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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第三十二章 无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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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一子素来以为世上唯一正道便是济世活人的医术,其他都是些旁门左术,听骆贤阐明来意,居然是来请教那最不值得一提的武功,不由得生气。他把笔往案上一摔:“破而后立,没破尽怎么立?想知道怎么下手?先自废了武功,练十年五禽戏再来请教!”
骆贤衣襟上溅了点点墨痕,她并不生气,也不惶恐,若有所思地看着正一子,“原来道长不知道怎么治我的毛病。”
“怎么不知道?”正一子冷笑一声,把骆贤诸多病症细细数了一遍,“你这样的伤势,要是旁人经手,早把你废了!如今本道爷把你身上余毒已经清得干净,又让你气血疏通活络,你才能和旁人一样站在本道爷面前。只是你那功夫于你损伤甚深,倘若贸然运功,必定前功尽弃,五禽戏内外兼练,且效用温和,你练上十年,等损伤的经络如初,武功自然进益,更进一步——听明白了就回去,十年之内,你不用再来了!”
“我等不了十年。”骆贤摇头,“道长,如果我现在重新练那一套武功,会怎么样?”
“怎么样?”正一子那眉毛几乎纠成一团,他一贯的被病人奉迎顺从,说的话简直堪比圣旨,如今对骆贤这种自寻死路的想法恼怒万分,“本道爷学的是医术,不是仙法,不能让你一夜之间脱胎换骨,自然是先前如何,如今依旧如何!”
“哦。”骆贤点了点头,“原来你还是不知道如何治我的病。”
“激将法对本道爷没用。”正一子不再理会她,朝称药回来的婆子颐指气使地吩咐,“把那药给她,让她下山!”袖子一甩,他气咻咻地朝布帘里走,听见骆贤一句“不用了”,一回头,立时又横眉立目,“什么不用了?”
“救急救不了穷,医病医不了命,”骆贤将那包药放在案上,“我没了武功,十天也活不了,不用道长费心了。”
“什么十天?”正一子这时候真是有些恨铁不成钢了,“你在我山上住了几个月,还不是太太平平?你上山来治病,我看谁敢动你?”
骆贤依旧冷冷淡淡面无表情:“我受不了你的气。”
正一子那张脸僵住了,脸色变幻十分精彩,最终他几乎是生生咽下一口恶气,声音里带出理直气壮的无辜:“本道爷向来是实话实说之人,看不惯那些个虚伪勾当。”
骆贤不说话,只点了点头,心里恍然大悟这位道长当初被赶出师门想必纯粹是自找的。
“你虽然年幼无知,不明白本道人的医术,但能实话实说,也算是难得。”正一子那声音突然一变,堪称和颜悦色,“本道人闯荡江湖许多年,高明不高明的武艺也见过许多,但凡堂皇正大的功夫,初时进境虽慢,却如打桩筑基,日久根基扎实,自然有益,也有人走旁门左道的速成法子,但就如空中楼阁,威力越大,受害越深。就算走遍天下访遍武林,也都是一样的道理,实话说,你继续练那刀法,本道爷也有些个方子,但只能暂保一时,保不了一世,无非延个十年二十年性命而已,远不能益寿延年,我看你小小年纪功力甚深,也颇能吃苦,不是那等心浮气躁之辈,何必为眼前一点小利,断送自己一生?”
“这是我的命,”骆贤仰起脸,“道长,我认命了。”
“哎。”正一子长叹一声,提起笔刷刷点点,给骆贤改了张方子,末了又加上一句,“倘若三年五年之内,你改了主意,再来找我。但倘若再晚,就算是神仙,也没法子了!”
“道长医术高明。”骆贤眼见药方到手,便也真心实意地赞了一句,不意正一子却又立时变了脸,朝她不耐烦地一挥手:“说这些有什么用?我医术高明,碰见死不回头的人也一样没用!快走,快走,不必在这里了!”
