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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第四十七章 风波 ...

  •   虽然凤翔寨迟迟没能再招一位姑爷,而是由寨里两位姑奶奶主事,但寨里诸人的日子,还是过得井井有条平稳不惊的。

      骆贤和大小姐分掌内外,起居都很有规律:骆贤天不亮就起身,先出门看着小喽啰出操,自己练两趟刀法;大小姐稍晚些梳洗,指挥丫鬟婆子张罗出一桌热腾腾的好饭菜给骆贤送去。两人各自吃过早饭,堂上西洋钟点打了七下,便都到了议事厅,和诸位寨主将寨里一应事务处理了,骆贤便领着张长保老姜等人出门,继续看那些小喽啰出操演武,或是去和那些工匠们研究自秦州府武库里淘换来的火-枪;而大小姐则与二寨主等人在偏厅账房里算账调配。

      大小姐素来好热闹喜说笑,那账房里便一直十分之热闹,算珠儿劈啪声伴着笑语奉迎不停;而骆贤虽然并不禁人说笑,对寨里人态度也堪称温和,但却仿佛与生俱来有一种寒侵侵的冷意,即使站在热闹的演兵场上,也会让旁人觉得从头到脚冷到了骨子里。

      只要她在的地方,就仿佛永远热闹不起来。她站在演兵场上,那小喽啰们便格外提心吊胆,再不敢有一丝花样,只剩下整齐的号子,而等午后她迈步进了大小姐的闺房,那一屋子说笑凑趣的丫鬟婆子及寨内几位女眷便会不约而同地同时收敛神色,仿佛稍不留神说错一个字就会被骆贤点了天灯。

      那唯一态度堪称自然的只有大小姐。大小姐自与骆贤第二次结拜后,脸皮也似乎一瞬间厚了许多,再不把骆贤的冷淡放在心上。她照例将一屋子人打发出去,只留下骆贤,姐妹两个单独吃饭。这一顿饭并不用丫鬟,大小姐自己替骆贤盛汤布菜,同时说上几句家常闲话,等骆贤闷头填饱了肚子,大小姐便随她一并转移到骆贤的小院里。

      骆贤起心在年前为顾三莲做出几件活计出来,每天下午都在自己的院子里研究那几样木工活儿。大小姐捧着杯热茶坐在廊下,看着骆贤在院里忙碌,茶杯里升腾起一股淡淡的青涩苦味,仿佛也一样升腾在她心里。她不想看这样为他人一心一意专心致志的骆贤,却也舍不得不看,只能这样局外人一样观望。

      大小姐看几眼骆贤,低头看一眼手里的热茶,最后长出了口恶气:她犯不着和一个死人计较。骆贤如今待她已经比之前亲近很多,至少肯让她进院坐坐,三娘等人可都还在院外呢!

      提壶为自己和骆贤各斟一杯热茶,她扬声道:“阿洛,歇歇,先喝口水?”

      骆贤正给那小架子刷清漆,此时便拎着刷子走过来,大小姐将杯不冷不热的碧螺春凑到她唇边,骆贤一气饮干,朝大小姐点点头:“好了。”便转身回去继续忙她的活计。

      她自幼就被人当成小大人看待,养成了一本正经的性子,对着顾三莲还有几分天真撒娇的胡闹心思,对着旁人连玩笑话都少,是不习惯,也是不会。大小姐觉察出这一点,故此对自己殷殷勤勤地服侍,每次只能换来这么寥寥几个字,并不气恼,继续浮想联翩。她觉得自己和骆贤这样,骆贤有木匠手艺,自己懂女红会算账,凭着两只手都绝不会饿死,再加上些傍身的金银,下了山就能支撑起像样的一家人家来——只是这样的念头她也只在心头想想,那样的日子看着似乎平静惬意,没有山寨这样暗藏杀机,可如今世道这么乱,江南江北打个不停,哪里能容人吃一辈子安乐茶饭呢?

      这样的心思,大小姐每天都要照例重复上几次。这一日她依旧神游,骆贤过来将她斟出的茶一气饮干,却不回身干活,劈头问她道:“五寨主这人你觉得怎么样?”

      五寨主掌管库房,年纪比大小姐长了三四岁,模样不过寻常,性格却是见人未语先笑,谦恭斯文,在一干凶徒里是出挑的温文尔雅,大小姐与他关系平平,心思在近来诸多事务上转了一圈,觉得五寨主人做事还算平顺稳当,便反问道:“我看他平日还好,他怎么了?”

      骆贤学不会那些客套,说话便开门见山:“他想娶你,你觉得怎么样?”

      大小姐怔了一会儿,唇角慢慢浮现了冷笑:“他想娶我?阿洛,你觉得我们两个合适?”

      骆贤的回答是一贯的没心没肺:“你们两个男未娶女未嫁,只要两厢情愿就合适。我听你的,你点头,我就去找人操办,你不答应,从明天起,我就让他死了这份心!”

      大小姐叹了口气,眉目深幽得像一池深潭:“阿洛,他提没提过,当年我曾经让他去找方勇,向我提亲?”

