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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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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正值十三,空中一轮渐盈凸月,正是:银辉铺地,素光遍野。郭盛、燕青两个径投到那史进歇卧的马车旁,此地正当柏树林间一方开阔空地。郭盛因道:“此处月光忒得明亮晃眼,恐出纰漏,不若寻个幽暗去处。”
燕青道:“甚是。”
郭盛当即传唤两个御马喽罗,解马套了车辕,直将车一发往林间驱去,到得一昏黑处,燕青道:“此处古木参天,遮天蔽日,端的只教人伸手不见五指,当是最好。”是以停车,郭盛只怕那燕青所知不详,言语上出甚差池,因此两人走出数步,他又将史进同鲁智深这番生嫌事由原原本本交代一遭,只道:“大郎只盼同那和尚消了芥蒂,重修于好,小乙哥千万拿捏分寸,话不可多,点到为止,若说透要害时,便兀自寻个由头辞了他,莫教他听出不妥去。”
燕青道:“那史家兄弟既同鲁大师情深意厚,秉烛夜谈时恐不鲜见,我若藉口遁走,倒徒惹他生疑,不若这般,劳郭兄弟你在此守候,待我进得车后你且点一炷香,待香燃尽,我那厢定已见分晓,你便假意托辞宋江阿哥请鲁大师议事,我方走地顺理。”
郭盛赞道:“小乙哥第一等精细,此话极是,便当如此。”
且说燕青由是近了车去,掀帘入了厢内,当时却是如何光景?端的正是:乌漆漆一片,黑黢黢一团,脸儿似着地,脚儿却踩天。那燕青闭目稍顷,待再睁眼时,才隐约见那史进卧在里处。且说燕青暗含了口浊气在喉头,只仿那鲁智深唤了声:“大郎。”那端史进却是未应,当是昏睡未醒,燕青又唤得两声,那端方才有了些许被衾辗侧之声,他直靠近三分,又道:“大郎,洒家来看你了。”当时静了半刻,终听那端传来紧促呼吸,史进却是转醒过来,只费力道:“哥哥,莫不是大郎发梦?”
燕青笑道:“若是发梦时,也是这黄天厚土一趟儿全在发梦,才将俺兄弟梦做一处。”
史进听闻果是鲁智深声气,心中始才欢喜,只道:“哥哥,当真是你。”
燕青道:“哪里有假?”
史进抬眼望时,四下昏黑,只得一条蒙胧胧影子,肥瘦高矮,均看不真切,只道:“是何时辰了?哥哥,且点灯说话。”
燕青道:“一味赶路,却不知时辰,想是过了三更,却莫点灯,惊扰了他等将士。”
史进心下称是,便不再提,只道:“哥哥此来,却不怨大郎了?”
燕青道:“大郎却来怄俺,今番是洒家错冤了你,一路赶来,心中好不懊悔,却求大郎莫怨哥哥。”
史进道:“我几时会怨哥哥?”又道:“先前只是怕哥哥再不认这个弟弟。”
燕青听他话中流出屈楚之意,自又想了一番他神态形容,心中一荡,柔声道:“今番各种错处,均是哥哥不是,无端低看了大郎,哥哥特向大郎赔罪了。他日再有撮鸟来诬害大郎,便有千人万人时,哥哥也当一发砍了,再不信他。”
史进教他说的笑了,道:“哥哥直来海说,你便是修罗阎罗时,一人又哪里砍得过千万人。”
燕青道:“只为了大郎,千万人算甚?哥哥为了你,甚都做的。”
他一语刚毕,直叫不妙,悔道:“燕小乙燕小乙,叵耐你这风月坊间的浪荡子,嘴上却好没个门把儿!此话却怎可乱说?却是弄巧成拙了,如今将话说得忒过轻薄,那鲁大师岂是会说此话之人?恐要叫史家兄弟当场看破了。”
他心中如此做想时,果见那史进再无应对,端的直教他是如坐针毡,好不焦灼,过得半刻,却忽感史进那方探了手来,抵在自己手上,一发低低叫了声:“哥哥。”虽止二字,却是含了万般情愫在其中,一时叫燕青听得痴了,他久经风月,恁生听不出其中之情意,心儿肝儿只作大潮大浪般一发儿狂涌,半晌才醒将过来,直是连连道:“休也!休也!燕小乙,你这蠢物今番休也!却是当真害了史家兄弟了!”
