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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8、第一百五十七章 ...

  •   容楼上山这天在营房里喝醉了,也喝热了,自己扒了半边衣服,凤目微阖,神情恍惚地侧趴在桌上,眉宇间带着几分糊里糊涂的稚气。以前他的酒量不行,现在也没长进多少,本来话就不多,喝了酒话更少。明明是给他办的接风酒,但他仿佛成了摆在旁边的吉祥物。

      慕容冲等三人边吃边喝,在他身边说着话,容楼听他们的声音像从瓮里发出的,每个字都听得见,可明明过了脑子,就是不知道什么意思,听起来有种引人发笑的滑稽感。

      他答应慕容冲来姑射山上帮忙操练兵马,多少有点儿既想又不想,既要又不要,豪猪进退两难的意思。其实按他的想法,无论怎样操兵练阵,对打败秦国这个目标都是杯水车薪,说到底根本是在做无用功。

      那三人正在兴致勃勃地讨论如何尽量多收拢前燕的散兵游勇,以及怎样以平阳城为中心,把兵力辐射到周边更广阔的地带时,容楼不合适宜地打了个酒嗝,混合着残存的酒气,嘴里叽里咕噜了几句,还好没有醉得直接睡过去,否则鼾声如雷就惹人笑话了。

      对完全不出主意,一上来就自己把自己灌醉,还醉得一副要死不活的放浪样的容楼,本着眼不见心不烦,从刚才到现在一直试图忽视他的慕容冲终于忍不住了,登时怒从心头起,气不打一处来,不顾贺兰峰和丘默的阻拦,冲出去从井边亲手打回一桶带着冰渣的井水,给容楼来了个雪花盖顶,呼啦啦从头浇到脚,连带一桌酒菜也全泡了汤。

      料峭春风尚能吹酒醒,何况这么一大桶初春的井冰水,但凡没醉死的都得醒过来,醉死的也得哆嗦一下。陡然间,容楼像条被扔上岸的活鱼般从座位上弹了起来,气息凝滞,人是懵的,酒全醒了。

      贺兰峰瞪着眼,张着嘴,在一旁看呆了。丘默张了张嘴,想说又没法说,只能咽了口吐沫。

      “谁干的?”容楼的眼睛被冰水刺激的睁不开,忿忿不平地抹了把头脸,顺带撸下来一手细碎的小冰碴,虎视眈眈地从贺兰峰扫视到丘默身上,大有兴师问罪,找人打架的意思。

      “拿衣袍来给容将军换上,好歹不能冻着他。”慕容冲大声吩咐道,仿佛这桶水跟他毫不相干。

      贺兰峰向上翻着眼睛,装看不见。丘默精明地给容楼使眼色,频频往慕容冲的方向转脑袋。容楼顺着瞅过去,看出了端倪,只能哑巴吃黄连,偃旗息鼓了。

      这桶水的始作俑者见对象从气得大有上窜下跳之势到狼狈不堪的直接哑了火,莫名感觉挺有趣,似乎眼前的这块‘石头’还和刚认识时一样可爱,瞬时不恼了,人也舒坦了,忙差兵丁进来多添上几只火盆以防容楼换衣服时受寒,顺带把井水冰镇过的残羹冷炙也一并收拾干净。

      容楼换好衣袍,只是汗毛还竖着,对慕容冲撅起嘴,露出一个哀求的苦笑——这种事,求你别再有下次啦。

      慕容冲收回看向火盆的目光,转顾容楼,从他睫毛上溅到眼睛里的井水,像极了含着委屈的两汪泪,不免觉得他可怜兮兮,但毕竟浇都浇了,以容楼的身板又不会受不住,因此泛起的悔意和内疚便如碳火过水,一触即灭。

      “酒醒了就说说吧,接下来该如何练兵,怎样扩充兵马,才有希望与秦国一战?我想听听你的意见,”因为若有所思,慕容冲的神情有点儿忧郁。

      贺兰峰和丘默对视一眼,互相僵硬地扯了个笑。要不是慕容冲的这句问话,他们都快忘记大司马整这么一出幺蛾子泼醒容楼的目的了。

      容楼迎着他的目光,表情凝重起来,好像在看一个陌生人一样,仔仔细细地盯着慕容冲看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我觉得你不应该问我这个问题,因为你不可能不知道答案。所以你这么问,是想要真话呢,还是要安慰?”

