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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1月24日下午,我离开凯旋小学的住所,上了开往南京的金龙牌快速客车。王海鸣坐在迪亚拉超级市场一楼的道铭一茶馆里写到。当时,正值四季中令我神伤的冬季,生命开始进入停滞状态,然而离开拉维小镇,我依然感到恋恋不舍,因为我在这个陌生的小镇花去了整整一年的时间。车子开出站的时候,我在窗口张望。令我一再失望的依旧是小镇上那条俗不可耐的街道,像是要向我最后证明它就是我永远无法抹去的记忆色彩,斑驳而混乱,废弃的城市化碎片在这里被视若珍宝,以一种无序重新拼贴,仿佛刻意嘲弄的后现代风格,搀杂在绿色里蓝色里红色里黄色里,还有不再澄明的河水中,眼神忧伤的鱼,躺在菜市场的水泥台上,一场无声的祷告。仿佛是为了配合我在离开时突然敏感起来的心灵。
      一直到傍晚的时候,车子才驶入南京城。车站里来往的乘客把衣服裹得紧紧。有一瞬间我怀疑自己坐错了车子,感觉自己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城市,远离起先预定好的目标,就像是迷路的感觉。这种迷路的感觉始终伴随着我。我想起小的时候,跟随父母一起去古寺公园,是在秋天里,那个公园里漂满了黄色的落叶,然后他们丢开我在一处假山后面接吻,我穿过一道拱门,正好看到母亲凌乱的头发。这时一个年轻的男人将我拉倒在他的身旁,他就躺在公园里已经发黄的草坪上。他对我说,孩子你迷路了?后来这句话我记锝很牢。我的年龄还不能让我说出一只完整的句子,显然我也没有明白他的话,本能地往后面退去。那个男人从后面抓起我的衣领,把我提起来,接着又放下。他说了句什么我没有听明白,不过我却记得他古怪的笑容,难闻的烟草味。我现在知道叫喊不是一种本能,如果你的母亲在受到委屈时没有大吵大闹,一个孩子是不会学会使用喊叫来自卫的,或者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你的母亲因为喊叫太多,却没有人理会,就像你自己,从这种经验里你受到启发,大声叫喊是徒劳的。痛是依附在身体肌理上的网状结构;喊叫没有任何用处。小时候我就明白这样的道理。在古寺公园里,那个陌生男人把孩子带到僻静的拱门后面,剥掉孩子的衣服,剥得一件都不剩,然后掏出一支水彩笔在他赤裸裸的身上描绘各种下流的图案,孩子始终不发出一点点的声响,眼泪流到嘴角他用手背揩了揩,就在他挪开手的一刹那,透过墙上的一道缝隙,他看到假山后面一个年轻女人光滑洁白的上身。
      这件童年时代的插曲,我好象对芯讲过,或者没有,我已经记不清。人来人往的汽车站广场上我一眼便看到她静静伫立的身影,那么熟悉,仿佛那场毫无意义的争论从来都没有发生过,有时候时间让人难以置信的顽固,它消解所有事物的痕迹,当我想要鼓起愤怒却惊讶的发现在自己身上唤起的只有厌倦。可我该知道那种旧日的感觉已经永远不会回来,种种梦境在向我昭示这次回来将会重新把我投入困顿和灾难。接着,我已经走到她的面前,然而我不愿意她来,然而,也是我询问了她要不要来车站接我。站在她面前,我偏过头去有些不耐烦。我真不该叫她来接我。天空开始灰暗下来,天气预报说,晚上城里要下雪。
      如果说有什么使我确信自己没有迷路,芯就是再好没有的证明。