      骆贤一愣,随即摇头:“没有。”

      “我猜他也不会和你提,”大小姐冷笑一声,“那时他刚立了些功劳,方勇很是喜欢他,我去求他娶我,他答应了。那年大年夜,议事厅上灯火辉煌,各个寨主都在座,我打扮地花枝招展地等他提亲,脱离那种不上不下的日子,我看着他和兄弟们喝酒,和方勇说笑——他一个字都没敢提!”

      席终人散时那份凄凉,无望,愤慨,了然,大小姐一直收藏在心里,只有午夜梦回时才偶尔拿出来回味,此刻却毫不掩饰地在骆贤面前一股脑爆发了:“从那时候我就知道,寨里的男人,一个都没种!就是方勇让我嫁人,我也不会嫁这样的人!”

      骆贤点点头:“是他不对。明天我给你出气。”

      “不用,”大小姐眉梢一扬,“我自己来!”

      第二天两人照例去议事厅议事,大小姐笑模笑样地问五寨主:“听说你想娶我?”

      众人哗然。五寨主也没想到大小姐脸皮如此之厚,将这样的事堂而皇之公布出口,只得硬着头皮朝众人赔笑:“我是仰慕大小姐已久,厚颜提上一提。”

      大小姐笑容一丝不变:“你过来,我当着大家的面,亲口答复你。”

      五寨主觉得大小姐的眼神不对,有心推脱,但见骆贤不言不语看着他,显然对大小姐一干行为是个默许的态度,便不敢多说,几步到了大小姐面前,强笑着一揖:“大小姐——”

      他话未说完,只觉得脸上一痛,眼前一阵金星,大小姐使足了力气,给了他一个震耳欲聋的大嘴巴!

      “凭你也配?”大小姐甩了甩发麻的右手,又啐了他一口,“就是天下人死绝了,我也不嫁你这么反复无常没种的人!阿洛,我看他不适合管库房,去管茅房吧!”

      五寨主就此没了风光,只能和那一众不入流的新丁一道,管起了山寨众人的夜香。骆贤并不在意大小姐的处置,因为觉得五寨主才干平平,埋没了也并不可惜。大小姐了了旧怨,心满意足了半个下午,突然生出了后怕:“阿洛,他对寨子里的人事都熟络,心眼又小,要是起了歪心——”

      骆贤小心翼翼擦着那刚刚完工的雕花书架,头也不抬:“我已经派人盯住他了,就怕他不起外心!”

      果然不出五天,骆贤便得了消息:五寨主暗自联系了些自己的旧日人马,想要给官府通气。那被派出去联络的是个库房里的小兵,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求饶的话都说不清楚,只是一个劲儿的磕头。

      骆贤并不急着用刑,反而示意刑堂管事李长顺将手边的热茶给那小兵递过去:“说吧,你全说出来,我也不让你零碎受罪。”

      那小兵喝了杯热茶,就颤着声音将一干详细情形说了个遍。骆贤在心里过了一遍,觉得还算可信,便朝李长顺点了点头。李长顺令两个小喽啰把那小兵架出去,满含煞气地一笑:“二小姐,您就放心等我的信儿吧!今天晚上,这帮王八崽子一个也别想跑!”

      他果然第二日便将一干人等一个不剩地押到议事厅里。骆贤等他将那人证物证向众人展示完,便轻声吩咐道:“照规矩办吧!在演兵场上,让旁人也都看看这样的榜样!”

      “是。”李长顺一个罗圈揖,杀气腾腾地将人拖走了。二寨主张了张嘴,仿佛想要阻止,最终依旧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大小姐见他和其他几个人都神色有异,待回了账房,便问:“照规矩办——不对?”

      二寨主叹了口气:“大小姐不知道这条规矩?”

      “我记得我爹碰上这样的人,就是一个不剩地杀了,说是要斩草除根,还有什么?”

      “这是老寨主仁厚。道上的规矩,入门三刀六洞烧了香,要是违了誓,便是三千六百刀!”

      大小姐一怔:“那这一回——”

      “二小姐这是要全剐了,杀一儆百。”二寨主摇头叹气,“这也不能说是不对,可是也太——”他知道骆贤是要震慑寨内人不起异心,便说不出劝阻的话来,只是叹息,“咱们这一行,就是杀孽太重,唉,这就是命啊!”

      大小姐虽然对五寨主极其厌恶,但也没痛恨到要把人千刀万剐的地步。她没了说笑的心思,默然在账房里坐了一阵,最后一咬牙:“不行,杀人不过头点地,我不能看着她这么办!”

      她点了几个胆大的丫鬟,急匆匆去了演武场,她尽量垂着眼睛,不去看那钉在架子上的人,惨叫却毫无遮挡地冲进了她的耳朵。

      “阿洛,”她脸色苍白,颤着声音对安安静静坐在案后的骆贤道,“还是别——”

      “这是规矩。”骆贤对那场上惨叫的人视若无睹,只是低头慢慢擦刀,半晌才抬起头来直视大小姐,神色是一如既往地镇定冷淡,“要是我不心狠,以后在场上的,就是我们了!”

