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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仲可怀也(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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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马而回,没料到有仆从侯在门外,见她回来,很是欢喜地上来牵马。
子蘅略带狐疑,径自进入大门,正巧白伍出来,开口便道:“姑娘回来了,请去正厅,有客。”
又有客?是成蹻?子蘅讶异,眼见白伍手牵棕马看情形是去寻她的,需劳动他亲自来寻?拿狐疑的眼去询问白伍,却见他看着她的目光不似寻常,仿佛在探寻,目中深沉极浓,子蘅微微一愣,再见他隐隐颤动的唇角……不由愣住。
两人一路无语往正厅而去。
若是成蹻,却不见厅外有仆从伺候。
那是?
心不自觉的动了下,喜意爬上眉梢,她快步跑了进去。
“政儿!”
少年披着黑衣镶金斗篷,高高端坐。
果然是他!心中的欢喜恍如淡淡阳光一时全散了开来。
“回来了。”见她疾步闯进来,他笑着望来。
“蘅儿即已回来,且和我王好好聊聊。”声落,白仲跪身而去,慌乱的脚步隐然泄露了他犹自不平静的心潮。
“政儿,你怎么来了。”执起案上茶具便喝,当真是渴了,月余不见,他似乎又长高了。
“都月余了,难道子蘅不想念我?”带着些许暧昧的语气被他用平淡之极的口气说出,仿似问着今日天气如何,子蘅一时噎了噎,随即好笑地拿眼瞪他:“没大没小!”
他负手而来:“也就比你小了一岁,你便拿着鸡毛当起了令箭。”
子蘅兀自喝着水,唇口不忘驳他:“你也认了,便不是鸡毛令箭。”
他笑了笑,岔开话题,打量起白府的正厅,转目一周,忽的笑道:“我倒是不知,子蘅还是白起的嫡孙女。”
隐隐含笑的语气,听不出是否取笑。子蘅转目回道:“我倒是也不知,政儿竟是这无边疆土的君王。”
语毕,见他嘴角似笑挑了挑眉,子蘅心底蓦然涌起儿时情意,不期然开口,依稀三分打趣三分欣然,故意道:“政儿可是瞒得我好苦。”
“当真?”他挑眉,回身看她,便又道:“我可从未瞒你,只是你一度没心没肺,对外事莫不经心。”
子蘅本欲点头肯定,不料他后半句一言戳破事实,念及儿时俱都靠他打理日常生活,不由略觉心虚得红了红面皮,只是不知怎的竟想同他争辩即使明知无理,便兀自道:“就算如此,你也从未提过。”
他竟不反驳,只是拿深邃的眼往她眼底探看,子蘅心虚之下别过头,只闻轻轻一笑:“你若想知,那我以后知无不言。”
子蘅闻言扭头,不料他仍看着他,登时双目相对,子蘅总觉得此时的政儿不同于以往,那眼似深海大江一般,眼底仿佛有波澜涌动,深得紧。
“你的事是天下大事,即使告诉我我也是不知。”子蘅讪讪笑笑,往一旁的案边靠去,借着喝茶稳了稳突兀泛起的心头跳动。
“那茶方才被你喝空了。”他淡淡出声,胸腔中似有憋着的笑意涌动。
子蘅恍然发觉,可不是方才她喝尽了么!一时面子难以下来,见他一副要笑不笑的样子,遂没好气道:“要笑便笑吧,别憋坏了。”兀自跪坐了下来。
料想的笑声没有响起,刻画着花木的白玉茶具突现眼前,嬴政不知何时已经走了过来,端着茶具冲她笑得温润。
君子如玉,其笑夺人。
子蘅一时有些呆了,脑中突兀地念及那一夜司空马的笑便是如此,只是如今,他不知去了何处?
“喝吧。”淡淡的清音打断了她未完的思绪,茶具被放大在了眼前,他淡淡的面色下已不见方才的取笑。
下意识地接过,茶具温和,就口瓷碗口,隐有水渍之感,不由一愣脱口:“你喝过?”子蘅犹自有些沉浸在思绪中,下意识地抬头问他。
“你嫌弃?”他淡淡的,反问道。
子蘅猛然清醒,再不去思考司空马,盯着他看了半会儿,再次移目茶具,只觉暗恼,为浮起的乱七八糟的奇怪心思恼怒。
此时接着茶具倒是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如今倒是懂得了要这般介意么?”他落座于对面,边道。
子蘅手掌捧着茶具,暗恼自己怪异泛起的奇怪感觉,也不应他恶狠狠一般低头喝尽了瓷碗中茶水,一时不慎喝进了气管不禁用力大咳。
背上伸过来一只细长的手掌,他边拍着边道:“还说是比我大,连个水都喝不好。”
子蘅猛然一呛,顿时咳得脸红脖子粗,脸色登时十分难看,费力抬头看他,却见他一脸随意,温温淡淡的话语却着实气人,心下气恼,脸咳得更红了。
嬴政不在意地摇摇头,下手轻柔,一下一下地拍打着她背部。
咳得缓了缓,子蘅拉下了他拍打的手,扫视了眼厅口,外头无人走动,遂正了正神色,低了声音问道:“你出来安全吗?”