      我们开始向公共汽车站牌走去,她走在前面,我一个人提着行李走在后面,我不愿看到她提东西的模样,老实说她提不了那只箱子,我更不喜欢她左右摇晃的走路姿态。在汽车站牌下我感到口渴难奈,我对她说,我去买点喝的。她突然皱了下眉头,不屑地对我说到,你成酒鬼了。这是她第一次开口说话,我真想纠正她一下,我也抽烟。走进路边的一家超市我像往常一样挑了罐百威啤酒,我想买一瓶张裕白兰地,可我在一瞬间还是放弃了这个愚蠢的念头,我不想在一见面就跟她发生争吵,我知道她会的。她会像她一以贯之的那样不分场合,坦率的说出一切,她的父亲从来就没有教会她,在面对棘手的事情时,选择合适的时机比什么都重要,真是可惜。啤酒在冬天里喝,像是在自虐,穿过喉咙时细腻的冰凉感,它使我把眼前的事物看得更加清楚;街道、人流、广告牌、拉人的摩托车、槲树、黄色的斑马线等等,一切的一切,开始在我眼前显露出真真切切的面目。如果晚上下雪我就待在家里吧,我对自己说,开始点烟。就在一抬头的刹那,我突然看到对面高大的建筑物,周身都被装扮成大红色,五彩霓虹灯把门前的广场照得雪亮,熙熙攘攘的人群拥挤在一处,而旁边的肯德基灯光柔和,有一个半大的孩子戴着红帽子站在玻璃门内向我做鬼脸。这个情景有些熟悉,我仿佛身处迪亚拉超级市场琳琅满目的商品包围之中,我正在翻动一本流行杂志,封面上有一幅吴彦祖的佳能相机的广告,惠惠穿着厚厚的衣服站在我身后,他一直在无声的笑。他白皙几近透明的脸在柔和的灯光里看上去很是精致,像是精雕细琢的大理石塑像。他低声对我说,他真让人梦寐以求啊!他是在说吴彦祖。我现在还记得这个玩笑。是不是冬天里的时候,我们也会联想到其他的冬天?更多的冬天,难以穷尽的冬天。是不是我们由眼前的情形而更深的认识过去?如果晚上不下雪,我想去找惠惠,也许在他那里过夜。当初我去拉维小镇的时候,他不赞成,如果我听他的话,没有去拉维小镇做一年的教师,现在会是怎样呢?我是说我会怎样呢?我们这样的人几乎改变不了周围的任何事物,包括那些熟悉的人。无论如何我不该去拉维小镇,但我并不后悔,我一向不知道去后悔的,也许这就是母亲数落我的症结所在。不过谁知道呢?越喝越感到麻木,越喝也就越感到大脑正在失去灵活。
      公共汽车还没有来。芯离开人群一点,与那些围成一堆的等车人的焦急相比,她显得有些渺落孤独。到现在我们还没有好好说过一句话,我走过去故着轻松地对她说道,什么时候桥北也开了家迪亚拉超级市场?她突然转过脸,昂起头快速看了我一眼,然后把目光停留在我指间的香烟上。人的一生总是要遭遇许多的误解,我的老师对我说过,沟通是人类能否存活下去的重要因素。我的老师还说,如果一个女人用一种傲慢鄙夷的目光看着你时,并不代表对你的否定,也许是她走入死胡同里想要回戈一击的策略。但我不再相信自己对她的认识,也不再相信我们还能一起生活下去,这才是问题的症结所在。
      “这里从来就没有迪亚拉,以前没有,现在、将来也不会有。那些商家才不会有你这样的傻念头,把超级市场开到这里来。”她说完,脸上掠过一丝小小的胜利感。
      “我亲眼看到了,还有一家肯德基,”我说,转身指向对面刚才那幢高大的建筑物;可是除了一些正在四处散开的乘客,阴霾的天空下汽车站售票大楼绝不是我刚才看到的迪亚拉。在远一些的地方,我甚至不能分辨清楚那到底是些什么样的建筑物。可我确实看到了因为新年的到来,周身被装扮成大红色的灯火通明的迪亚拉超级市场。她的表情告诉我,她懒得听我喋喋不休的解释。以前并不是这样。以前是怎样,我也已经记不清,无非就是说些傻话。
