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石》绾刀

151、第一百五十章

　　一番苦斗下来，对方的实力不是该心知肚明了吗？是以，在听到谢玄如是说时，容楼颇感意外。

　　在他看来，他们的实力差距微乎其微，如果不以神功御力，全力相拼的话，绝无分出胜负的可能。可一旦放开手脚，无所顾忌，稍有不慎便血溅当场，就不再是什么比武切磋，而变成生死决斗了。

　　想不到在自己面前，素来恬淡平和的谢玄居然不惜同他拼命也要争个输赢。

　　若放在以前，依着容楼在武力上好胜的品性，当然求之不得，但随着年纪渐长，际遇复杂后，也许是变成熟了，看淡了许多事，没有那么好战了。

　　于是，他质疑道：“有这个必要吗？何况如此一来，未免对你太不公平了。”

　　“对我不公平？何出此言。”谢玄不禁讶然。

　　“你我若是全力相拼，无异于生死相搏，凶险异常。我如果过不了你这一关，也就过不了到长安以后那些要命的关。我的命只有一条，是败给你，还是败给‘他们’，原也没什么分别。可于你而言，却是冒了完全不必要的风险。”

　　‘他们’指的显然是秦王、鸠莫罗等。

　　“有道理。”谢玄神色淡然，分明早有觉悟，不以为然道：“不过，你能败在我的手里，总比败在他们手里好得多。”

　　“有什么差别？”容楼浓眉紧皱，道：“你我真要全力一搏，输得人还不得九死一生？”

　　谢玄冲他眨眨眼，眉间一派狂放，摇头道：“但是，你如果败在他们手里，就是十死无生。”

　　容楼胸中仅存的那点儿好胜心被他如此一激，不免蠢蠢欲动起来，撇了撇嘴，道：“说得好像我一定会败给你似的？要知道，你若是败了，也一样得赌上性命！”

　　“无所谓，你就把我当成挑战鸠莫罗的试金石吧。”谢玄镇定而深沉道：“冒些风险也算值得。”

　　说罢，他的左掌伸出，五指微张，仿佛随时可能发出可怕的金针绵掌。同时，右手再度将芙蓉剑执起，剑尖指向容楼，手腕差不多提到眼睛的高度，略高于剑尖，姿势颇为古怪。

　　容楼见状，瞳孔猛然收缩，惊呼道：“拈花顿悟！你的这一剑好像比迎战温殊时又精进了不少！”

　　谢玄面上一片肃穆，“是的。而且这一剑出去，就分不清是我使剑，还是剑使我了，你切切不可大意。”

　　“听起来你似乎没能掌控此种剑法，还须小心走火入魔，遭遇反噬之灾啊。”

　　“那倒未必。”谢玄傲然道：“也许‘失去控制’只是另外一种形式的控制。至于是人使剑，还是剑使人，精妙之处或许正在有意、无意之间。”

　　“哈哈，你也会说帛大师的话。”容楼也不示弱，大笑一声道：“好一个有意无意之间。帛大师高人行事，玄之又玄，难以揣摩。他自己确实能驾驭自如，游刃有余，但在我却是怎么也学不来的。”

　　“我的剑，只在我手中。”他持剑振臂，手中百战剑轻抖一下，自头顶挥过，复立于面前。

　　只移动了半尺距离，长剑上便有“嗡嗡”之声不绝于耳，待到身前时，剑身边缘处隐隐又有光华闪动，吟声渐渐低沉，仿佛云天之外传来的轻雷。

　　谢玄瞧出容楼已达到意发功至的至高无上境界，此刻百战剑上已灌注了无比精纯的先天罡气，一旦发出便是排山倒海，天地变色。

　　二人好像被施了定身法，都突然僵在当场。芙蓉剑、百战剑，剑尖遥相对应，厚重的杀气弥散开来。

　　不知不觉中，早先的印证武功，已经演变成了生死决斗！

　　率先打破僵局的是谢玄。他潇洒一笑，道：“玄之又玄，众妙之门。看剑！”

　　话音未落，便是一剑刺出！

　　有些东西就和食物一样，不管看过多少遍，只要没亲自品尝过，就永远不知道是什么滋味。谢玄的拈花一剑就是如此。

　　这一回，容楼终于感受到温殊面对这一剑时的无可奈何了。而且，这一剑，比起那时至少又精进了一倍之多。

　　如果是温殊，只会死得比那时更快。

　　不过，容楼不是温殊。

　　幸好不是!