当是时,他却哪里还敢再作假,即刻长身而起,恢复了本声,躬身作揖道:“史家兄弟,我却不是鲁智深大师,方才多有得罪,却实非有意相瞒。”
正待将前因后果一一道来,那史进听得他此言,却是又惊又怒,又羞又恸,还哪里能忍,当时挣扎而起,斥道:“是何贼人?为何诓我?”
一手只摸了朴刀,便挥来相搏。当时史进伤口未愈,怒极攻心,身上只是力怯,手上又哪里有甚章法,那一刀只是外强中干,燕青闪身便已避过,瞬息间史进第二刀又至,燕青连顾着避过,口中直道:“大郎莫要动怒,权且听我一言,我当真不是歹人,便是那卢员外帐下唤作浪子燕青的,你我昔日山上也曾得见。今番我学鲁大师口音相骗,只因怕大郎牵肠挂肚,想与做个了断。”
史进哪里听得进去,强自站稳,口中只狠狠骂道:“你这……龌龊小人!却来戏弄于我。”
仍是持刀来搠,燕青因心下愧疚,只躲不攻,那一刀直直劈在车梁上,顿时木挫灰飞,车顶登时陷了一半去。
且说郭盛当时守在三丈以外,只等候香火燃尽,便好去传那假训,哪料香还未烧得一半,那车上忽传来打斗厮杀之声,他心下大惊,当即投去相看,待他到时,只见史进已然踉跄跃出车来,正持刀要纳那燕青性命,郭盛心知定是事已败露,哪里还敢耽搁分毫,立时过去将史进拦腰抱住,口中道:“大郎且住,小乙哥并非歹心,只是诚心相助,其中自有缘故,且听我说。”
史进哪里肯听,只管拳脚相跩,怒道:“郭家哥哥,你却……休管,我今日要纳了这小人的狗命。”
郭盛听他中气不足,说话断续,知他力已不济,心下也是急,道:“大郎莫怪,哥哥只怕你今番旧伤未愈,又平白添了新伤,多有得罪了。”
当下发力,夺了那史进朴刀,一手箍了他身子,直管将他往车内拽去,史进只管博了命来挣扎,当时他浑身发力,那郭盛竟拿他不住,燕青见状,连忙一并来拿,口中直道:“大郎莫怪,兄弟当真并非歹意。”
两人一齐发力,才将史进勉强按住,那史进已是强弩之末,再挣还哪里济事,当时直瞪着燕青,咬的牙关流出血来,口中欲骂,却只提不起半缕气,一个字也发它不出,只是又挣了几番,终于精疲力竭,歪倒昏厥过去。
郭、燕两个将史进在车内安顿了,径走到林间,郭盛急道:“小乙哥,恁个回事?便是你我计谋败露,怎至于激得大郎如此?”
燕青只是叹息,心道:“我前番太入情境,却没把住口儿,说了恁些没来由的糊涂话,教那史家兄弟无意露了真心,我本已是坏了道义,却哪里还能再泄露给他人?待明日史家兄弟醒了,我自去他塌前起个毒誓,他若仍不肯相饶,我便叫他一刀杀了也罢。”因此只道:“想是他一时糊涂,只当我是歹人,有甚阴谋才来假扮鲁大师罢。”
郭盛忖度一回,道:“料得定是如此。”也叹息道:“此番却是当真聪明反被聪明误,也罢,我目下只紧张大郎伤势,还须去照看,你我先各自散了,明日我自向大郎说个分明,只求他莫要就此落下病根。”
且说这两个正待散去,忽听前方一阵激烈马嘶,夹杂两个喽罗惊声高叫。待二人回过头时,均是大惊失色,原来那两个喽罗方才将马车驱赶至此,因着夜深人倦,他两个只顾休憩,心一时懒了,竟是忘了卸下马套、栓好马匹,适才那驾前驽马不知何故受惊,却是猛地发力朝前狂奔而去,那两个喽罗追犹不及,见郭、燕两人赶来,只大哭讨饶道:“大官人饶命,那史头领却还在车上。”郭、燕两个哪里还做理会,只顾去追,却是脚力不逮,只见那马车已遥遥去得十来丈远,只一路朝坡下狂颠而去。
郭盛两个脚下未停,心急如焚,顷刻间那马车又远去了十来丈,郭盛再看去处时,惊道:“那方有处崖子,却怎生是好?”燕青听后也是大急,但也无法,只道:“只盼史家兄弟被颠得醒来,自行跳车。”两个因此卯足脚力,只一路高声喝道:“史家兄弟,快快跳了车来!”