      公共汽车终于来了。可是人太多,根本就挤不进去,即使挤进去也只会加重我们原本就不愉快的心情。所以我伸手拦下一辆出租车,然后拉开车门,把行李先放进去。芯站在原地没有要上车的意思,我不得不喊了她一声。她皱了下眉头,一声不响地走到前面,拉开车门坐了进去。我知道她又要说我,做任何决定从来都不跟她商量,还有就是已经等了这么长时间的公共汽车,干吗要放弃呢?她还会像她一贯指责我那样,说我做任何事总是没有毅力。即使她从来都不喜欢挤公共汽车,她还是会不失时机评判我一番。只不过她今天没有像她往常那样直率的说出来。她像她那个沾沾自喜的父亲一样喜欢在这些细枝末节上发议论。现在她开始失控般地从我身边滑开,因为我们开始相遇时她在我身上看到的所有吸引她的品质全都败下阵来,她又回到以前的生活。
      是不是在下雪以前风就会停下来?或者雪的到来,本身就意味着一切都静止呢?车子在平静中穿过街道。那罐百威啤酒开始起作用了,我的脑袋开始隐隐作痛,伴之而来还有胃部的翻腾感,喉咙里微微的想要呕吐的感觉。我尽力注视车窗外被快速甩开的街道和店铺,不去注意这种身体上的自我对抗。城市里来雪之前会不会和拉维小镇有所不同呢?小的时候,就我的记忆来说,这个城市并不怎么下雪。在拉维小镇,我的学生告诉我,每年都会下雪,并且很厚很厚,平坦而辽阔的田野铺上一层耀眼的白色,连绵不绝。去拉维小镇之前,我曾经想过要到田野上去拍些照片,再写几篇游记。但是直到今天早上,我收拾行李准备离开时我才想起这个打算。
      是不是这个城市也要下雪?因为它开始变得文静起来。如果今天晚上下雪,我想去看望我的老师。不对!我好象应该去看看我的母亲。留在家里不是个好主意。我的大脑里开始幻化出各种美丽的色彩,我不能确定浮现出来的是个什么样的形体,不过它显然在不断的变化,无限的膨胀,简直大的难以置信,因为即使我平时动用所有的想象力也无法有这样一个形体出现在我的大脑里。一般来说这些膨胀化的形体,常常出现在我喝完酒之后大约一到两个小时的时间段里。但我惊讶的发现,无能出现什么色彩,从来都没有黑色。这是个很有趣的问题。也许我该花时间好好的想一想。这个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继续喝点。没有酒。我在出租车的后面点上一支烟,芯回头说了句什么,我没有听清楚,也许是让我拉开车窗,消消烟味。冷风灌进来,像是冰雹炸裂在我的脑袋上。
      我看到雪开始飘落,地上积了厚实的一层,我每踩下一脚,就会发出橐橐的声响。我来到迪亚拉超级市场旁边的大地咖啡馆里要了杯热咖啡暖了暖身子,又要了一杯啤酒,我从怀里掏出竹叶青酒,掺到啤酒里,摇了摇,然后喝下去。我感到一阵阵的眩晕,就在桌子上叠起双手让发汤的脸靠在上面。我做了一个梦,我看到自己双手抄在上衣口袋里,行走在迪亚拉超级市场的商品架之间,不断地走来走去,似乎迷了路。
      我拍了一下脑袋,把泛黄的上衣拉拉紧,从雪的幻想中清醒过来,这时我对自己说,我为什么不在今晚花点时间到迪亚拉超级市场去一下呢?这才是个真正的好点子。对了,我还可以把惠惠也叫上。这时车子路经城市广场,在对面我正好看到一派喜庆的迪亚拉。我似乎还感受到里面强劲的中央空调所喷射出来的暖气。
      “你给阿姨打过电话了吗?她知道你回来?”芯在前面说到。
      “不,还没有。我现在打一个吧!”
