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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浆面条(一) ...

  •   天色尚早,灰蒙得厉害。
      飞柳还未发新枝,汴河水色幽凉,只映得几片灰扑扑的云。
      岸边小路上鲜有行人,隐隐听见远处车轨声,吱呀吱呀,倒似是不堪重负的呻吟。

      车轱辘突然压到地上一块碎石,颠得赶车的少年重重一下,猛然从瞌睡中惊醒。少年有些恼,抓起小鞭抽小驴,小驴嗷嗷叫着以示不满。而少年揉揉眼,背靠上小车一晃一晃,渐渐眼皮又搭在了一起。

      走着走着,眼前蓦然出现一条石砖大道,却是连着自汴河对岸横出的一座桥。这大道直通汴京城里,行人难免渐渐多了些,而小驴自顾自拉着快要散架的小车和少年转上桥头,隐入稀稀拉拉的人群之中,再也不见。

      日头渐亮,几缕光线拨开迷雾照进京城。
      摆摊的杂耍的,酒家搬酒,镖客出镖,越往城内,越加热闹起来。

      少年再次醒来眼前多了一张放大的脸孔,脏兮兮臭烘烘,还挂着一条清鼻涕,却是个叫花打扮的小孩。那小孩不过十岁年纪,正是天真烂漫时,兀自拿着小铜锣梆梆梆敲得正欢。见车上少年睁眼,连忙笑嘻嘻地凑上来:“刀哥刀哥,我要吃浆面条。”
      少年怒了,在小车里一摸,抄起擀面杖就是脆生生一记,打得小孩扔了铜锣抱头鼠窜。他边打还边骂:“你作死!倒霉孩子天天吃小爷的喝小爷的,害得小爷越吃越穷赔光光,还有脸上门来讨!”

      “刀哥息怒刀哥息怒,若不是饿得狠了俺决计不敢打刀哥的主意!”小孩扯着嗓子大叫,想跑却又忍痛上来扯少年衣角,“已经两天没吃饭啦,刀哥行行好,俺要饿死啦哇!”
      “去去去,还有力气叫,离死早着呢。死前再来找我,小爷还能落个活神仙的名声。”少年冷哼一声,嫌恶地拽开衣服,戳戳驴屁股就要继续赶路。
      “刀哥,刀哥!”小孩被推搡下来,不甘心地跟着少年的驴车追了一阵,才耷拉着脑袋停住脚步。

      这些日子越发难捱了。
      乱世初定,却是水涝瘟疫接连不断,小叫花从山东跟着流民过来已一年有余。城东口的算命瞎子成天唉声叹气,逢人便说来年大凶,必有祸起。不过这些跟自己也没多大干系,小孩摸摸发瘪的肚子,打算再寻些水来充饥。一抬头却又看见小驴和小车停在前面,一条鞭子伸出来挥了挥:“倒霉孩子还不快点跟上!”

      不过卯时,集市里已然熙熙攘攘,小孩上车后小车更加摇摇欲坠。两人一路晃晃悠悠过去,偶尔有人跟少年打招呼。
      “哟,小刀怎的今儿个来晚啦,又睡过了?”
      “小刀,你爹身体好点了吗?”
      少年边行边草草敷衍几句,终于在一块空地前勒住了驴车。左边是大饼摊,而右边挨着个果脯小店。少年熟门熟路跳下驴车摆摊子,小孩也跟着跑前跑后,兴奋得不得了。
      “刀哥刀哥,你啥时候给俺做浆面条?”
      “别吵。”
      少年黑白分明的眸子一瞪,唬得小孩不敢说话。他方才洗净了手,挽起袖口,拿葫芦瓢舀了一小碗面粉,揉成面团。
      “去把锅拿来,点起炭火,上半锅油。”
      小孩正看得发痴,忽听见这句命令,又不由得一愣:“刀哥,半锅油,会不会太多……”
      “废话少说,还吃不吃了?”少年嘴上凶着,忽一翻手腕将面团当空扯成两份。面团刚落到案板上,擀面杖飞快压下去,不过三两下,变成了薄薄的面皮。左手把擀面杖扔回,右手已然蘸了香油细细抹匀,紧接着两张圆得有些不可思议的面皮合在一起,挥刀切菱形。

      正准备端起来下锅,一回头却看那倒霉孩子在吃力地搬铁锅,少年叹口气,这才转身去取芹菜。
      “小刀这是准备做什么好吃的啊?”隔壁饼摊的中年汉子刚得空歇口气,忍不住伸头过来瞅两眼。
      “浆面条而已,”少年难得露出一丝笑意,看了看那汉子的摊子,“常叔今儿个生意不错啊。”
      “哎,大饼也赚不了几个钱,不过勉强糊口。”汉子搓搓手,忽关切道,“对了,常叔跟你说的那方子可管用?你爹现在如何了?”
      少年一直干净利落的摘菜动作终于慢了下来,等全部摘好才捋了捋道:“说是觉得好多了呢。哎,郎中不是说了么,这是老毛病,得慢慢治,急不来的……您那锅是不是烧了些开水,我借点用成么?”

