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4、第四十四章 西林 ...

  •   这一场火一直烧到天亮,那木桩上的人都被烧得没了形状,几乎和焦黑的木桩合成了一体,仿佛近百个扭曲的炭雕。天色一直阴沉沉的,没有半点放晴的意思,阴云低低地压在天地间,仿佛幽魂不散的怨气在人们头顶盘旋。

      二寨主在那冰冷坚硬的大椅子上坐了许久,觉得膝下都冻得冰凉麻木,但骆贤不言不动,他也就只能在椅子上硬挺,直到张长保领着人将广场上那堆金银细软搬空了,他才仗着胆子含笑向骆贤开口:“二小姐,马帮总堂虽然被咱们得了手,但分堂还在,咱们人带的不多,这里可不是久留之地啊!”

      骆贤仿佛还在出神,过了一会儿才站起身拢了拢身上墨黑的大氅,朝二寨主点了点头:“咱们走!”她叫过张长保吩咐了几句,就率先上马向外走,二寨主跟在她马后,等众人下了山,走出一里多地,突然背后猛地“轰隆”一声,二寨主马嘶人惊地狼狈一番后随着众人向身后看,不由得大吃一惊:那马帮总堂几乎被火-药炸成瓦砾,远远看去,山头仿佛被彻底犁过了一遍。他看着依旧不动声色的骆贤,心里就倒吸了口冷气,心想这二小姐做事真是要么不做,要么一伸手就把事给做绝了!

      二寨主就此偃旗息鼓,再没一丝和骆贤一争高下的心思。他有些心灰意冷,想要回老家做个太太平平的富家翁,不意骆贤却挽留他继续掌管山寨往来账目。二寨主自见过马帮众人的下场之后,见到骆贤便有些习惯性的心悸,不敢不答应,便硬着头皮留了下来,只是心里偶尔还有些不踏实,担心骆贤喜怒无常地将那旧账翻出来,自己也要被点一回天灯。

      骆贤之所以留下二寨主,一是觉得他账目料理得清楚明白,很是得力,二是为了稳定人心,昭示全寨自己既往不咎的宽大。她之前并不把二寨主那点心思放在眼里,此刻也一样没放在心里,见二寨主对自己总有些战战兢兢放不开手脚的意思,干脆就挑明了说话:“以前那点事,我没放在心上,你也不必在意。不单是你,全寨上下,我都一样既往不咎一视同仁,以后就放开手脚干,有我给你撑腰,你畏手畏脚地做什么?要是张长保那些小子对你不恭敬,你尽管告诉我,我替你管教!”

      二寨主在个只有自己年纪一半的小姑娘面前唯唯应是,也没有半分羞惭恼怒的意思,自大厅里退出来,他松了一口气——心是放回了肚子里,可他那心悸的毛病,却一点没好,他甚至不敢正眼去仔细打量骆贤。骆贤眉目清澈,长长的睫毛,目光也不凶恶,只是有些冷淡,但二寨主却觉得骆贤那眼睛仿佛冰封万丈的湖水,也清澈,也好看,可就是波澜不起地让人背后生寒。

      寨里许多人观点与他相差无几,等正月里骆贤设下几个圈套一鼓作气地将那马帮分堂残余力量一扫而空,整个凤翔寨上下几乎就都对骆贤彻底畏服了。

      寨里那唯一对骆贤不畏服的人便是大小姐。大小姐与方勇对峙数年,很是积攒了些泰山崩在眼前而不倒的耐力,加之做惯了大小姐,对骆贤又有救命之恩,便自觉与旁人不同:她也怕骆贤,但并不唯唯诺诺,而是自有一份超然的矜持。骆贤一心把大小姐挂出去当幌子,也就默许了大小姐的作为:她终日忙于山下各路买卖,一个月总有大半个月不在山上,索性将寨内那些个琐事一股脑推给了二寨主和大小姐,反正她对那些事并无兴趣,多一个人帮忙打理也是好的,至于这两人到底怀着什么心思,如今刀和人都攥在她手心里,就是有心作乱,又能翻出什么风浪?