      我说着,把车窗摇下来。电话是父亲接的,他从来不想听到任何关于我的消息,因为他的另一个儿子给他争足了面子,我是可有可无的。我不在乎这些。父亲把电话交给母亲,母亲问我为什么在拉维小镇的一年里也不回来看看他们,还问到芯,俺那可爱的妻子。我告诉她芯正坐在我的前面。她执意要和芯说话,于是我把电话交给芯。是不是说我在拉维小镇的一年里她去看过我的母亲呢?要不母亲能有什么话跟她说呢?我真不愿意她也在我的生活里插上一手,芯的父亲已经够让我心烦。我听到芯在电话里的笑声,也看到她的手指不耐烦地在车窗玻璃上划来划去。她把电话交给我时用一种传达口信的语气告诉我,母亲明天让我们过去吃饺子;仿佛明天那顿饭跟她没有任何关系。我想我会找个借口推掉这顿饭。
      “明天我去看望我的老师,我已经答应他,这个冬天帮他翻译部分书稿。母亲那边,明天晚上再说吧。”我说,然后想到自己这个冬天,还不知道该在哪里度过。要是选择待在家里,天天面对芯,这对我的神经来说,无疑是一种折磨。而惠惠等着我过去给他的杂志准备副刊的内容,今年冬天他接手了两家企业的内部杂志制作。渐渐地我感到自己又回到以前的那种生活状态。生活一如既往,并没有多少理由,也没有什么可以说出来的借口,值得去特别的庆祝。我的老师曾经对我说,我们活在这个宇宙里,几乎渺小到可以忽略不计。我跟在他的后面学习英语,那些时间也说不上怎样的快活。他是个极度悲观的人,认为世间的一切都不过是一些絮絮叨叨的声音,蓦然响过,却又消失了,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现在我回头去看那些自己一步一步走过的时间,无论是什么,都不能给我任何的启示。我们选择一个方向,就得不断地走下去,这太残酷了。
      “我也有事,我的父亲要我陪他去海南渡假,我本来应该早点告诉你。”芯在前面说道。
      我望着车外,一幢通身装扮成大红色的建筑物从我的眼前闪过,那是迪亚拉,这次不会错的,那么前面该是我的住所了。那个迪亚拉超级市场跟我在车站看到的很相象。跟在我的老师后面学习英文的日子,我经常到迪亚拉消磨时间,尤其是在冬天里的时候。母亲把我交给我的老师也是在迪亚拉超级市场。那个时候我刚刚高中毕业,哥哥已经可以用教训人的口气对我说话。母亲告诉我,父亲把自己所有的积蓄都给了他,什么也没给我留下。我连考了两次,一所象样的大学都不肯录取我,家人对我已经彻底失望。于是母亲把我送到她大学时候一个同学的手下学习英文,希望我有朝一日在这方面能有所发展。在迪亚拉超级市场一楼的道铭一茶馆里,我第一次见到我的老师,他看了我许久,然后对我母亲说到,我的脾性跟他很像。然后他问母亲,我在什么季节里出生,母亲犹豫了一下低声说出“冬天”。如果这些对话有什么意义,是不是在说,我是我的老师和我的母亲所生呢?也许他们年轻时候就是情人关系,这些谁知道呢?对我来说,这没有多少意义,我一般把这些想法称之为开裆裤时代的妄想。
      我的母亲告诉我,我出生的时候是双手先出来,就像是游泳时候人们模仿鱼类,合起双手在水中向前滑去。母亲还说,我生下来时并不哭。想到这些,我就在想假如我老了,在死之前一定不能哭出来,因为我知道很多人在死前都会情不自禁的流出眼泪。我的爷爷死去的时候,护士说,他把枕巾都哭湿了。我并不是说他不坚强之类的蠢话。我不哭出来,是因为自己出生的时候也没有哭,这样才是一个首尾呼应的人生;母亲说我要等一个护士在我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我才放声大哭。这也许也是我特别喜欢字母O的原因所在,因为它是个首尾相连的圆,那是完美的象征。
      车子在巷子里停下,路边是一个小游乐场,住在附近的人喜欢在游乐场里消磨时间。路边则停了不少车子。在昏暗中,我辨认了一下看到芯的紫色小奥拓停在一辆雪弗兰子弹头的旁边。紫色小奥拓是芯的姐姐送给她,我很讨厌这辆车,并不像芯那样因为它是人家送的而讨厌它。我钟爱雪弗兰子弹头,但只是嘴巴上说说,不过我们这个小区里没有这款车,我仔细观察过,确实没有。
      我躬下身把车内的行李提出来,没有注意到,雪弗兰车里走出一个人来,芯走过去跟他说了句什么。我看不清那个人是谁,我的眼睛近视很久,我固执的一直不去理会。我猜想那个人是她的父亲,我犹豫着要不要过去打个招呼,或者他走过来跟我打招呼才更为合理,但那个人只是站在原地跟芯轻声地说话,声音低得我根本就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我提起行李准备上楼。这时芯叫了我一声,说她不跟我上去了,还说了句别总是喝得醉醺醺。那些行李很沉,我不想跟她多说什么,就上楼去了。在黑漆漆的楼道上,我想起芯的父亲从来没有开过雪弗兰,那么那个人是谁呢?我猜大不了是她新交的男朋友。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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