　　百战剑上威猛无俦的先天罡气立时爆发了。

　　但是，它并没有想像中令天地为之变色的猛烈景象，只有肉眼几难察觉的人影飞腾闪动。伴随着剑上发射的、跃动的光华，以不确定的形状，不停地变幻闪烁，令人难以捉摸。

　　直到剑光、人影分开丈许后，才传来金刃撕破气流的利啸，宛如阴风吹过门缝，又似厉鬼引吭嚎哭，恐怖诡异至极。没有耀眼的电光闪烁，没有震耳的鼓荡轰鸣，只有鬼火般的光影变化。

　　二人都是以至高无上的先天真气驭剑，达到阳极阴生的境界。剑路完全依靠气机感应，凭风听劲，自动寻找空隙破绽，兵刃各走险路，毫无硬碰硬撞，正如庖丁所谓的以无厚入有间，凶险程度堪比乱砍乱劈的十倍百倍。

　　这种时候，当真是分不清剑使人，还是人使剑了！

　　身影乍分，尚未站稳，容楼便冷叱一声，剑光突然暴涨，电光耀眼。霎时间，百战剑吐出漫天雷电，剑光人影合而为一，排空驭电直奔谢玄而来。

　　谢玄眼见刺来的这一剑，看似漫天雷电，其实所有力道完全集中于一点之上，就像他的金针绵掌一样，有无以伦比的穿刺力，绝非任何大面积的护体真气可以抵挡。

　　他心中一哂，暗道一声：‘班门弄斧’。

　　上九品第一高手自然是深知自家金针绵掌的利弊所在。

　　突然间，他人化狂风，不退反进，身影忽左忽右，呈之字型摆动不定，手中芙蓉剑蜿蜒刺出，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是循着容楼剑气的薄弱之处乘隙攻入。

　　却原来，这种把力道基于一点的攻击，虽然有利于穿透护体罡气，但由于打击面积小，所以对身形飘忽不定的对手往往难以形成有效的攻击，正所谓人生处一世，其道难两全，有利则有弊。

　　谢玄的应对得法，不但破去了容楼看似犀利的一击，随之袭到的反击，更有一举把容楼打入十八层地狱的架势。

　　就在他以为稳操胜卷时，不想突变陡生。

　　容楼的剑气将要刺破他的护体罡气的前一秒，也是谢玄的身形左右飘动，将要失去目标之时，百战剑猛然迸发出千万道四处射开的剑气，宛如发生了一次小规模的爆炸。

　　霎时间万道金蛇乱窜，天雷霹雳齐鸣，剑气竟不可思议的化点为面了。此时此刻，容楼的剑势完全没了金针绵掌的影子，反倒和太乙神雷有了几分相似之处。

　　谢玄顿时大惊失色，知道已然陷入了对手全力发动的打击圈，实在避无可避。他下意识的吐气开声，手中芙蓉剑的速度刹那间提高了一倍以上，光华炫目，直飞射向容楼！

　　这一剑，大有同归于尽之势！

　　但一剑刺出，谢玄心中大悔！自己怎么鬼使神差地要和容楼同归于尽了呢？

　　懊恼不已的同时，他心道：罢了罢了，古有士为知己者死，现在换成我，是死于知己剑下，死而死矣，又有何惧。想到这里，他猛然撤去剑上力道，甘心于容楼剑下赴死！

　　无独有偶，容楼看见谢玄来剑的光华有异，便知个中厉害，若是硬拼，难免要两败俱伤，伤重至死也不稀奇，心头一时不由百味杂陈，想法电转间，念及对方过往的诸般好处，于是再不犹豫，强行把百战剑上的真气尽数收回，拼却宁可命送对方剑下，也要保其完好无损。

