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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浆面条(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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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刀面上狂喜之色还没拧过来,立即呆住。
见来人言之凿凿面不改色,望向自己但笑不语。当真晴天莫名飞过一阵乌鸦,古怪非常。穷途多俊异,乱世少恩惠。这人锦衣华服却不像个会布施的好人,无缘无故出手阔绰,肯定有问题。
略一琢磨,小刀当即回头朝小孩使个眼色,让他下了面,自己却搁下菜刀,搓搓手作赔笑道:“客官,咱们这小摊做面条是一绝,阳春面饸饹面烩面,您若真不嫌弃,小的每天给您做了送去也不打紧。”
那蓝衣公子不应他,反而饶有兴致地瞧一眼锅里:“这是什么?”
小刀诧异:“客官没吃过浆面条?”
蓝衣公子在木桌旁坐下,以手托腮:“倒真不曾。”
小刀暗暗松口气。
如今庙堂式微江湖兴盛,小刀原想这人极有可能是江湖中人,这阵子蜀川的江洋大盗又很是猖獗,各地流窜,官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自己稍不留神小命恐怕难保。但看这人目光所及尽是一片新鲜,连最普通的浆面条都不知晓,不用说了,十打十的富家公子。
“鲍鱼海参吃多了,偶尔尝个街头小肆也不足为奇,客官倒也该常出来走动走动。”小刀翻出两个蓝色粗瓷碗,盛了面条又分别浇了点白汤,手腕一抖撒了些芹菜丁黄豆酱萝卜进去,得意道,“不是小的吹牛,别的不敢说,但若提起这浆面条,小的这家绝对是汴京一字号。”
还未等他端起小孩就飞扑过来抢过其中一碗,汤洒了几滴,气得小刀痛骂几句。
白汤白面,浓稠柔润,红丁黄粒,当中一抹绿意。手中的碗上飘起袅袅白雾,夹杂着芹菜花椒腌豆味道,浓郁诱人。
小刀虽饿得恨不得一口吞下,犹豫一阵,却在蓝衣公子对面坐下,将碗筷递过去:“客官尝尝。”
蓝衣公子低头一闻,眸子忽然亮了些:“不错。”
随即拿筷子搅匀深红的酱汁,又挑了些面条和菜一道吃下。举筷夹菜,这样简单的动作居然还带点风情,看得小刀是又恨又羡。
蓝衣公子再抬眸时,面上和煦如春风。等口中食物全部咽下,突然朝小刀认真一点头:“很好吃。”
小刀愣了一愣,竟觉厚脸一烫,刚想谦虚几句,自己的肚子先叫了出来,当真羞愧。
“小老板这么早出来摆摊,自己却连早饭也不吃么?”轻轻的笑声再次响起,对面的碗筷被放回桌上,推到自己面前,“我只吃过一口。”
小刀连忙推拒,肚子却叫嚣得更加响亮。遂一边揉肚子一边又要把碗退回去。可刚摸到碗沿就见那蓝衣公子悠悠然起身,他不由叫道:“客官要做什么去?这面还没……”
“你既不吃,就扔了罢。”蓝衣公子闻言回首,眉尾处依稀一点红痕。再一眨眼,人面明眸,统统不见。
米面油盐,哪样不是钱?十六岁如江小刀者需要养家糊口,却不是件易事。
小刀等了会,这才扑到案板旁将那锭闪闪发光的大银子揣进怀里,又回到桌边端起那碗面歪着头看了半晌,想扔掉实在舍不得。挣扎许久,才挪到一角,独自提起筷子狼吞虎咽。
冬末早春,正是冰雪消融的时候。风不烈,但依旧如柳叶如细刀,寒气阴涔涔渗到骨子里。小刀摆摊大都在白天,又经常要来回走动,所以平日里都是罩件薄棉袍了事,也并不觉得冷。
然而这回他却是被生生冻醒,一抬眼,黑咕隆咚一片。夜静得发慌,江小刀以为自己在做梦,翻个身想继续睡,突然忍不住打个大喷嚏。而睁开眼,周围依旧。
这一眼看得小刀魂飞天外,连滚带爬坐起来。一抬头脑袋却生生撞上硬物,痛得他冷气倒抽。
空气里兰草幽香之气淡淡流动,手触之处不是锦缎丝绸就是光滑木质。江小刀心念句阿弥陀佛,打个哆嗦就勉强下了床。隐约听见外面有人交谈,分辨不清楚。他心下焦急,凭空摸索着想出去,又不小心撞倒某样物事,不等反应就是咔嚓一声脆响。
屋外的交谈声戛然而止。
很快便有人掌灯推门而入。
烛光暖暖一团,逐渐映出那人轮廓,高高壮壮,探头探脑。
“臣听到些响动,可是有什么东西碎了?”
小刀大气不敢喘,直至那人端着烛台走近,忽然噗通一下跪倒在地,忙不迭磕了个响头:“官爷息怒!是小的手贱!”
