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曲》同

21、嘤其鸣矣（八）

　　院外的那几棵杨柳发了芽又枯，光秃秃的枝干在寒冬中瑟瑟。
　　鼓瑟弹琴，乐音声声中，一年复一年，年年如此。
　　花木苦涩的时节，庄子里的清晨尤为安宁，年关方过，万物即将复苏，此时已是赵孝成王十九年，三年匆匆，子蘅亦十四岁了。

　　林间空地上，几个武士正在比划。
　　“晋兄好剑法！”围观者一阵唱好。
　　“过奖过奖，在下不敢当。”晋兄一抱拳，笑容可掬，收剑于侧，颇为不好意思地清查了下伤着之人的伤口，这才笑道，“诸位真是过奖了，信陵君抬爱招募在下，诸位莫要太过赞誉了，实不敢当啊。”
　　“唉，晋兄哪里话，信陵君慧眼如炬，既然招募公子，便说明公子剑法是真好，当之无愧，哪有过赞？晋兄好剑法，当得其所。”有人笑道。
　　晋兄摇了摇头：“实在是受之有愧，若说剑法，当今之世，也唯有司空马一人当得起这等称赞，此人行侠仗义，性情好爽，其侠义之风多得百姓称颂，在下惭愧啊。”
　　听他如此一说，众人点头，便有人畅聊起来：“听闻过冬前齐国田氏便遭了暗袭，整个粮仓竟在一个晚上空了，整粮仓的麦米不见踪迹，官府追查，只差得守夜之人说是看见了个黑影瞬间消失，还以为是看迷糊了眼，那偷盗之人轻功之好可见一般，且计划如此周密，心机之深可想而之，若说不是司空马做下的我是不信的。”
　　“司空马此人，大能啊，若得此人，可期大事矣。”
　　一言两语之下，众人纷纷点头，又有人道：“前两日听闻就有消息说是司空马现下正护送着燕国公主去秦国参加选妃呢。”
　　“秦王孱弱，秦太子政是必然的秦王人选，如今太子政选妃，此等关头，各国哪有不闻风而动的，嘿嘿。”一说起此时，众人神采各异，怪笑声声。
　　“听闻燕国公主貌美，燕国至秦国途径赵国，说不得还能见上公主一面观得芳容啊……”登时有人诡异笑道。
　　众人取笑：“有司空马在，哪有你观看的份，守好你自己的小命吧。”
　　那人倒也不怪一笑置之，众人畅笑。
　　子蘅靠在树边，静静听着众人言语，微微浅笑。
　　一张微笑的脸，稚子十四，芳容始开。

　　那一年的冬，很冷。
　　寒风冷冽。
　　战事频起。
　　秦国攻占魏都城——大梁，魏王惊恐，急召信陵君回魏。
　　庄子里，人言纷纷。
　　归于不归？到底不是他们说了算的。
　　答复来得极快，收拾包袱，三日后回魏。

　　毛遂骂骂咧咧的叫嚷，临到头还是收拾了一大包裹的衣物财帛，裹了厚厚一袋扛上了缁车。
　　人群中，子蘅站于庄子外，直至天黑……
　　缁车辚辚，扬起尘土漫布。
　　领前一辆缁车内，老仆从望着帘外，眼望送行的侍从遥遥想送，直至车马离去很久不曾离开，老仆从蹙了蹙眉，轻声问：“公子？”
　　信陵君闭着眼未睁：“把跟在她身后的暗探都撤回来吧。”
　　老仆从愣了愣。
　　良久淡然的语声再次出口：“棋子无用，弃了吧……”
　　“可是公子，一年前的那次……”老仆从欲言又止。
　　信陵君挥了挥手，显着几分疲态，闭着的眼却始终没有睁开，“罢了，天意。”
　　“公子……”老仆从不禁再提，却见身旁老者闭目蹙眉，脸上皱眉横生，不禁咽下了满口中的话，垂下了头。

　　静默中，半晌无言。
　　信陵君睁开了微阖的眼，瞥了眼身旁躬首白发的老者，淡淡一叹，缓缓道：“七国大乱，战火已起，赢异人性情懦弱，六国可残喘修生养息，但其膝下两子，嫡子太子政，嬴政此子，据闻性情冷酷，沉毅坚忍，不出意外必然登基秦王位。一年前那次没抓住他真是失策了，怕是再无机会了。这一年来他再未有所动作，显然也是发觉了我们的跟踪。现下徒然留下人手反倒耽误了大事，他若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冒险而来，也范不着去忌讳他了，天下成大事者岂有为私情羁绊者？”
　　“万一……呵呵，儿女情长啊，为之私情置大业于一旁，将是天佑我六国……”声音渐轻，随着再次阖上的双眼，语声猝停。
　　未作丝毫思考，老仆从应声：“是，公子。”
　　只闻车声轻慢，在官道上激起扬尘弥漫，苍老的声音再次响起：“放出消息给白家的人了？”
　　信陵君话音方起，老仆从已经惯性地躬身，轻声应道：“是的，半年前派人放出的消息有了回音，但秦国距离邯郸路程遥远，一月前白家派遣的人才在邯郸城内住了下来，近些日子正焦急打探着消息。”见信陵君只听不言，老仆从垂首续道：“三天前暗中放出消息，她就在南城门附近的庄子里，想必那些人这些天已经打探清楚庄子的情形，我们的人在他们不敢冒然放肆，如今我们一走，那些人看准时机必然会去带走她。”