      慕容冲意识到只要一涉及到军事战略方面,容楼就会像变了个人似的马上睿智、犀利起来,所以并没有在意他说话的口吻,只稍稍愕然一秒,歪头想了想,然后道:“你的这个问题,我似乎只能回答真话如何,安慰又如何了。既然我的答案只有一个,你何必问?但是你还是问了,不是吗?”

      容楼抓了几下擦拭过后仍半湿着的脑袋,笑道:“好你个凤凰,还是这么机灵。没错,你说的有道理,就算明知道答案,还是会想问一问,听听别人的看法,总是没什么坏处。

      好,那我就直说了,如果是安慰的话,很简单,练兵嘛,首先是练军纪,其次练胆色,再次练战技,然后练阵营。只要人人能服从指挥,并且可以做好自己的事,就是天下数一数二的精兵,足以和秦军一较长短!”

      顿了一顿,容楼看慕容冲和另二人都没有话要说,便继续说起了“真话”。

      他的“真话”很残酷,那就是决定战局胜负的关键往往在战场以外。表面上看,一场仗打下来,胜负看的是兵将的强弱,实际上比的是钱粮的多少,后方局势的稳定程度,以及内部是否戮力同心。

      就目前的状况,前燕旧部在这些方面无论怎样努力,都不可能胜过当年的燕国,可事实已经证明,以当年燕国之强都败了,被秦一夜灭国,现在秦国已经一统北方,甚至比当年更强大,所以依靠练兵也许可以拥有和秦国的一战之力,但想打败秦国,无疑痴人说梦。

      ‘真话’让人耳朵疼,高大体面的贺兰峰听得心慌气燥,搓了搓新蓄的胡子,咬牙切齿道:“容将军,你是来拆台的吗?你不要忘了自己的立场!”要不是看在慕容冲的面子上,他早一巴掌把桌子掀了。

      丘默瞄见慕容冲的脸色起了些微变化,也道:“容将军是太言重了,如果不是有慕容评这样的大奸臣把持朝政,我们大燕绝不会就这么没了。”

      对于他们反应,容楼早有预料,是以平静地坦白道:“真话是不好听,但还是该听一听。”

      “听不听的有什么用,反正哪怕只有一战之力,我们也要全力施为,以慰父辈的在天之灵。”贺兰锋虽感不快,不想承认,但也知道容楼说的没错,转身冲慕容冲躬身一拜,道:“容将军乃我大燕的中流砥柱,恳请大司马将统领本部的大将军之职转由容将军担任,我愿为副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此言一出,正合慕容冲的心意。他送容楼上山就是希望容楼代替贺兰峰,用以前在燕军中树立起的威信,大幅度提高士气,更好的扩兵、练兵。

      “不知容将军意下如何?”慕容冲充满期待地问他的意见。

      容楼眼帘微垂,沉吟片刻后道:“大将军一职责任重大,仓促更换未免不妥。而且我很久没上战场了,领兵打仗多有生疏,实在担当不起。不过请贺兰大将军放心,既然上了山,入了营,若有差遣,容楼定竭尽所能。”

      他是真不愿接,还是要三请四邀摆个谱?贺兰峰一时摸不准。

      慕容冲当然知道容楼是真不愿接,考虑到这种事不宜强求,而且贺兰峰一直身居此位,这时主动提出卸任的确不假,但如果二话不说就答应把他换下来,未免寒了忠臣们的心,于是点点头,赞同道:“也好,这事暂且不提,今日只谈练兵。贺兰向我抱怨了好几次,说咱们大燕的兵不如以前好带了,没什么士气,容将军可有什么好的建议?”