那人连忙搁下烛台,一把捂了他的嘴,将其扶起:“小老板这是怎么说的,可有没有伤着?原本依大人吩咐,臣应在旁随侍,才出去半盏茶的工夫没想到小老板居然醒了,是臣失职。”
小刀猛地仰头:“官爷知道小的是谁?”
那人食指抵唇嘘了一声,待万籁俱寂,才咧嘴一笑道:“臣能不知道您?江记小吃铺的小老板么,连洗衣房的小丫头都在传您的事迹呢。”
江小刀一时有些天旋地转,不知眼前这唱的是哪出。打量那人,样貌平平,却是红袍黑冠料子挺阔,只好旁敲侧击道:“官爷可是在宫里头当差?”
“官爷可不敢当,不过宫闱一名,小名德庆。”那人应着,随手将小刀推回床上,扯了棉被盖好,又低声道,“现在不过丑时,大人才刚回来睡下,他向来睡得极浅,吵着就不好了。”
言罢起身欲走,小刀突然一把拽住他手腕:“大人是谁?”
“环大人啊,”德庆奇怪地看他一眼,露出一排森森白牙,“小老板记性还真是不敢恭维,白天您不是还和大人言谈甚欢,怎的转眼间便忘了。”
小刀傻眼。纨绔子弟江湖好汉,小心思转了那么多却没想到那蓝衣公子居然是个做大官的!当时鬼迷心窍顺手摸了那两锭大银子,当真手贱!小刀顿觉胸口发烫伸手去摸银子,可摸了半天平平光光,竟连半颗也无。
德庆见状,嘿嘿乐了半天:“大人说买卖不成仁义不再,你是他强抢回来的,自然银子不能再给。”
听到这话,小刀头上响霹雳,当即萎顿下去,灿灿半天只好道:“官爷可知你家大人捉我来这里做什么?”
德庆道:“小老板放心好了,臣看大人不过是想吃您做的菜,等他吃腻了,自然会放您回去,这里荣华富贵享之不尽,总归比您那风吹日晒的小摊要舒服得多,大人既开了金口,肯定是亏待不了您的。”
小刀眨眨眼:“可我爹……”
刚开个头却停住,心想跟这宦官说了恐怕也无用,若得罪了他自己不会有好果子吃。况且这里地大路生,一时半会肯定闯不出去。倒不如少一事等明日见到那万恶的“环大人”再说。
德庆走后,江小刀又睡下。因惦记家中老父,入夜又寒,他后半夜一直辗转,至鸡鸣时分才彻底入眠。这觉没睡好,第二日正午醒来,嗓子尖发痛鼻孔堵塞,一起床接连打了五六个打喷嚏,惊得德庆又进来看他。
“官爷,小的怕是染了些风寒,”小刀借着德庆递过的汗巾狠狠橹了下通红的鼻头,“您看怎么办,如今就是有心孝敬大人怕也无力了。”
“这……”德庆为难地看着他,沉吟道,“大人今日早朝还未回来,或许晚上回来也未可知。小老板不如先养养病,晚上待大人回来,臣去禀报一声,再作定夺。”
江小刀连连点头:“有劳官爷了。”
看德庆退出房间,他才渐渐皱起眉头。
桓朝天下,如今昭阳帝扶苏在位,年号长清。四年前,前朝风华帝寿辰,昭阳候只身北上,入汴京贺礼。然而不出一个月,十万禁军突然长驱直入踏平了汴京的皇城,风华帝不知去向,而三十又五的昭阳候黄袍加身,成了昭阳帝。
昭阳帝猜忌成癖,最不喜两种人:武人和宦官。因而他称帝后整顿朝中事物,卸了武人兵权,以文官任之。又遣散了大批宦者,仅留下百余人供宫中差遣,这百余人,大部分还都是三十岁以上的老人。
听德庆的意思,这里分明就是昭阳帝的深宫。然而饶是江小刀这种没见过世面的市井小民也明白,皇宫之中除了当朝天子是不可能有其他男人留宿的。这个“环大人”究竟是什么人?居然可以随便留宿皇宫且出入自由,更堂而皇之地把自己这个半大小子给塞了进来?
正在疑惑间,忽听外面响起一片跪安声。
江小刀连忙跳起,偷偷将雕花窗格掀起条缝,眯着眼望去。
春光正好,院里影影绰绰开着几只红梅,依稀看得不远处一抹人影在院中站定。还未等细看,眼前蓦然出现一只大眼珠子,吓得小刀一屁股跌到地上。
窗户自外面推开,站在廊上的修长身影倚窗而立,漆黑长发未束起,只是闲闲贴在衣衫上,眉眼弯弯。
蓝衣公子此刻一袭白衣,随手折下一枝梅,插到德庆捧过来的花瓶里,这才不慌不忙道:“江小刀,你这风寒染得倒挺是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