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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7、第一百五十六章 ...


  •   慕容冲乘车回去太守府时,天色阴暗下来,街道两边的薄冰尚未融化,树枝正蓄力等待发芽,土黄的路上没几个走道的行人。经过一溜草垛子时,里面响起刺耳的猫闹声,听起来是春天要到了,慕容冲突然来了兴致,立刻叫停车马,挑开帘子,望了眼天空中半明半暗的惨月,登辕下了车。

      他吩咐随行一众跟着车驾先回去,自己一个人摆出信步游街,独享夜色的模样,目光炯炯的在空旷的大街上,左顾右盼地闲逛起来。没等逛出多远,猫叫声停了,草垛后闪出一个戴帽子的卖货郎,不远不近地跟了上来。

      慕容冲没回头,依旧不紧不慢地往城墙根的方向去,到了连人影都没有的僻静角落才站定,回过身来,仿佛早有预料般平静发问道:“何事?”

      那人放下肩上的担子,竖靠在旁边,浅浅一躬身,语速很快的小声道:“贺兰大将军派我来禀报大司马,按照大司马的计划,那批辎重已安稳运进山了。”

      说着他摘下帽子挂到担子一头,站得直不愣登的,露出一张高额深目的脸孔,正是前燕尚书右仆射丘源之子丘默。

      当年青涩浮躁的尖刻少年终于长成了棱角分明的汉子模样。

      “很好。那个姓党的还蒙在鼓里,真以为是被山贼劫走了呢。”慕容冲悄声发笑,见他一身行商打扮,又问道“你的马呢?”

      “藏在城外了。防着点儿总不会错。”

      慕容冲点点头,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传我的令给贺兰峰,收编回来的燕国旧众必需勤加操练,不得懈怠。对了,目下我们总共多少人马?”

      “兵过千余,马约二百。”丘默熟记于胸,张口即回。

      “不够。”慕容冲沉吟半晌,拧起淡金色的眉毛,“虽然算得上是一股可以动用的兵力,但还是太少了,必须加紧扩充。”

      丘默深思熟虑后回道:“募兵容易,将帅难寻。可惜我不懂排兵布阵,一点儿忙也帮不上。我们大燕流散在外的士兵很多,扩充起来问题不大,可好用的将领大多投靠了秦国。虽然以庄千棠为首的几个将军身在曹营心在汉,但眼下根本顾不到我们这边。山上那一千多号人全靠贺兰峰独力统帅规训,已有些独木难支。兵多将少,极易哗变,若强行扩充,只怕力有不逮。”

      “为何不从士兵中挑选机灵好用的提拔起来?一千多人,总能挑出几个来吧。”慕容冲晓得从底层上来的将官,虽说统领起来难度大,但带起兵来更顺手。

      “就是没能挑到资质出众的,前面试过几个,统是不中看也不中用的东西,反弄得鸡飞狗跳,怨声载道。”丘默绞尽脑汁也无计可施。

      他现在的言行思想完全褪去了少时的桀骜不驯、天马行空,他家老爷子若能得见必感欣慰,可惜已绝无可能。邺城举城而降的那天,老爷子选择了悬梁自尽,以身殉国。丘默目睹一切,一夜之间就长大了。

      人就是这样,苦口婆心、磨破嘴皮,和山河破碎、家破人亡比起来,实在太轻于鸿毛了。人教人百言无用,事教人一发入魂。

      “有的人能统领千人,有的人可统领万人,还有人能统领几十万人……唉。”慕容冲一声叹息,抬头望向暗淡的天光,心下抱怨道:‘可惜子不如父,贺兰峰比起他爹实在逊色不少。’

      话说得不明白,但意思够明白了,如果贺兰峰有能力统领上万或更多人,就没有这样的烦恼了。

      丘默听得刺耳,藏在骨子里的尖酸终于冒出头来,不温不火地“嗯”了声,道:“是啊,怎么办呢?一个人一个能耐,贺兰要是有容楼的本事,那只管听大司马的令,不停扩兵就成了。可惜啊,人死不能复生,容将军早不在了。”

      在‘红袍会’时,他就发现慕容冲和容楼之间的关系非比寻常,之后风言风语听得更多,当下一个没憋住,嘴上就拿容楼的死来一报还一报了。

      他和贺兰峰都有父辈以身殉国的经历,还同样宁愿上山过狼狈不堪的日子,也不肯投降秦国以换取衣食无忧的生活,到后来一起被慕容冲暗中召集,成为复兴大燕统一战线的坚定战友和不二忠臣,这么多的相似,加上打小的私交,使他听不得别人说贺兰峰的牙疼话,即使这个人是大司马也不成。