　　两厢剑光突敛，四下回归止战。

　　月光下，二人皆不明所以，四目相视，竟如痴了般一动不动立于原地，只有身后连绵不决的涛涛江水不停地拍岩击岸。

　　刚从鬼门关前走过一遭的二人，仿佛从生到死，又从死到生。呆立片刻后，容楼算是明白过来了，正待开口说话，同样回过神来的谢玄却抬手阻止了他，微微一笑，愉悦至极道：“什么都不必说了。”

　　他闭上双眼，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回味了一下刚才的生死一瞬，又道：“你的这一剑，前面有些像我的金针绵掌，后面走的却是太乙神雷的路数，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武功，居然可以揉合在一起施展出来，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当真难以相信。”

　　“那是我融合了金针绵掌和太乙神雷，自行创出的。”经过刚才的生死之间，他确信和谢玄是过命的交情，心中暖暖的，是以没有半点藏私。

　　谢玄来了兴趣，问道：“哦，你这武艺有名字吗？”

　　容楼有些不好意思，道：“还没有。”

　　谢玄略一沉吟，道：“若你不嫌弃，我送个名字给你，叫做‘天雷针’，可好？”

　　容楼念了几遍，只觉既有气派又朗朗上口，欢喜道：“好名字，就叫天雷针吧。”

　　酣战过后，两人均感豪气冲天，相视大笑起来。

　　这时，谢玄的眼睛余光扫过，见地上似有一物映着月光闪了闪，问道：“咦，你掉了什么吗？”说着，他弯腰拾起，原来是容楼的‘水月镜’。想是打斗中不知何时掉落的。

　　“谁能想得到，帛大师所谓的上古五大神器，其中两件居然都在你的手上。” 谢玄一面还给他，一面啧啧笑道：“若它们真有改天换地之能，连我也忍不住会眼红的，快收起来，快收起来，否则被我抢了就亏了。”

　　容楼尴尬地笑了一下。

　　“之前就想问你，这面水月镜也是你家传的？”谢玄以为找到了轻松的话题。

　　“不是，别人送的。”容楼的心微微一颤。

　　“我怎么瞧都像是女儿家的东西，难不成是哪家小姐送你的订情信物？”玩笑话才说出口，谢玄就想打自己的嘴了，容楼心里分明只有那只‘凤凰’，拿这种话来调侃他未免过于轻佻。

　　容楼语塞半晌。

　　水月镜是慕容潆送给他的。他几乎已经忘了那个美丽的公主，也忘了对她的承诺。

　　他向她承诺过，倘若国破，只要有三尺剑在，拼死也要救她出来，但听到双飞入紫宫的消息后，就只想着凤凰，把她完全忽略了。

　　容楼一阵脸热，在心里下定决定，若能杀得苻坚，应该也能把慕容潆救出来。

　　知道说错话的谢玄也不再多言。

　　容楼郑重地把‘水月镜’重新放入怀中后，专注地看着掌中的百战剑出神。

　　谢玄也随着他一起看，并点头赞道：“真是好剑！若是用这把剑驰骋沙场，斩将夺旗，定然事半功倍！”

　　“你喜欢？”容楼抬头看他，淡淡道：“那就送给你吧。”

　　百战剑是慕容恪传给他的，知晓身世后，他对慕容恪的感情变得异常复杂，百战剑也越发刺他的眼，仿佛变成了时时提醒他拜杀父仇人为师的证据。

　　可这把剑跟随他很久了，想丢不舍得，送人不值得，而谢玄是他的知已，爱琴爱剑，论能力、地位也足以配得上这把百战剑，是以就想送给他算了。

　　谢玄原本只是随口一说，绝未料到他能轻易相送，足足吃了一大惊，“真的？”

　　容楼收剑入鞘，双手奉上，道：“真的。”

　　谢玄略加思考，爽快道：“好，我收下。但也不能令你没了趁手的佩剑。”说完，摘下胸前的“芙蓉剑”递给容楼，道：“我们换一换好了。”