      汉子眼中闪过一丝怜悯,忙摆手道:“跟你常叔客气什么,用就是,用就是了。”
      水灵灵的芹菜过水一焯,清香的气息扑面而来。少年赤手将其取出,顶刀切成菜花。又从陶罐里取出一根腌好的酱胡萝卜,刷刷刷飞速切成方块小粒。然后顺手盛了点花椒油和熟黄豆搁在一旁。
      “刀哥刀哥,油烧好了!”小孩嚷嚷起来。
      “等一下。”少年望一眼油锅,又取了些面粉和黄豆粉和在一起。这才拍拍手,端盘过去,将菱形面片一股脑儿丢进锅。
      面片下油,噼里啪啦热闹起来,不一会儿便成了漂亮的金黄色。少年将其沥油盛出,又回来把那和好的面团擀皮切条。
      “换煮锅,加水烧开。”
      小孩顾不上擦口水,立即应声飞奔过来。
      少年从另一个罐子里舀出些豆浆,挑了点面粉搅拌成糊,可搅着搅着就开始发呆。
      冬日暖阳融融,他一身粗布灰衣,不算好看但也干净。头发胡乱一绾,偶有一缕从额前落下来,懒懒地随风晃了晃。

      这少年唤作江小刀,今年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祖籍洛阳。十三年前,战火连天殃及家乡,江小刀一家不得已投奔汴京亲友。只是世事难料,江小刀的娘还在逃命途中死于难产,到汴京时,亲戚也未寻到,家里只剩下爷俩相依为命。
      小刀的爹是个身强力壮的铁匠,有气力又肯干活,原本到汴京是不发愁的。是以小刀还曾读过三四年私塾,那时他爹觉得若小刀识点字,以后就可以去当个账房先生,不费力,还挣得多。

      街上人来人往,小刀近来生意不好,小摊开到这个点还无人问津。他搅面糊搅得手酸,撂了碗,摸个马扎默默坐下。

      桓朝自开朝以来到现在,不过四年。短短二十余年,朝代更迭三次,从渊朝到风华王朝再到桓朝,改朝换代如此频繁,天下动荡民心大失。直至如今,连年饥荒,百姓生活惨淡,于朝廷就是国力贫乏,而于江小刀而言,就是他的小吃摊生意一直没有景气过。

      江小刀也不知他爹确切是何时患上那怪病的。只记得前年盛夏酷暑,最是难捱的日头,他和几个伙伴正在学堂里玩闹,便听见邻居常叔远远喊自己的名字。常叔说他爹早上打着铁器突然脖子一歪不省人事,原以为是中暑了,可直至正午还未醒来。铁匠铺的伙计们这才急了,慌张把他送到郎中那里。虽然命捡了回来,可背痛得直不起来,以后却只有瘫痪在床的份了。

      锅大水深,开得很慢。小刀昨晚没睡饱,打个哈欠才敲铜锣吆喝起来:“浆面条——五文一碗浆面条——下肚管饱嘿——人间美味——”
      小刀原本声音清脆的很,说话如珠玉落盘掷地有声。可年纪越大嗓子越粗,这两年一张嘴更是像公鸭子发春。他拖长腔吼了一阵,过路行人非但不过来吃,反而捂着耳朵乱跑。他气得发闷,腹中饿得厉害,、便扭头对那巴巴看着锅的小孩怒道:“别光吃白食不干活,替小爷吆喝两句。”
      小孩立即蹦跶起来:“看一看尝一尝喽——热乎乎香喷喷的浆面条——不好吃不要钱哎哟,刀哥饶命刀哥饶命!”
      “倒霉孩子不想活了是不是!小爷要挣钱,不要钱爷把你卖了抵账?”小刀一把扭住他耳朵将其提溜起来,“滚一边去!”说罢转身端起面条下锅。

      面条细长,根根分明,下锅才煮一小会儿,便变得如白玉晶莹,热气腾腾,直把小孩看得几欲连眼珠子一同滚到那面汤里。小刀下筷子一搅,眼花缭乱一翻腾,把那面条捞出过倒入凉水碗内滤过。又是一反手,将调好的面糊一圈一圈转入面汤。淡黄色的面糊逐渐花开,如晕开的涟漪,映着白汤煞是好看。

      听到小孩咕咚咕咚开始吞口水,小刀满意地看看锅里,又搅了搅才伸手道:“把凉面条给小爷拿来。”

      手里一沉,小刀习惯性地一挥手就要将其往锅里洒。手快碰到锅沿才生生顿住。他收回手,猛然看到手心平白无故多了一锭亮得扎眼的大银子,一时有些呼吸艰难,脚上不稳,向后跌了一步。

      忽听一个极为悦耳、雌雄莫辩的声音轻轻一笑,念道:“江记小吃铺是不是?江小刀是不是?”

      江小刀好容易将如狼似虎的眼光从银子上移开,慢慢落到来人身上。还未来得及打量那人面容,却见一袭深蓝色的长袍,袖口露出些月白里子。大约是有些冷意,来人两只白皙的手合在一起,骨节修长分明,小指一枚青玉扳指,更显风雅。
      “可是看够了?”
      再抬头,一双湛明眉眼看向自己,兀自笑意盈盈,分明是个倜傥的年轻男子。

      小刀张大嘴瞪着眼半晌,又摸了摸脖子,方才用力点头:“客官想吃些……”
      话音未落,来人又将一锭银子慢慢放到案板上:“把这摊子给我包圆了。”
      天上掉馅饼,小刀捡元宝。小刀乐得头脑发昏,差点一抖手把菜刀扔地上:“您不是说笑吧?”
      来人收敛了笑意:“小老板看我像在说笑?”
      小刀大喜,忙道:“哪里哪里,客官若真要这摊子小的又怎敢不允?只是您一个贵人,实在是折煞小的了……”
      “折煞?”来人一挑眉又笑了,“我说的这摊子,包括江小刀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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