      大小姐人看着豪爽任性,内里持家却是一把好手,将内堂打理得妥妥当当,而二寨主又是个天生的账房兼师爷,把凤翔寨整顿得坚如磐石,骆贤再没了后顾之忧,一门心思地扩充地盘,到了元武七年五月,凤翔寨喽啰已经近六千人,祈西山下十几个县城都被骆贤毫不客气地纳进了自己的掌握之中,县衙彻底成了摆设。

      凤翔寨成了横亘在秦平道上的一根硬刺,秦州节度使几次上书请求朝廷派兵清剿,然而由于怀王势力依旧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地苟延残喘,朝廷便一面敷衍一面督促诚王速速平定叛乱,回师剿匪。诚王早已病得七死八活,明白自己再够不到那张龙椅,对平定怀王便并不特别上心,只是为自己身后打算。因为知道自己一旦一命呜呼,两个冰火不容的儿子便要兵戎相见,白白让外人看笑话,诚王挖空了心思想要把两个儿子各自安置,见朝廷有了让自己去秦平道平乱的口风,便立时分出两千兵马交给次子,令其北上剿匪。

      骆贤知道诚王两个儿子都不甚争气,且诚王主力此时尚不能真正抽出手来对付自己,并不把这支小小的军队放在心上,仗着地形熟悉,她派人暗自在入山的各处要路上埋了填了火-药的简易地雷,果然那兵马稍一遇挫便偃旗息鼓地退了回去。

      因为兵不血刃地打了这么一场胜仗,凤翔寨的声望在祈西山更上层楼,许多观望的小寨子都送了血书投诚,骆贤并不将这些寨子一一并过来,而是将这些小寨子作为自己暗地里的耳目使唤。她深知自己此刻树大招风,有些事再不宜做,便以投名状为名,不动声色地指使那些小寨子将曾参与围剿骆十八的小门派一一灭了门。

      因为担心露出行藏被骆十八知觉,静寂当时找的十之八九都是秦平道上的门派子弟,为的就是掩人耳目,却正好方便了此刻骆贤报仇,七月十三时她照例将那些个仇人一个一个数下来,发现只剩下少林、武当、青城三个名门大派以及平靖侯府了。

      骆贤有些苦恼了。凤翔寨虽然如今看着声势吓人,但还不能和平靖小侯爷手底下的精锐相抗,而那三个门派都不在秦平道上,凤翔寨一样是鞭长莫及。坐在院里的小桌前盘算了一会儿,还是不得头绪,骆贤失望地叹了口气,她此刻依旧没有失掉复仇的耐心和决心,只是时日渐长,身上那隐忧也渐渐有了要爆发的趋势。

      望着小桌上的酒菜又出神了一会儿,她照例为莲娘斟了一杯酒放在桌上,然后自己起身到角落里摆弄起那几样木工活计来。这是骆贤为自己想出的唯一消遣,她曾经许诺过为顾三莲打造几样家具,却未能如愿,此时便一一打造出来,再一一烧掉,就权当是带给九泉下的顾三莲了。

      这几样小活计并不费事,但骆贤一是在寨子里的时候不多,二是对自己手艺要求甚高,稍有不中意便返工重做,所以费了近一年功夫,却是一件也没能做成。她并不急躁,因为觉得做这活计让她能在寂寞失落中体会到一丝快活,仿佛自己还在那小院里一门心思地寻思着以后的甜美生活,一回头顾三莲的热茶和毛巾已经递到手边了。

      她正小心翼翼地给那刚成形的书架雕花,院门猛地被人拍了一声,在一片寂静里显得格外响亮。骆贤眉头一皱,沉着脸应了一声:“什么事?”

      外面是三娘的声音:“二小姐,鸡头山上来了急信,指明了要您立时亲拆!”

      骆贤知道鸡头山的当家是个谨慎小心的人,便放下了手里的刻刀,扯过油布将那书架盖严实了,转身开了院门。

      她一开门便见大小姐披着衣裳站在三娘身后,目光好奇地往院里看去,就并不回院,反手掩上院门,站在门口干脆利落地自三娘手里接过信看了一遍。

      这消息果然紧急且有用,立时便让她心花怒放:静寂为了弘扬佛法,已经自宜州起身入秦平道,八月十五要在秦州城外西林禅寺开坛讲经了!

      “西林禅寺弘法,必定人多,”骆贤大大方方将那书信递给大小姐,“我过几日亲自下山一趟,借着热闹去秦州府逛逛,也探探官府的口气。”

      大小姐并不知道内情,想着秦州府那一处热闹,也动了心思:“那我也去,西林禅寺我熟,当初我爹去秦州时常带我去烧香,有时候也在那里住,哎,十来年没去过了,也不知道那静德老和尚到底还在不在?”

      骆贤想要回绝,但想了想,她就又答应了。她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大小姐这个幌子虽然有些麻烦,但也好用,就一并带上吧!

      自三娘手里接过灯火将那信烧掉,骆贤朝两人点了点头,一声不响地进了小院。大小姐好心好意亲自送了信来,却不意连杯热茶都捞不到,也觉得面上挂不住,不由得向三娘抱怨:“听听,好歹是个女孩家,整日就知道忙这些粗活,一点儿都不知道爱惜自己,等我去了秦州,非拉她去好好置办置办,做几件好衣裳,好好打扮打扮不可!”