　　信陵君默然听着，直到老仆从的声音停下了很久，车马磕着石子的剧烈一颠似颠醒了他，浅淡的话语出声，似漫不经心又似胸有成竹，他轻笑道：“成蹻……嬴政……呵呵……”
　　他抬手掀起帘子，车窗外景色快速闪过，似自嘲似低语带着淡淡的嗤笑：“白起……你这老混蛋……呵呵……”
　　老仆从只静静坐在一旁，低垂着头，仿如未闻。
　　车声“辘辘”，渭水漫漫，隔着魏赵。
　　尘土漫天中，车马似龙，载着门客数千一路向魏国驶去。

　　晚风吹来，带起冷意一阵阵。
　　被凉风惊醒，子蘅瑟缩了下，眼角掠过身旁那两尊高大的石狮子，那殷红的红幡依旧。
　　庄子门口，两盏风灯亮起，隐隐约约照亮了一处狭小空地，门口的两守卫目不斜视，身板依旧笔直。
　　对月而望，明月高悬，月牙挂枝头。
　　风起，吹得猛烈，衣衫凌乱作响。
　　忽的想起，毛遂那红通通的酒糟鼻，胡子拉匝的脸，他忿忿：“丫头，没了你的酒，可让我怎么活？”
　　子蘅托腮瞧他，从他眼中瞧出了几分窘迫，顿感好奇，直直望去，登时被他一敲脑门，怒声道：“临别在即，你便没点情意？”
　　子蘅笑得龇牙，伸出手掌：“把我的酒钱还我？”
　　毛遂一把拍掉她手掌：“你个财奴，什么时候能改改你那性子。”
　　子蘅冲着他笑，弯着月眉，不语。
　　他遂瞪眼，盏茶功夫，终是敌不过她直直的笑眼，叹一声，仅道了两字：珍重。
　　珍重……

　　月牙高悬，星空挥洒着大地，淡淡薄雾氤氲。
　　邯郸城的街道上空无一人，漆黑的夜，仅有家家户户门口的风灯几盏迎风摇曳。
　　明月照门梁，轻风来袭人，子蘅不禁瑟缩地抖了抖，很冷。
　　紧了紧身上的棉衣，她匆匆往客栈跑去，定要来上一大份肉糜粥，再要上一大碗的薛甘酪……
　　冷风一吹，瞬间惊醒，更是加快了脚步往客栈跑去。
　　“姑娘止步！”空荡的大街上，低喝声顿起。
　　“谁？”
　　左右张望，竟是无人。
　　哪里来的声音？
　　猝然转头，一片夜色下的漆黑。
　　子蘅呆了呆，眨巴了两下眼睛，空旷的大街，几许星光透着朦胧胧……
　　唯独——不见人。
　　人呢？听错了？
　　握紧了拳头，汗毛倒竖，人吓人吓死人，何况还不知是否是人……
　　前方依稀响起吵杂人声，子蘅心中明亮，转过拐角便是客栈！
　　一个字：跑！
　　拐角眼见在即……

　　“姑娘莫怕！”黑色一闪，音未落，一团黑影袭上身。
　　特意压低的声音，焦急浓缩的瞳孔，他匆匆摘下蒙面的黑巾，夜色下，露出一张严板的脸瞧不清细致的摸样。
　　“我并无恶意，姑娘不用害怕。”他再度解释，扬了扬手里的那一角黑衣蒙面布以示开城。
　　“侠士有事？”惴惴的心，在前路被堵下无奈轻轻跳了几拍。
　　不料黑衣人躬身一礼：“在下是白家的武士白伍，奉大人令接姑娘回去。”
　　白家？哪里？
　　费力回思，只是未听闻。
　　子蘅心下恍悟，那心跳便又缓了几分，无奈一笑：“侠士弄错了，我不是你要找的人。”伸出手指指了指他身后的道路，讪讪道：“不知……能否让下路。”
　　等待片刻，那人竟似没听到般，风刮得甚是猛烈，他却愣是一动不动。只那双缩起的瞳孔在黑夜中尤为明亮，甚是招人。
　　子蘅讪讪，微不可查地再次后退一步，一指他身后：“若是要投栈，前方便是，不远，只几步路的路程。”
　　沉默，清寂的街道清凉凉的，让人浑身透着不对劲。
　　“那我先行一步？”子蘅试探，眼见他不语竟似木头人一般，眨了眨眼，试探性抬脚垮了一步，无奈，黑衣一闪，再次被他挡住：“姑娘，得罪了。”他躬身抱礼。
　　黑衣人神色动了动，猝然扣住她手腕掀起了一角衣袖。
　　猝然的动作，子蘅猛地挣扎，无奈他扣得紧，抬手便往他脸上抓去。
　　堪堪触及他面容时，手却被松开了，子蘅看不清他眼中的诧异，只见他猝然垂首，躬身一礼：“白伍参见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