      不过,他和以前还是不一样了,话一出口就后悔了,立刻噤声,准备接受大司马的暴怒攻击。

      “哎呀,说到将领,我怎么把他给忘了?”慕容冲不怒反笑,“有件事没告诉你们,容楼回来了。”

      也许因为他和容楼相聚尚短,还没耳鬓厮磨够,因而专注其间无暇他顾;也可能是容楼透露出对复兴燕国的排斥,并一直在这方面刻意回避,使得他即使很想人尽其用,仍不免手软;当然也不排除其实慕容冲就是喜欢把容楼当个大闲人养在身边稀罕着,不想他去做任何麻烦事。

      “哪个回来了?”丘默吓得够呛,“大司马,你没事吧?”慕容冲说得轻巧,他听得发怵,生怕大司马得了失心疯。

      “你肯定知道鸠莫罗的事儿吧,就是他干的。”慕容冲笑模笑样的补充道。

      此话一出,可信度大增。

      丘墨怔了一瞬,既惊且喜道:“他还活着?那真是太好了!”念头一转,不禁又犯起了糊涂,疑道:“可他怎么会到现在才回来?”

      “说来话长,他有他的苦衷。”慕容冲无意多言,“总而言之,他藏在我的府里也不是长久之计,你们那儿既然缺将帅,过几日我便送他上山帮帮你们。”

      “这哪里是帮帮我们,分明是并肩作战嘛。”丘默纠正他道。

      该说的都说了,慕容冲挥挥手打发他走了。
      ****************************
      慕容冲从城墙根晃悠回太守府时天全黑了,肚里的吃食早消化了个干净,空荡荡的引人发慌。想到再过几日容楼上姑射山后,就没法再经常见面了,他的心情跳崖般降到谷底,连叫下人起来烹饪伙食吃喝一顿的兴致都没有了,但肚里始终是饿的,只得不情不愿地跑去厨房看有什么剩下的能打个底饱。

      这个时候本该黑黢黢的厨房竟然亮着灯火,慕容冲轻手轻脚地凑到门口,见容楼竟一个人在里面,对着灶上那口热气腾腾的锅,肩膀晃动着不知在折腾什么。

      容楼感觉到有脚步渐近,回头瞅见来的是他,手上没停歇,冲边上的小桌子努了努嘴,示意他坐下,“你也饿了,来找吃的吗?等着,一会儿就好。”

      之前半夜摸不见他的人时,还以为他嫌弃一张床睡得太挤,偷摸跑回客房接茬睡回笼觉去了,现在再看却是未必,说不定是先跑来开过小灶,待吃饱喝足后再去睡也未可知。想罢,慕容冲没听他的,边走过来,边呵呵笑道:“难怪厨房的管事怀疑厨子偷吃,敢情那个偷吃的是你呀。做什么?我来帮忙吧。”

      想起他做的鹿肉,担心被他上了手就没法吃了,容楼连声劝道:“快一边儿坐着去,岂敢劳你大驾。”

      慕容冲哪里是听话的主儿,倔强地挪到容楼的侧后方,虽然没对食材和汤锅下手,但把双臂穿过他的腋下抱住了双肩,左手还隔着衣袍轻轻抚摸里面那道深可及骨的伤疤,“还疼吗?”
      对容楼身体的每一处,他都了如指掌,云雨欢爱时再失控也会避开这样的伤处。

      “早不疼了。”容楼的嘴角微翘。
      这处是被桓冲的贴身侍卫‘飞狼’所伤,当时差点儿要了他的命。

      “哪个混蛋下的手,太狠了。”慕容冲恨声道:“宰了他没有?”

      “我那时内力尽失,宰不了。不过彼此彼此,相信他伤得也不轻。”

      慕容冲探过头看锅上的手不停‘唰唰唰’地削一坨面:“哦,你要做馎饦啊。这种东西太寡淡了,不好吃。为什么不做点儿油水足的?”说话间,双臂顺势下滑,环上了他的腰身。

      “那次伤得太重,害得我好长时间一动都不能动,照顾我的人经常做这个给我吃,味道还不错,你正好也尝尝。”容楼的心思都在自己的手和慕容冲的手上,脑子来不及动,顺嘴就出溜出来,“大鱼大肉的太麻烦,还是这个做起来简单,垫垫肚子足够了。”

      “照顾你的人?谁?”腰上的手臂猛得一紧,勒得他一口气没喘上来,憋得脸发烧。慕容冲赶紧放开,转身坐到小桌旁,看似随意道:“没听你提起,是什么人?”