婆子在里间称药,只听到了最后一句,把重新称好的一包药递给骆贤,送骆贤下山时就絮絮叨叨地替正一子解释:“我们先生其实也是个好人,就是嘴不好。”
骆贤朝她点点头:“道长的大恩,我不敢忘。”她知道正一子虽然说话不好听,但也是纯然为自己打算的一片好心,但这份好意,她却不能受——诚王并非善茬,很快就会越逼越紧,不说十年,就是半年,也说不准能不能拖到那个时候。好在正一子还另给了她一线希望,站在山下骆贤最后看了一眼山凹里的小小道观,将这地形方位牢牢记在心里,暗自许诺自己五年之内,一定要再来一趟——她舍不得顾三莲,二十年,她活不够!
正一子这一次的药方是个以毒攻毒的方子,因骆贤这心法阴寒过盛,阳气有损,便用猛药补足阳气,以对抗修习心法时的损耗,顾三莲只粗通医药,听骆贤解释得头头是道,且知道正一子惯于开些刁钻奇异的方子出来,虽然觉得方子过于大胆,却也没多起疑心,她仔细观察了骆贤几天,发觉骆贤修习刀法的同时,身体也日益强健,那一点疑心,也就消散得差不多了。
湖州人日子依旧过得平淡,但从正月到二月,洛州却打得热火朝天。怀王蛰伏几十年,一朝揭竿而起,此刻底气尚足,而朝廷本来就是连年歉收入不敷出的局面,如今拿不出足够的兵饷粮草,倒现出几分无力,诚王趁火打劫,以替朝廷御敌为名,借机将洛州纳为己有,同时生怕朝中人过河拆桥,此刻还要养虎自重,故此除了对洛州防务十分着力外,并不主动,怀王几次攻洛州不下,又生了转道陆路的心思。眼见战火不息,且有向江南其他几州扩散之势,到了三月里,湖州各色人等也开始惶惶不安,法虚是个不问世事的人,但架不住身边人一日更胜一日的惶惑,这一日便来寻顾三莲商量:“三莲,平靖侯府那边,可有什么打仗的消息过来?”
平靖侯府自洛州那一仗之后,与顾三莲已经是个彼此不闻不问老死不相往来的关系,顾三莲知道自己师傅是不通世务毫无知觉,便避开这句话,直接解释形势:“听洛州城里的消息,怀王这一月都没再打洛州,听说怀王这一次,是要改行陆路了。”
“唉,”法虚唉声叹气,“那湖州也要乱了!那些个西洋商人,如今也都个个准备回国,看来你我师徒,也只能收拾收拾,准备回仙宗山避祸了!”
顾三莲稍一犹豫,直截了当地开口:“师傅,这一次我不回去,打算和阿洛一块儿。”
法虚与骆贤只见过两次面,说的话不超过五句,他并不讨厌骆贤,只是想起骆贤是道虚的弟子,就习惯性的心惊肉跳:“那也无妨,你们两个小心。只是那西洋算学尚有一卷未曾定稿,你译好了,便来仙宗山寻我。”
顾三莲转身自书案层层卷宗里找出一册新订好的小册子,亲手奉上:“师傅,这是初译的书稿,请师傅指点。”
那书册墨迹尚新,显然是刚刚写成不久,法虚讶然,看见顾三莲眼里的血丝又恍然大悟,同时就十分欣慰:“好,我明日回仙宗山,等我修订好了,你来仙宗山寻我。”
他捧着书稿,再不多看顾三莲一眼,甩着大袖子走了。顾三莲等他的背影转过回廊,静悄悄跪下,向着他离去的方向磕了三个头,心里明白这就是他们师徒的最后一面了。
法虚乃是西洋实学里第一流的人物,虽然自身无知无觉,但其实名气颇重,他这样一走,其他人更如鸟兽散,以至于五日后陈强前来湖州,全城竟找不出一个与西洋商人打交道的熟手,不得已来请顾三莲帮忙。
如今那些个西洋商人急着将货物脱手回国,一时湖州市面上西洋玩意儿琳琅满目,骆贤并不意外诚王也来趁火打劫,却不愿意让顾三莲和诚王扯上关系,便阴着脸阻拦:“你们不也是学过西洋话么?都忘了?”
