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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仲可怀也(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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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绵的大雨似也在哀悼先王的薨逝。
雨点一直“淅沥”了将近十来天,不见间断。
雨过天晴的那一日,枝头水珠晶莹,历经了整整一旬的春雨灌溉后欣欣勃勃、朝气怒放。
春夏交替的时日,晴光大放,诏文大贴秦土,新王继位,受朝拜,告太庙。
白府一如既往的安宁度日,唯有子蘅知晓,平静的表面似乎暗流不平,白仲已一连好几日呆在书房不曾出来过了。
又过得兼旬,有侍从过来,言:大人明日让姑娘去一趟咸阳。
子蘅心下明了,月余过去了,王城忙碌完了国丧与新君继位怕是缓过来了,想必是白仲已然联系上胡姬,只是没差挑明而已。
这一团的浆糊,子蘅想来便觉烦闷,右臂上的伤已无大碍,恰天气不错,便骑了马独自外出。
她不敢走远,只因路径不熟,她识路的本事实在有待提高。
马踏草原,青草气息浅浅淡淡围绕在鼻息之中,手腕一抖,缰绳随之手紧,纵马飞驰。
秦土漫兮,大江长兮。
古道长兮,壮士去兮。
不复归兮,故土难兮。
大梦幽兮,何得醒兮。
苇草茁兮,大水漫兮。
七纵六合,分兮合兮。
何得伊人,集我桑梓?
何得壮士,还我囫囵?
分兮合兮,分兮合兮。
道阻且长,道阻且长。
耳际隐隐传来苍茫歌声,悠长的吟唱随风在山际间巡回漫荡,虽不能辨得辞意,铿锵顿挫之韵律却分明极为有韵味。
歌声苍暮豪迈,细细听去,又觉透着几多老迈粗哑。
子蘅在山际眺望,蓦然手指提缰,循着声音发出地急驰而去,不时便来到一处山麓底下,再往前便是滔滔河水不知流向何方,歌声正是从此处而来。
子蘅扫目寻去,果见河水边上,一老叟头戴竹笠手持鱼竿临河而坐,身旁放着一竹篓。
临近了,子蘅方听清了歌中所唱,月眉轻扬,跳下马牵着缰绳向着老叟走去。
老者听闻有人临近却未停下歌声,仿佛忘我之极,极度的悠闲恣意。
子蘅站于他身后,细细听闻,直待他似乎唱久了嗓子干了这才停了下来,只见老叟脊背忽的一挺,猛地抬手拉绳,明晃晃的一尾鲫鱼被鱼钩勾着吊了上来,个头还真不小,老叟呵呵一笑,自顾笑曰:“今日有菜,小儿还不快过来帮忙。”
话声落,竟见一童子从山脚下不耐烦地走了上来,他右手执着一卷轴,撅着嘴不知嘀咕着什么。抬头忽见子蘅站于老叟身后,似乎惊讶了下随即又恢复了不耐烦之色,直到近前,子蘅仍听到了他嘴里的嘀咕:“不就是一尾鱼,害我不得专心。”
老叟闻言,也不管小童,径自从鱼钩上摘下鱼,呵呵笑道:“今日若没有这几尾鱼,怕是你又要抱怨天天荠菜豆干喽。”
小童撇了撇嘴倒是不嘀咕了。
老叟和小童一问一答,仿佛不见旁人一般,子蘅皱巴了下鼻头,径自走上前去招呼道:“老人家。”
老叟仿似未闻,只顾冲着小童道:“好生处理,勿要再把鱼胆弄破了苦得满嘴包!”