说时迟,那时快,且说那郭、燕二人刚巧喊得出声,前方莽丛中却兀自闪出个高壮人影来,那人头顶斗笠,手持朴刀,直做个剪径强人打扮,郭盛两个均教他吓得脚下一顿,不想那人却非冲他二人前来,却只似阵旱天狂风,径朝那马车追去了。那人端的脚力极快,郭燕两个敌他不过,只得做死去追,郭盛急道:“莫不是甚歹人?”
燕青道:“瞧那身形,却甚相熟。”
两人不及细想,又追得数丈,忽然止步,目光所及之处,只见那崖子只在那二三十丈开外已然现形,当时那史进所在马车正狂呼直啸往下坠去了,两人均是惊叫一声,万念俱灰。当时二人正待闭眼不忍相看,眼前却又猛地一跳,又见一人跃入那崖下去也,却正是先前那汉子。两个正是又惊又奇,直往前赶,才行四五步,又忽见那崖边一晃,直从底下跳将出个人来,正是方才那汉子,只是斗笠却没了,只见他横抱了一人,正是史进,那汉子只站在崖边,也不转身,却是背对二人往那崖下望着。郭盛两个见那人救了史进上来,心下均松了些气,又怕他另有所图,只加急赶去,行得几脚,郭盛忽道:“那莫不是那花和尚么?”
当时二人定睛瞧去,只见那人身穿直裰,身形魁伟,其时夜色昏黑,他只如个斗战胜佛也似立在崖处,却正是那花和尚鲁智深。
两人当下大喜,只因前番已然追的浑身无力,均放下步子,弓了腰来喘息,郭盛只连声叹道:“那和尚倒来得及时。”
且说两个甫直起身,再往前看时,却见那鲁智深将史进在地上放了,抬眼朝这方睃了一眼,不待二人开口,忽地转身就跑。两人大感惊奇,只连声叫唤,那鲁智深却哪里肯停,不一刻便借着夜色从那莽丛里不见了。郭盛两个见史进躺在那处,当即抢奔过去,扶起他来查探,见他兀自不醒,只额上有一处擦伤,其余均无大碍,分毫未少,身上倒还多裹了一领宽大僧衣,想是那鲁智深脱与他的。郭、燕两个行到一边,往那崖下一探,只见崖深数丈,只模模糊糊瞧见个车马残骸,两人均感心惊肉跳,登时生出劫后重生之感。
两个背史进回了营地,先前那两个御马喽罗见史进无恙,只管磕头谢罪,郭盛两个身心俱惫,哪里去理会,郭盛道:“今番万幸有那和尚救了大郎,也算你等侥幸,讨回一条性命,当下便自散了吧,明日再来领个二十讯棍作罢。”当时两个喽罗千恩万谢。
郭盛又道:“那秃驴既是连夜赶来了,却又跑甚?当真没来由。”
一随车喽罗忽道:“那鲁智深大师今日午间便到了。”
郭盛诧道:“你说甚?”
那喽罗因道:“今日晌午,小的因大解,只吊在了行伍最末,当时忽见有一人且行且躲闪,只跟在队仗之后,小的还当是甚歹人,正待相呼,却叫那人捉了个现形,只堵了小人口鼻,正是鲁智深大师傅。”
郭盛道:“那秃驴当真晌午便跟来了?你却为何不报?”
那喽罗道:“只因大师傅不让小的相告,小的未敢做主。”
郭盛知鲁智深是个粗鲁的,当下也不再追究,只叫他自行去了,因对燕青道:“这和尚素来大刀阔斧,如今行事却好生蹊跷,即是早已到了,为何又不露面,一旦露面,为何又慌忙遁走?”
燕青道:“郭家兄弟,你却只跑得一趟便把事情全忘了精光。”
郭盛道:“恁地?”
燕青叹道:“这鲁大师也当真重情重义,他今番有此一举,定是还不曾得知杨制使被刺一事真由,只仍当是大郎害了那杨志,但他心中毕竟放心不下大郎,因此前来相探,见大郎涉险,又来相救,但他相探相救,却终究不肯原谅大郎,因此只来了又去了。”
当下两人只管唏嘘,默默无言,其后各自去了,各待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