      大小姐也知道这个道理,只是嗫嚅着继续自己微弱的坚持:“那,能不能稍微宽免一点儿?三十几个人,都活活剐了,这也——”

      骆贤想了想,招手叫过李长顺:“大小姐来求情,咱们就宽免一点儿:主犯不变,从犯都减成三百六十刀,再次一等的,乱刀砍了就是了!”

      “是!”李长顺朝大小姐一揖,又一挑大拇指,“大小姐仁慈!”

      大小姐自骆贤的吩咐里没觉出半点自己的仁慈来,神情恍惚地回了后堂,当夜做了一夜的噩梦,同时就发了高烧。

      她昏昏沉沉地病了小半个月,才有精神起身理事。令丫鬟服侍自己细细梳妆打扮,她突然想起一件事:“这些天二小姐的三餐都是谁在打理?吃的怎么样,可不可心?”

      她自那一日起便有意避着骆贤不见,骆贤知道她是又落了心病,便也不再来大小姐这边。丫鬟婆子们不知就里,只以为两人彼此生分厌弃,各个惴惴不安,听大小姐这么一问,都是喜上眉梢:“还是那几个人打理着,就是二小姐她都推了,说不必这么麻烦,她在大厨房里吃就成了。”

      “那怎么成?”大小姐眉梢立了起来,“大厨房里哪有什么好菜?都是大锅胡炖乱煮出来的!”

      “我们也是这么劝,可是劝不住——”

      大小姐看了看身边几个一脸惴惴的婆子丫鬟,知道这些人对骆贤是畏惧万分,便也不再责备,匆匆梳洗了,令几个丫鬟收拾了食盒出来,她扶着三娘,亲自去了演兵场。

      她久病在床,稍一走动便有些气喘,见三娘一脸欲劝未敢的神气,便有些不耐烦:“快些走,我不去,她怎么肯吃?”

      三娘并不做声,心里只是有些异样,觉得大小姐对骆贤,简直是掏心挖肺,比老夫人对老寨主都周到体贴得多了!

      骆贤因为吃不出好坏滋味,对吃食是一贯的不讲究,只要能填饱肚皮就成。大小姐不主动操心,她便随着大厨房胡乱应付,图的是省事方便。她刚刚看着小兵们出操演练完毕,伙夫们送来了小喽啰们的饭食,她也就随手从那大箩筐里捡了两个馒头,夹了些咸菜条儿,盛了碗热汤,坐在案后慢慢吃喝。

      大小姐扶着丫鬟过来,见她坐在冷风里嚼粗面馒头,自己那点心病就瞬时丢得无影无踪,几步上前将那馒头抢了下来:“阿洛,你怎么吃这个!”

      骆贤有些莫名其妙,垂目打量了一眼自己的早餐,没看出什么异样来:“我怎么不能吃?”

      大小姐叹了口气,觉得自己那啰啰嗦嗦的毛病又要犯了,同时就觉得心疼加埋怨,因为骆贤太不省心。“这么冷的地方,怎么吃?”她轻轻一扯骆贤,语气却是毫无余地,“走,回去和我吃饭!”

      骆贤觉得大小姐实在是小题大做,但一干小喽啰们都在下面,她也不愿意在这样的小事上驳大小姐的面子,便从善如流地站了起来,跟着大小姐走了。

      因为有阎罗王二小姐在上面吃早饭,这小半个月来饭时下面小喽啰们大气都不敢多喘,直到觉得骆贤走远了,才恢复了往日的嘻哈喧闹。大小姐远远听着背后喧闹起来,也不生气,只是含嗔带怨地看了一眼骆贤:“看看,你在那里吃饭,那些人都吃不好了!”

      骆贤并不做声,大小姐担心她生了那些小喽啰的气,便故意轻轻拍了她一下:“怎么,生气了?”

      骆贤摇摇头:“我知道他们都怕我,以前也是这样。”

      “既然知道,”大小姐朝她一笑,“以后就死了心,乖乖和我一起吃吧!”

      骆贤突然停了脚步,微微仰了脸看了大小姐一眼:“你不怕我?”

      “怕你就不做你姐姐了!”大小姐听她语气,竟仿佛与自己更亲近了些,心情瞬间大好,仗着胆子轻轻一搂骆贤的肩膀,又立刻放开了,“阿洛,我是你姐姐,怎么会怕你?”

      其实她并非不怕,也并非不知道骆贤那些残酷乖戾,只是自那一夜起,她就被骆贤那小模样蒙了心,糊了眼,明明知道是非对错,明明知道对方面如美玉心如修罗,但就因为碰上的是骆贤,就再也没法分辨明白了!

      骆贤依旧是不说话,只是默默在心里把大小姐的言语举动过了一遍又一遍,最后她看了大小姐一眼,心里突然久违地感到了一丝平静。

      “她不怕我,”她想,“她和莲娘一样不怕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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