　　容楼稍愣了愣，没有推辞，伸手接下。

　　“以后你瞧见‘芙蓉剑’，会不会想起我？”谢玄问他。

　　“没有芙蓉剑，也没法忘记你。”容楼回他。

　　夜深了，江风开始越刮越大，二人紧了紧衣领，并肩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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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快要亮了，但云层很厚，北府军营门外仍伸手不见五指，只能听到不远处军旗迎风猎猎作响。随着一轮旭日慢慢升起，光明冲破了黎明前的黑暗，将第一缕温暖分享给了道路上的二人一马。

　　谢玄把缰绳交至容楼手中，“你这一路要辛苦了。”

　　容楼道：“不用担心我。起床号就要响了，营里少不得你，快回去吧。”

　　谢玄转过身，打算就此离去，却又迟疑不决地转回来，“此去长安无论发生什么，我都要你活着回来见我。”

　　活着回来见我！

　　这句话如同一道晴空霹雳，远在天边，又近在耳畔。容楼上马的动作即刻顿住了，呆呆地望向谢玄。

　　同样的一句话，当初慕容冲对他说过。

　　他承诺了。

　　此次奔赴长安，也是为了兑现当初的这份承诺。

　　但现在，同样的话，谢玄却又对他说了。

　　他还能再承诺吗？

　　见他神情有异，谢玄勉强一笑，道：“我的意思是，你得活着回来拿我欠你的两样东西。”

　　容楼缓过神来，弃蹬落回地面，疑道：“你欠我什么？”

　　“你居然不记得了？”谢玄故意露出失望之色，道：“既如此，我倒省了劳心思神的工夫了。”

　　容楼恍然大悟道：“想起来了，一本周易的译本，一本帛大师的译本。”

　　谢玄郑重道：“你一定要活着，也千万要记得回来找我。”他顿了顿，又道：“否则就算译好了，我也会把它们付之一炬。”

　　“译出来的东西，何苦毁了？”容楼微微皱眉：“那不是作践自己的辛苦嘛。”

　　谢玄全不在意，“为你译的，你不来拿，留着何用？”

　　容楼想了想，道：“好东西留着会福泽后代的。”其实，他知道即使活着，回来找谢玄的可能性也不大。

　　谢玄面沉似水，满是不快道：“我不过要你回来见一面，好把欠你的东西拿走，你就不能爽快答应下来吗？！”

　　容楼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其实他也不知道为何不能爽快应约，难道是下意识里对谢玄必须言出必行吗？

　　谢玄面色微愠，“你欠我那么多，我只要你一个承诺，过份吗？！”

　　容楼摇头小声道：“不过份。只是......”

　　谢玄明知他想说不一定做得到，直接别过脸去，打断他的话头，赌气道：“我不要‘只是’，我只要你答应下来。”

　　他这会儿的样子，哪里还像是龙骧麟振的谢将军，分明是斗气耍嘴的小儿郎。

　　“好吧，我答应了。”容楼暗叹一声，总算说出了这句话。

　　言毕，他纵身上马。

　　“一定？”谢玄面露喜色，仿佛容楼答应了就一定做得到一样。

　　“一定！”容楼一抖缰绳，“我既答应了，自会全力达成。”不等谢玄再说什么，他双腿用力一夹马肚，口中轻叱一声“驾！”

　　千里马骐骥一跃，冲将出去。

　　谢玄口中轻声道：“小楼，我......”

　　‘等你’这两个字只在唇齿间默念了一遍，并没有说出来，反正容楼早在十丈开外，无论说什么，也不可能听得见了。

　　身后，嘹亮的起床号响起，谢玄面色一整，心情旋即收拾了个干净，转身快步走回军营去了。北府军的军营迎来了崭新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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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玄送的青骢马是千里挑一的好马，在官道上足以日行五百里，可谓马中神骏。但是，马背上的容楼仍旧心急如焚，还嫌它的脚力不够快，只恨不能长出翅膀，直接飞到长安去。

　　长安此去三千里，冷风如刀，热风如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