小童撇着嘴,细致把手中的卷轴轻放一旁,这才不耐烦地从老叟手中取过鱼,开始开膛破肚,执起一旁锈刀便去刮鱼鳞,无奈鱼儿活蹦乱跳,小童手忙脚乱之下竟是奈何那鱼不得,一对大眼活活瞪着犹在蹦跳得鱼儿。
子蘅看得好笑,便开口教他道:“得先把鱼抓稳了。”
“你说得倒是轻巧,那鱼滑得紧,好不难抓。”小童回嘴,兀自同那被刮了一半鳞片的鱼儿干瞪眼。
子蘅将眉眼一挑,撸了袖子上前:“看我的。”
小童被她一下拿走了手上的锈刀才反映过来,僵僵道:“是你自己要做的,我可没让你帮忙。”
子蘅蹲着身子,抽空扭头,挑着眉道:“你不愿谢我也不会生气。”
“你!”小童被噎,顿时滞声,小脸带红,僵着两只手看她将鱼鳞刮尽,只是刀口生锈极不锋利,往鱼腹上去割,只见有血流出却不见割破,苦了那鱼将死却仍不能死透,小童顿时叉腰大笑:“不过如此。”
子蘅看他得意的样子,脑中蓦然想起“小人得志”,不由想笑,眉眼微挑,还就不信了,暗中往锈刀中使劲,力气汇聚于刀口,果见鱼腹开了肚,鱼儿摊在地上翻了几下再不见动静想是死绝了,也罢,总算是解脱苦海了。
小童见此两眼闪了闪,哼了声显然仍是嘴硬不肯服软。
直待子蘅将鱼肚清理干净,倒拎着鱼尾置于他面前,小童脸色一红,一把接过,鼓胀着小脸不说话。
“小童。”老叟此时收了鱼竿,淡淡开口。
“先生。”小童鼓胀着小脸,瞥了眼正收拾渔具的老叟,一扬头道:“你处理鱼的本事确实比我好,我认输。”
瞧那认输却不服气的样子,活似吃了憋一般,子蘅心下好笑,不由揶揄他道:“我又没同你比赛,你认输个甚!”
“你!”小童一咬牙,小声嘀咕:“我不同你计较,失了气度。”
老叟此时已经收拾好渔具,拎起竹篓便走,小童忙提了鱼跟了上去。
“老人家,你们落下了这个。”子蘅无意间看见了小童落在山石上的那一卷轴,遂忙喊道。
小童闻言慌忙扔下了手里的鱼蹦了回来,活似宝贝一般将卷轴抱于胸口:“还好还好,要是丢了少不得吃先生一顿打。”转身终于笑道,“这回多谢你了。”语毕,匆匆而去。
子蘅看着高矮身影远去,正欲牵马走人,忽见前方老叟转过身来,喊道:“姑娘既帮了老叟小儿一把,却不同我们一起尝一下这鱼的鲜味?”
没料到老者忽然回应,子蘅微微愣了愣,眉目一转,随即牵马赶了上去,笑道:“老人家家住哪里?”
老叟手指一指远处山麓下方,远远可见一茅屋坐落。
山麓下,是两件茅草木屋,外围是一圈竹木围成的木篱,院中晒着渔网,渔网明显有破陋之处却不见修补,庭院角落里,有一坑隐隐冒着火星,似乎刚刚才灭掉的,坑上犹自架着锅子,锅外冒着水汽。
“老人家就住在这里?”子蘅略微吃惊。
“此处不好?”老叟反问,抬头纹明显,发髻黑白夹杂。
“倒也不是不好,只是不甚方便。”如此偏僻地方,离着城镇相当远,子蘅注目打量,突然想起自己已离了白府相当远,一路骑马过来早已不辨了方向,不由抚了抚额头略带懊恼。
“哈哈,山林隐,人舒泰。”老叟抚须笑,无谓之极。
“先生,水开了!”小童跑过来,极为高兴,笑得烂漫,“先生真是神机妙算,水果然开了,还没浪费柴火。”
“去吧,此都为旁支小计。”老叟笑笑,随手把竹篓扔给了小童,小童立马接了走去一旁角落处理。
子蘅惊异,但见小童手忙脚乱,虽然卖力对付着竹篓里的一条条抵抗跳跃的鱼,到底略显手足无措,遂赶了过去帮着一起处理。
小童见她自愿帮忙极为高兴,直拿眼盯着她的一举一动,有样学样,不久便有模有样,很是聪慧。
如此小童,六七岁的稚龄,却不似一般孩童的顽劣痴缠,子蘅不由起了兴趣,便问他道:“你叫什么?”