      她终日在山上,对骆贤那些狠辣手段只是闻名而不见面,只是对骆贤的孤僻深有体会:骆贤一有空便闷在院子里做木工活计,且一个伺候人也不要,孤岛一样和旁人隔离开来,终日冷冷淡淡难得一笑,一身戴孝似的白衣,实在有些古怪得扎眼了!

      大小姐总觉得骆贤的狠辣便是这些孤僻古怪不近人情的日子磨出来的,便总起心让骆贤沾一沾红尘的热闹。因为这一次是打着大小姐进香的旗号,她便当真张罗开来,一路上吃饭打尖都一并做了主,骆贤并不做声,丫鬟似的跟在她身后,大小姐并不知道骆贤是要把她当做掩人耳目的幌子,只以为是骆贤给她面子,便不由自主地对骆贤更好上三分。

      “这是这里最出名的点心,你尝尝。”她这些天与骆贤同食同宿,倒有了几分姐妹似的亲近,把骆贤拉着坐在自己身边,她就觉得骆贤单薄苍白地像个弱不禁风的大家闺秀,“我看你吃饭总是不经心,事情又多,怪不得这一年都没长多少。这一次跟着我,你就清清静静地只管吃好睡好就行了,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想买的,只管告诉我!”

      骆贤正埋头吃大小姐夹过来的满满一碗菜肴,听了她的话便摇头:“没什么想要的。”

      “那怎么成?”大小姐顺手又给骆贤添了一筷牛肉,“再想想!”

      骆贤几乎从未正眼看过大小姐,此刻不由自主地和大小姐亲近了几天,觉得大小姐的声音举动有些久违的熟悉,她暗地里想了想,一个几乎被她遗忘的名字便从记忆角落里被翻了出来——郑栖燕。一样的泼辣爽快脾气,一样的莫名其妙就把自己当成个孩子款待,一样突兀地要做自己的姐姐,一样都是当家作主的姑奶奶做派,一样麻烦啰嗦但也不特别讨厌——想着想着,骆贤便不由自主地一笑,觉得自己怎么命里和这样的人这么有缘呢?

      大小姐不知道骆贤的心思,见骆贤朝自己淡淡一笑,只以为骆贤是腼腆地接受了自己的好意,兴致也高起来:“实在想不出来,那我就替你做主了!哎,你呀,就是该多笑笑,小小年纪,又是个女孩儿家,成天阴着脸怎么嫁得出去?不是白长得这么好了?”

      凤翔寨上下多半都把骆贤看成是阎罗在世,张长保在骆贤身后站着,听了这番话心里便暗自偷笑:等见识了二小姐的手段,大小姐这话,肯定就再也说不出来了!

      佛祖转世无分男相女相,皆是度化众人,而骆贤在张长保眼里,狠辣煞气也一样超脱了男相女相——那只可能是地狱里的阎罗转世来亲自勾人了!这一次下秦州府,只怕整个秦州城都要遭殃了。

      除了大小姐一干人外,众人都抱着这样的念头,而骆贤也果然不负众望,八月十二,秦州城周遭十四家小寨子突然一股脑地集合起来,将秦州城外四五个县城糟蹋了个遍,八月十四,一千余匪徒直逼秦州城下——这是流寇前所未有的大胆行径,秦州布政使立时想到了凤翔寨,便暗自倒吸了口冷气,心道这是凤翔寨来报复了!

      因为觉得凤翔寨正等着做那捕螳螂的黄雀,故此布政使会同秦州提督商议了一阵,干脆全城戒严紧闭城门不出,只任凭匪徒们在城外耀武扬威,反正这些人总不成气候,等朝廷调兵过来,立时就能灰飞烟灭,自己最多也不过挨一顿训斥,要是擅自出战,中了凤翔寨的圈套丢了秦州城,那就只能等着掉脑袋了!

      秦州城外就此成了地狱场,而在这兵荒马乱人心惶惶之中,一间寺庙的命运再也无人关注,骆贤轻轻松松就将那西林禅寺上下几百和尚收拾得干干净净。

      她本来打算继续用那点天灯的把戏,大小姐却看不下去了。“阿洛,”她第一次正言厉色地告诫骆贤,“我爹说过,杀人不过头点地,人一死再大的仇怨都一了百了,你何必这么折磨人?”她见骆贤面色一点不变,并没有受教的意思,一句重话就冲口而出,“你这样的手段,都比得上那十恶不赦的骆十八了!”

