哽咽点头。
      慕容恪叹息道:“和你从卜问寺回来后,我就知道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
      猛然间,之前的诸多疑惑在脑海中汇聚成了一条线,容楼的眼中凌厉之气立盛:“定是与那个鸠摩罗有关!”
      慕容冲的耳朵灵得很,转身几步也到了慕容恪跟前,疑问道:“鸠莫罗?就是派弟子来盗取我们玉玺的鸠莫罗?”
      容楼点了点头。
      见慕容冲一脸狐疑,慕容恪道:“早先在洛阳城中,我被鸠莫罗的‘无量宝焰指’所伤,能勉强拖到现在已是不易了。”
      “哼,鸠莫罗!他先是派弟子盗我大燕玉玺,又害我恪叔,若是落到我手里,定叫他不得好死!”慕容冲咬牙切齿道。
      容楼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万分不甘心道:“难道就真的无能为力了?”
      “不幸确如见善大师所言。”慕容恪无奈地摇头,一时间思潮起伏。
      实际上,在拿下洛阳,可确保西晋若有风吹草动,也难撼动大燕根本时,慕容恪是很想全力以赴,乘胜推师西进,替大燕一统北方的。至于巩固内政、培养接班人等,在那时看来,倒是可以往后面放一放。但很快,他得知自己命不久已,而向秦国开战,则势必要打持久战,绝无可能在一、两年内完胜,但国内新君初立,本就政心不稳,众望难归,在尚未理顺政务之前,一旦他这个统帅在伐秦的过程中因病一命呜呼,就难免不仅要一头脱担两头空,还会给秦国以反制之机。是以,他才放弃了出兵秦国,把重心放在了整顿内政上。
      慕容恪强忍住突如其来的一阵心绞痛,双手紧紧扣住床栅,指节用力得都泛了白。他转过头,两只眼睛望向对面墙上悬挂着的、三尺有余的宝剑,吩咐慕容冲把剑拿过来。
      抚摸着黑檀木外裹着蟒皮的剑鞘,慕容恪久久不见开口说上一句话。
      把剑递给容楼,他才道:“‘定国枪’,我已经交付给你了。今日,再将这把战不离身的佩剑也传给你。此剑虽非以首山之铜铸造,天文古字铭之,却也是出自我燕国第一的铸造大师犀比利之手。”
      容楼是尚武之人,自然爱剑,接下只觉入手沉重。欣赏之余,他迫不急待地一手紧握剑鞘,另一手横握剑柄,只听“锵”地一声,寒芒闪烁,光辉流动,凌厉之气迎面袭来,虽然只出了半鞘,剑气已令人鸡皮丛生,汗毛竖立。
      容楼定睛细看,只见剑身中有脊,两侧为刃,靠近剑柄处镌刻着一行篆体小字,正是‘转战三千里’,翻腕再看另一边,则是‘纵横百万师。’
      “好一个转战三千里,纵横百万师!”容楼过于投入,尽忘了周围情形,大声赞道:“只有恪师才配得上这样的宝剑!”而后,他还剑入鞘,向慕容恪拜了拜,犹豫着道:“弟子……弟子怕是担不起它。”
      “此剑名唤‘百战剑’。我本打算再过几年,你尽得我真传后才给你的,可今时今日......”他的目光黯淡如死灰,深吸一口气道:“你不必推辞,既然是百战剑,自是要用它经历大小百战后才能人剑合一,达到巅……”‘峰’字未及出口,心头刺痛,一口咸腥再也压不下去,喷出一口鲜血来。慕容冲手忙脚乱地赶紧帮他擦拭。容楼也慌了,放下百战剑,端过来水杯要喂他喝水。二人瞧见以往英雄般的人物竟虚弱如斯,眼眶都有些湿润。
      “不必难过。人生自古谁无死,早晚也要去面对的,哪个也逃不脱。”慕容恪反倒没事人一般道:“君子慎独,不欺暗室,卑以自牧,含章可贞。我这一世,也许有些遗憾,但终归无愧于心。”
      “恪师......”容楼心中酸楚。
      多年来,慕容恪对他期望颇高,待他很好,手把手教导他的次数虽然不多,可每一次教诲都使他受益非浅,二人间这份师徒之情早慢慢渗透到骨子里,现在听闻他就要生死相隔,心里怎能不难过?
      慕容冲已有些抽抽噎噎了:“恪叔,你有什么遗憾,尽管说出来,侄儿替你弥补。”
      慕容恪伸过长长的右臂,抚了抚慕容冲的头顶,面露爱怜之色:“我遗憾的是,若再有十年工夫,不但我可以为大燕完成统一霸业,你也能接替我,成为我们大燕独挡一面的中流砥柱了。那时再死,可谓无憾。”
      慕容冲感觉鼻子酸的厉害,抬手揉捏时,才发现自己的脸上已挂满泪水。
      到了这种时刻,容楼忽然明白了英明强察如他的恪师也抵不过生死的距离、时间的限制,任何一个人想要死而无憾,都决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门被急疾推了开来,新任燕王慕容暐将一众随从全部留在了门外,自己一个人急巴巴地扑了进来:“太宰!恪叔!”