“无事。”嬴政缩回手,神色随意,只将目光扫过她已经拆了缠布的右手,“下回,莫要大半夜的出去了,他一个男子,二十好几了又带着功夫,不会有事。”
“你。”一时的话题转换子蘅略微呆了呆,瞬间转换过来,指着十分惊讶道,“你知道。”
“事后知道的。”
“虽说咸阳吏治尚可,大半夜的独行总归是不妥当,下回莫要如此了。”他慢慢道。
“我……”子蘅张了张嘴,终是点了点头,忽的想起什么,欣喜道,“政儿,那是司空大哥!”
见他无波无澜的脸色,子蘅眸中微动,盯着他道:“你知道。”
见他并未反驳,子蘅想了想终是不知说什么,遂也静默了下来,片刻听他淡然道:“他已忘了你。”
“我知道。”子蘅勉强笑笑,续道,“那一夜,唯他帮了我。”
嬴政不语,只是定定看她,子蘅不躲不避,只一会儿,他忽的一笑:“你也不会有以后了。”
这是何意?子蘅狐疑看他,他却不解释,执起案上一卷木牍递了过来。
子蘅接过,打开一看,顿时瞠目,猛然抬眼,嬴政神色平静,淡淡含笑。
看着木牍失神良久,再次轻轻卷起,子蘅轻道:“政儿,多谢你了。”
嬴政挑了挑眉:“我不愿听这几个字……从你口中讲出。”
那是一卷诏文,大意曰:武安君(白起)戎马生涯,为秦征战杀敌四方,特旨于杜邮建白起祠堂一座,封其子仲于太原。
郿县,白起祠堂不少,但俱是农户猎户凑钱暗建的。当年,秦昭襄王一纸诏文,咸阳十里外的杜邮亭,王宫内侍手捧金鞘剑:赐死。
秦国百姓敬重白起,暗中立祠堂却始终是不敢大张旗鼓的,秦官员也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名不正言不顺,到底是不能光明正大的见人。
如今,武安君终得正名,白起无罪,盖因战不该战,一语成真!
特旨建白起祠堂,白起无罪!
“我知你并不认同白氏,但你始终有一个大父,其人可敬。”低沉之音,在耳畔轻响。
白起?大父……
胸臆间的浮动情绪,子蘅分不清,只觉复杂难言得紧,恍惚又响起了儿时那一句轻言:
白起,何人?
那是一员骁将!
……
将军该是死于战场,他却死于兢兢业业守望的国君之手,其念其情,可堪?
大父……其名终于正了。
子蘅知道这一纸诏文的分量,那是秦昭襄王的赐死令,如今这般等于是在否定了他当初的决定,抬头去看那一个依旧随意如风的人,穿堂风吹过,拂起他淡淡青丝,他眉眼淡挑:“如今,你可不用去寻那成蹻了。”眉眼中,竟有几分争强似的扬眉吐气。
送走了嬴政一路往回,子蘅低头迈步思绪起伏,稳稳走了一段路隐隐觉着有些不太对头,一路所经之处,白府仆从侍女站了一路却无人上来招呼,子很偶然抬头,顿见众人眸中豪不掩藏的颤动。
白起……白起……
途径练武场,侧耳倾听,隐有哭声传出。脚步微顿,她绕过了径直而去,半晌讶异抬头,才发觉竟是走错了路。
十指交握下的手心滚烫,子蘅愣愣松开,忽觉手指竟在微微颤抖。
远望练武场外的竹林,原来,还是没有绕开。
回至住处,早已有侍从等候,一举一动从未见过的恭敬。
子蘅挥手让他退了下去,兀自独坐案旁发呆。
这一坐直至弯月如钩,没有仆从没有侍女,仿佛整个白府都忘了要吃要喝一般,静寂得可怕。
唯有星光点点洒在院中,点亮了摇摆的那一颗苍松。
风灯淹没在夜色中,无光无亮,无人来点,似乎整个府中人俱都已经忘了。
白府书房,青铜灯火轻颤,墙避上,有身影静立不动。
灯火摇曳,燃了一夜不曾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