小童头也不抬:“甘罗。”
“那位先生是你老师?”
不料小童摇头:“先生学究天人却不是甘罗的老师,甘罗老师乃是荀子。”说起此,他大眼一亮,“你可曾听闻荀子?”
荀子?子蘅大吃一惊,初始还有些不信,瞥眼他揣进怀中的卷轴,方才似乎隐隐看到了起始几个字,不由脱口道:“那是《劝学》?”
“你知晓!”小童大喜,“正是先生所著《劝学》篇。”
他笑容烂漫:“老师让我每日诵之,戒之慎之,老师讲只等我融会贯通透了便来接我回去,我现在已能通读背诵,只先生讲我虽能倒背如流却仍不能理会其意,故老师还不会接我回去。”他说到此,不免有些失落。
“先生从不肯同我讲其意,只言我自会通晓。你既知此篇其名必知其意了?必然如此。”他相当高兴,早已放下了手中的活,洗净了手小心翼翼捧着卷轴递给子蘅,满目的星光闪烁。
惊讶之下,子蘅随意从中抽出一句,甘罗便能对答如流,甚至只需两三个字,无论正背倒背,皆难不倒他。
荀子!子蘅心中的震动无以复加。
“甘罗几岁了?”
他伸出一只手掌外加一根手指,得意洋洋:“甘罗已然六岁。”
见她老是打岔,甘罗显然不悦,执着卷轴直接问道:“其意何?只要甘罗知其意通其理便能回老师身边了。”似乎对老师极为亲近尊崇,每当提及,甘罗必恭敬地端正身体,很是敬重。
荀子!子蘅心中的震动难以言喻,一时便有些愣住,甘罗不甘,再问,子蘅才回神,看他半晌,忽道:“你读过几遍?”
甘罗想了想,答曰:“不下几十遍。”
子蘅“哦”了声,忍住心头震动,笑道:“才几十遍而已,百遍千遍后你自然知晓。”
“当真?”他似乎并不全信。
“当真!”子蘅伸出手掌,挑眉看他。
甘罗一扬头,同她碰了个对掌:“信你又何妨!”
小小孩童,胸藏志气万千,让人惊叹。
“哎呀,水开了,忘了倒了。”他忽的一拍脑门,匆匆去取来陶罐。
见他小心翼翼地倒着热水,大锅下犹有火星闪烁,念及刚才他惊喜同那老叟的对白,子蘅喉口一滞,脱口问道:“你可知先生名讳?”
“咦,你竟不知先生名讳,你不是来找先生的吗?”他显然惊讶。
“不是。”子蘅冲他摇头。
他微微一愣,随即怪异地逡巡她片刻,笑道:“看你也不像,以往来寻先生的俱是锦衣华服之人,没有护卫几十亦有仆从挑担重礼而来,瞧你独身一人倒确实不像。”眼珠子转动,他恍然大悟,“怪不得方才先生会叫你前来,以往先生可没什么好脸色的。”
子蘅微微一笑:“那先生可是大人物了。”
“那是!”他倒也不谦虚一下,傲然道,“先生乃鲁仲连是也。”话毕,神色昂然望着子蘅,“你可知鲁仲连?”仿佛不知便是大罪。
在子蘅的点头下,他蹦跳了起来差点将热水洒开,子蘅忙拦住了他,他拍拍脑门,仍是十分得意:“先生大名闻天下,哪有人不晓得的。”
鲁仲连,名士也。能谋划,善辩论,乃当世高士。
曾于各国游历,世人寻之,俱都不得。
竟隐居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