      原来,他听了御医的回报后只感腹热肠慌,再也坐不住了,是以脚不沾地地赶了来。
      此时的燕王早没了朝堂上装出来的威仪俨然,有的是掩饰不住的惊慌失措。
      “陛下,恕臣病重,不能行君臣之礼了。”
      慕容恪看向慕容暐,眼光中充满了委以重任的信赖。在燕国那个不可能再有他的未来里,能否兴国安邦,新任燕王至关重要。
      “那是当然。太宰,你的身体到底怎么了?朕已经下令调用御药库里所有的灵丹珍药来熬治补汤为恪叔续命!恪叔,你不能有事,你千万不能有事啊,你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朕可怎么办?怎么办啊?”新登基的燕王无所适从道。
      见了慕容暐的反应,慕容恪微皱起眉,忍不住将他同他的父王前燕王慕容俊在心里作了一番比较,顿时生出此前不曾产生过的担忧来。先前,一切政见之争,都有他这个太宰从旁分析建议,所有军事规划也都有他这个太宰全力承担实施,新燕王所需的只是对他的完全信任,但以后呢?
      他弓了弓身道:“陛下体恤为臣,上天可鉴,臣感激涕零。然生死有命,命由天定,陛下......”说到这里,他胸口一热,口中腥味弥漫,一口鲜血又喷了出来。他完全顾不上这些,以眼光阻止了想要上前来帮忙的慕容冲、容楼,转而面朝新帝,睁大双目,无比恳切道:“臣有几句箴言不可不讲。”
      新燕王愣了愣,不明白道:“太宰要说什么?”
      “望陛下临朝时谨记:文修武备、心系黎庶;识人用人、明鉴忠奸;制衡朝势、开言讷谏。切记切记!”慕容恪几乎是含血而谏。虽然他明知这个时候的慕容暐可能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即使听进去了又很可能无法付诸实现,可是他还是不能不叮嘱。
      太宰慕容恪眼见哭丧着一张脸的新帝,打从心底最深处发出无声的叹息,他以衣袖擦拭掉口角的鲜血道:“陛下,臣尽力了。”
      慕容暐瞧了瞧慕容冲,又瞧了瞧容楼,倾刻间泪流满面,放声大哭起来。他这一哭,里面的容楼、慕容冲,外面的一干人等俱俯首跪拜,不敢有其他动静。
      慕容暐哭,是为了命不久矣的慕容恪,更是为自己将要失去这样一位智勇双全、忠心为国,同时谨慎笃厚、方甄大度的依靠,想来日后的帝王之路就要变得艰难崎岖许多了。
      一直等他抽泣终了,病榻上的慕容恪才郑重其事道:“吴王,天资英杰、经略超时。大司马一职,统管全军,不可以一日无主,待我去后可以授之与他。”他无力地喘了口气,又道:“陛下放心,有吴王在,大燕无忧。”
      慕容暐听言心道:这可怎么成?把全国兵权交给慕容垂,大燕是无忧了,我这王位有没有忧可就不好说了。
      当下,他并不答话,只顾抽泣得更响了。
      慕容恪见他装样不答,已知他和他的父王一样对慕容垂诸多猜忌,内心不由得哀叹一声,可换个角度转念又想,新帝的顾虑不无道理,自己死后再无人能钳制吴王,以慕容垂的能力,倘是手握整个燕国的兵权,真要行起内乱来,的确是摧枯拉朽如入无人之境,燕国很可能就得旧地换新天了。
      慕容恪深思片刻后道:“陛下若是不便授予他,也还有一个人选。”
      慕容暐这才止住抽泣,几把抹干眼泪道:“太宰请讲。”
      “就是陛下的八弟,燕国的凤凰,现任的中山王殿下。”
      陪同跪拜在地的慕容冲听言,暗自一阵狂喜,面上控制不住地露出了开心的笑容。还好他低着头,没人能看见。
      慕容暐在心下斟酌着。
      稍顷,慕容恪又有些不放心道:“只是,凤凰虽然才识明敏,但毕竟缺乏磨砺,不曾经历过真正的大阵仗。燕国的安危重大,稳妥考虑,还是应该让吴王暂代大司马一职,等中山王历练几年后......”
      燕王慕容暐 “哦”了一声,打断他道:“太宰,别这么说,那些补药正在熬治中,我相信你喝了后,病一定会好起来的。”
      “承陛下吉言。”慕容恪努力微笑了一下,疲惫不堪道:“臣精力不济,想休息了。”他明白,很多事情已经不可能再受他的影响了。
      燕王慕容暐点了点头,留下一句“朕就不打扰了,恪叔一定要好好休息。”而后让屋内跪着二人免礼起身,出门前冲着慕容冲略有深意地轻轻一笑,自带着一众侍卫离去了。
      几日后,燕国太宰兼大司马慕容恪病逝。燕王慕容暐拜中山王慕容冲为大司马掌控兵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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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天仿佛和鲜卑慕容家的人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几年之内,景昭帝慕容俊和太宰兼大司马慕容恪相继去世,原本政通人和、兵强马肥,足可鞭策宇内,已渐成囊括四海并吞八荒之势的大燕帝国,转瞬间就好像沦为了四周列强垂涎欲滴的一块肥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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