      骆贤那心肠冷硬如铁,并不动摇,只是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略一思索,她朝张长保点了点头:“听大小姐的,给他们个痛快,不过,”她指了指为首的静寂,“这个和尚我亲自处置。”

      因为担心被说破身份,依照骆贤的吩咐,静寂在被俘之时便被割去了舌头。他满身血污地被几个小喽啰驾到了山墙边,一个小喽啰捏着他的下巴扬起他的脸,让他的眼睛正对上西林禅寺那金碧辉煌的藏经阁。

      骆贤自张长保手里接过柄牛角尖刀,一步步走到了静寂面前,微微仰起脸,对上了静寂的眼睛:“你还记得我,对吧?”

      静寂将一口含血的唾沫喷在骆贤脸上,骆贤并不躲闪擦拭,两人都死死盯着对方,仿佛想要用目光将对方千刀万剐。静寂的目光如火,满含新出炉的仇恨痛楚,而骆贤眼眸如冰,仿佛冻结了一生的残酷绝望。

      “大和尚,当日断崖上我受了你的大恩,”骆贤轻声细语似的开了口,“如今我也给你变个戏法。”

      她并不回头,只是轻描淡写地一挥手,那藏经阁立时便烈焰腾空!西林禅寺亦是少林一脉,百余年里历代主持苦心之下,藏经阁里无数珍贵佛物及功法秘籍,就在静寂眼中灰飞烟灭,实在比把他千刀万剐更狠,静寂运起力气,想要与那藏经阁同殉,他刚刚挣开喽啰们,突觉胸口一疼,骆贤将那柄牛角尖刀送进了他的腹中。

      “嗬。”他捧着刀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目光却依旧死死盯住骆贤不放。

      “难受?”骆贤冷冷看着他,“要是你能把莲娘还给我,我也能还你一个藏经阁。”她俯下身,轻声告诉静寂,“可惜,大和尚,西林寺百年一脉,就毁在你手里了!”

      静寂那脸被痛楚扭曲,却竭力地露出一个狞笑;“你也,你也——”

      他含混地带血吐出几句,死不瞑目地断了气。脸上那抹狞笑扭曲了他的五官,让他那高僧气派荡然无存,而他那临死的话也全然与高僧佛法无关,而是恶毒的诅咒:“她还活着,可无论你活着,死了,都见不到她,永远,见不到!”

      他被割了舌头,那些话说出来也含混一片,骆贤听得并不真切,只能猜想出是对自己的诅咒。静静盯着静寂狰狞的脸看了一会儿,她觉得自己并没有大仇得雪的快活。其实就算是报了仇又能有什么滋味?顾三莲是再也回不到她身边了!而她每见一个仇人,那一日的痛楚绝望就在心里重演一遍,仿佛她自己也一样被千刀万剐又死了一遍。就像现在这个时候,静寂一死万事皆空,而自己却还要在地狱里继续煎熬!

      大小姐真正见识了骆贤的手段,回程便并不再亲近骆贤。骆贤并不在意,反而有些如释重负,她那胸口之前便时不时疼痛,这一次奔波后更是加重,让她几乎有些忍不住。

      她知道是自己重伤之后并未调养好便东奔西走,与人动手时又肆无忌惮的缘故,又明白身边都是些凶恶草莽之辈,并不敢将伤病的情形透露出来,依旧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只等回寨后再暗地里自己调理,却不意这一回却是一年来的伤病积攒到一块儿,彻底爆发了!

      走到离凤翔寨百里外的一个小镇子上,骆贤实在撑不住了,即使是坐在马上,也时不时的眼前一黑,胸口疼得喘不过气来。

      张长保随在骆贤身后,见骆贤脸色雪白,嘴唇白得几乎褪了色,有些担心。“二小姐,”他低声道,“咱们就在前面的镇子上打尖,歇歇脚再走吧。”

      骆贤攥着缰绳,看了他一眼:“走!”她鼓起最后一点力气,率先扬鞭打马进了镇子,在最大的店里落了脚。她依旧并不用人伺候,只悄悄召来三个伙计,每人给了张药方出门抓了药,又亲自自其中拣寻了相应的药材出来,让另一个不知情的伙计去煎药。

      那伙计得了嘱咐,将那药罐像个宝贝似的捧出了房,看都不敢多看一眼,生怕一时好奇丢了小命。骆贤坐在床上调息,想要和缓一下伤势,但调息良久,一股甜腥涌上来,她猛地一记咳嗽,雪白的前襟立时被染得通红。

      骆贤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知觉。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