      是什么人无所谓,容楼对这人只字不提才让他备感煎熬。只要他讲出来,听得不爽了,面对面吵一顿,打一架都好过这般。

      “朋友吗?”容楼不出声,他偏要追问。

      朋友?怎么可能只是朋友。容楼盛碗的手有些不稳,转过来的面孔模糊在腾起的热气里,只有一双凤睛黑得特别亮。

      “重伤期间费心照顾你,想来关系不一般。他是晋人吗?”慕容冲直勾勾的看着那双眼睛,心里百转回肠,嘴上循循善诱。

      容楼剑眉轻颤,欲言又止,走过来往小桌上放下两大碗馎饦,又拿起勺子隔桌递过去。

      慕容冲接过勺子,一口没吃,光拨拉碗里的面片。院子里的那棵旱柳上传来一连串悦耳而杂乱的鸟叫,听起来像在求偶。他听得心烦意乱,恨不能全抓下来拔毛去脏下锅油炸嚼进肚里。

      他怕的就是这种不可或知的缺失所带来的不安全感。容楼的世界里有藏着掖着,不想让他知道的人或事,也就意味着在某一天可能会为此改变人生轨迹,选择离开他也不一定,而他只能一无所知,无能为力。

      两个人一起陷入沉默。

      容楼的脑子很混乱,想说又怕说。他怕说出来,凤凰不知会有什么反应,只能把头埋进碗里,闷声儿往嘴里舀面片,烫的挤眉弄眼,泪花泛出来也不肯吐,逼自己囫囵着强行咽下去,烧灼的感觉从嘴巴一直捅到胃里。

      这顿夜宵吃得如梗在喉。

      “你和他,有什么不能说吗?”慕容冲面无表情地搅动着勺子,停顿下来的时候,就去看容楼慌乱地扒食:“你忘了吗,很多年前的那个晚上,我们躺在草原上,我说,你的未来我会奉陪到底。失去的这两年,我可以不在乎,但你不肯说,我不能不在乎。”

      不肯说才有鬼,心里没鬼有什么不能说的?

      但容楼心里真没鬼,他视谢玄为知己,虽有一夜露水,但那是情非得已,唯一担心的是慕容冲会因此误会。

      算了,他问什么就答什么好了,否则怕要误会得更多。容楼从大碗里抬起头,拿手背蹭掉额上烫出的汗渍,告诉慕容冲:“没有他,我可能就死了,回不来了。”

      见他终于开了口,慕容冲笑了,在心里舒口气,舀起一口馎饦吃下,“原来是救命恩人。男的女的?姓甚名谁?”

      “男的,叫谢玄。”

      决定说了,就没什么不能说了。

      “听名字是个晋人?”慕容冲边吃边想边说。

      容楼已经吃完了,点点头。

      慕容冲放下勺,推开碗,抱臂胸前,“那把剑,是他送你的?”

      “是。”容楼有问必答。

      “是你把百战剑弄丢了,所以他才另外送了你一把剑?这个谢玄还真够好心,知道你一个武人不能没有武器傍身。”他猜测道。心下的疑问一个个问出来时,他痛快了不少。

      可惜容楼的回答马上令他再度不痛快起来——“百战剑没丢,是我拿去送给他了。”

      虽然明知说出来一定会引起不快,他还是不能对凤凰撒谎。可以不说,但不能欺骗。

      “你居然拿恪叔的剑当礼物送人?”慕容冲仿佛听见了一个古怪至极的笑话,想笑笑不出,想怒怒不得。

      容楼对慕容冲苦恼地皱皱眉,嘴唇掀动了一下,没说出话来。他没法说,否则难道要说慕容恪是杀害自己整个家族的凶手?

      慕容冲抬起手,越过桌子,真想一掌打醒他,容楼岿然不动,到了胸口的手变成了轻轻的一拍,比掸灰重不到哪里去。

      面上几度阴晴变幻,慕容冲终是恢复了好脸色,摇了摇头,甩去一头一脑的晦气般,道:“恪叔把百战剑传给你的那天,它就属于你了,想怎样处置是你的自由,只要遂了你的心意便罢。”

      容楼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若死里逃生,笑了笑,眼光散开来,跟梦游似的。

      “礼是太重了,但救命恩人理当重谢。以后有机会,我想替你再好好谢谢这个谢玄。”慕容冲一把拉起他,“这下吃饱了,我们回房睡觉去吧。要是睡不着,就一起躺躺,你给我讲讲南方有什么好玩的没有。”

      有些事他总算想明白了,如果不让这一页翻过去,接下来他们的路就不好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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