“学是学过,”陈强急出了一头汗,“只是现在他们通用拉丁语,我哪里听得懂?”
骆贤自然心知肚明,但不愿放顾三莲去,就沉着脸下逐客令:“那我不管,反正莲娘不去。”
陈强朝她一揖,低声下气地哀求:“阿洛,就让顾大家帮我这一回?我保证,等和那几个商人谈完了,就立刻把她送回来,绝不出岔子,好不好?念在我们在洛州时的情分上?”
骆贤心如铁石,并不动摇,但顾三莲记着陈强救了骆贤一命的恩惠,见陈强这样,便心软了:“那好,我跟你去。”
骆贤一怔,回过头去,那脸上全然是不赞同:“莲娘!”
“不妨事。”顾三莲刚刚正在小厨房里一边和面一边听两人谈话,此时净手出来,顺手将外罩的布围裙接下来递给了骆贤,转身进房去换衣理妆。
骆贤拿着布围裙,看着一脸无辜的陈强,几乎想要狠狠揍他一顿,最终还是心有不甘地只将手里的围裙摔进他怀里:“要是莲娘出了什么事——”
“肯定不会,”陈强极力保证,“放心吧!”
顾三莲与那西洋商人打过许多交道,知道这些人并不讲交情,且喜欢台面上直来直去的讨价还价,诚王单子上的物件种类数目都极大,顾三莲与几个大商人谈了近一个时辰才妥妥当当将订单敲定,她最终将单子向一旁愣神不说话的陈强一推,示意他签名,同时就蹙起了眉:“陈将军在想什么?”
陈强见惯了顾三莲温柔周到地照顾骆贤,并未见过顾大家的真面目,这一日见顾三莲言谈利落干脆,细节上滴水不漏,极有商业女强人的风范,不由得大开眼界似的佩服:“顾大家果然名不虚传。”
他还想与顾三莲攀谈,但顾三莲心里牵挂着骆贤,只是敷衍了几句,便回了紫阳观,等过了五六天,徐涛与陈强一并带着诚王的书信和礼物灵领命而来,却愕然发觉那院子已人去楼空。
看院子的小道童朝他们行了个礼:“无量天尊,两位师叔祖已经结伴云游去了。”
徐涛看着院子阴着脸不说话,陈强叹了口气,心里隐约明白了这两人的打算。他扯了扯徐涛的衣袖:“算了,团座,我们和她们以后,有缘再见吧!”
他们两人当日便静悄悄离开了湖州,第二日便开始庆幸自己的幸运——怀王手下大将郑晓德率两万轻骑当夜奇袭,占了湖州城。战火就此以湖洛淮几州为中心,向着整个江南蔓延开去,陈强几人随诚王辗转征战数年,也都立下不少功劳,渐渐小有名气,但最初洛州城天翻地覆的那一夜里的各色人物中,名声最响亮的,却依旧是恶名昭彰的骆十八。
怀王是无论如何不肯承认自己有意谋反的,不但将龙袍归结为诚王处心积虑地陷害,更声明骆十八与怀王府毫无瓜葛,纯粹是朝廷内奸臣陷害,他一面起兵清君侧,一面每至一处,便贴榜缉拿骆十八一党;而诚王与朝廷一样出榜缉拿,同时便雇了许多生花妙笔,务必要把骆十八的种种恶逆安在怀王身上;小民们并不明白其中内情,但也都知道那骆十八绝非善类,众口相传之下,几乎将骆十八传成了青面獠牙的魔王。
在传说里,骆十八先是作恶,继而作乱,嗜血如命,杀人如麻,以一人之力种出了祸乱天下的根苗,如今虽然不知所踪,但千万人都暗地里盼望着早一日朝廷贴出布告,告诉世人这样的人只有也只应有那一样下场——千刀万剐,五马分尸,天打雷劈,天理不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