      容楼左思右想,迟疑了好一会儿,才摸着下巴问贺兰峰道:“我想知道,平日里你是如何鼓舞士气的。”

      从上山到入营的一路上,他曾习惯性的留意观察所见到的士兵,果然不是衰头衰脑,就是痞里痞气,确实没甚士气,看得他不住皱眉叹息。

      “还能如何,自然是和以前一样,以打败秦国、振兴大燕的目标来鼓舞士气。”贺兰峰理直气壮道。

      丘默和慕容冲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容楼斩钉截铁道:“士气低落要么是没有目标,要么是士兵骨子里并不相信有一天能达成这个目标。”

      贺兰峰很愕然地去看慕容冲:“大司马,他竟说我们大燕的士兵不相信我们可以打败秦国、振兴大燕?!”

      慕容冲黑沉下脸,别有深意的去盯容楼的眼睛,仿佛强抑愠怒,“照你说的,士兵们既然不相信我们的目标,那跟着我们做什么,就为一天两顿饭?至于吗?”

      “当然不是。只为吃口饭,投靠秦军,解甲种田都可以,并非没有其他出路。”容楼漠然地思考了一阵子,道:“我认为他们是想回家。”

      “回家?国都没了,哪还有家?”丘默紧闭起双眼,掩盖住渐渐湿润的眼眶,但转眼又忽然愤慨起来:“都是秦国害的!”

      “他说的是龙城。”慕容冲如梦方醒。

      他知道‘龙城’是燕国最后的退路,可惜并不是他的。转念,他痛苦地叹了一口气:“不能回去!回去就等于丢掉了曾经得到的一切,就等于承认我们输了。”

      输了难道不是事实吗?承不承认有区别吗?就和当年的宇文一族一样。想到这里,容楼没有多悲伤,只是神情略显落寞。

      此前慕容冲提复兴大燕时,容楼曾问过自己,如果他是慕容冲要怎样做。结论是与其呆在小小的平阳城,暗里厉兵秣马,等着那个不知有无的机会,倒不如带上人马,回归故里更有把握。

      龙城是个遥远的地方,秦军鞭长莫及,那里还散落着不少靠畜牧、养马为生的、默默无闻的鲜卑部族。尽管他们人数不多,但聚集起来的仍不容小视。譬如,专靠放养战马卖给秦国发迹起来的拓拔一族,就是其中一支不小的力量。

      倘若能回到祖先所在的、已经久违的那片冰雪之地,慕容冲就有机会凭借慕容家四代人建立起的声望,震慑其他部族,继而苦心孤诣,发展壮大,复兴燕国。虽然耗时长久,但确可所为。

      但扪心自问,容楼虽然点明了这一点,却并不想看到这一天的到来。他可不想去到仇家的故土上,看他们重新发展壮大,甚至于还要亲手帮他们添砖加瓦。

      在他出生前,慕容一族屠戮光了他的血脉至亲,不能不令他介意,仿佛扎在心间的一根刺,时不时要引起疼痛,可这种痛又并非根深地固。毕竟他崛起于燕国,其间付出许多,得到许多,经历许多,感受许多。而且,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以‘宇文’的身份活过一天,所有关于‘宇文’的都是别人告诉他的,因此这个姓氏于他而言总有一种陌生感,这一点严重妨碍他在心理上试图与之建立起的归属关系。

      而且在容楼的心理天平上,他们宇文家灭亡了,仇人慕容家的燕国也同样覆灭了,这种在同一时间线上先后达成的某种奇妙的平衡,使得他隐隐感受到诡异的公平。

      在他看来,这种时候,只要他和慕容冲一起抽身而出,去开辟另一个天地,过属于他们自己的小日子,不就正如同谢玄所说的‘从此归天涯,寻一处闲山妙水,远离纷扰人杂,忙时修篱种花,闲时书酒琴茶,听雨敲青瓦,看云卷云舒,话浓淡心事,求自由自在’吗?

      他从没想过复兴宇文一族,所以慕容冲也会和他一样吧,只要打败秦国,一雪前耻,就会跟他离开,去他们的地方。

      贺兰峰从他们的对话中听出了些许味道,连大司马也顾不上了,一把拖起容楼往外拽:“你跟我走,我把人都叫来,你直接和他们说。只要你有本事让他们相信你的目标,让我的兵把士气提起来,我不管真的假的,都记你的大功!”

      外面正是马吃草人使炊的时候,贺兰峰传军令下去,不管是操练的、喂马的、烧饭的,还是吃饭的、拉屎的、偷懒的,统统停下来,到大营前列队等候训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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