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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08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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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才掀了衣摆坐进椅子:“唔,你天天只在园子里晃荡,能做什么蠢事,说来我听听。”
明白他兼具偶像派与演技派的双重气质,言语随意心里却容不下半粒沙,不敢怠慢,依旧双膝跪地,深吸一口气:“二爷问起红豆身世时,红豆不该有所隐瞒,”抬头见他摇着扇子,脸色泠然,没有要打断我的意思,当下心一横:“那日二爷问起我的身世,我只说是个丫鬟,遭主人毒打,逃了出来。”
“嗯。”
“其实,其实……”我两眼一闭,“其实那个‘主人’不是别人,就是桐川最大的青楼,盘锦楼。我是盘锦楼出来的丫鬟,不肯做姑娘,让老妈子毒打一顿扔出来的!”
其实坦白的后果我是思考过的,与其被人揭穿灰溜溜地爬出去,不如自己老实交代,就算撵我出门,也能挺直了腰板。
“仇红豆。”
“嗯。”哎,该来的总会来,哪叫我命不好,这么多人家,偏偏就被卖到那不干净的地方。
“你过来。”
凑到他身边。
“你这粥里放了什么。”
答非所问也是他惯用的盘问伎俩,迂回之间便可诈对方于无形之中。
“哈?哦,就放一些荷叶,淡菜还有虾仁。”我警惕得很。
他将碗轻放,端起莲子汤,泯了一口:“再说一遍,你打哪儿来的?”
“盘锦楼。”汗毛立起来。
“哪个盘锦楼?”
“就桃花堤上那个……”声音越来越细。
他沉吟一阵:“那好,你去铉歌屋里找套男装,再拿顶帏帽罩严实,完了跟我出去。”
“去去哪儿呀二爷?”
“桃花堤上的盘锦楼。”
“去去那儿干嘛呀二爷?”
“当然是打哪儿来,回哪儿去。”
斜阳西沉,桐川的夏总是透着张狂的美,这样一座熙熙攘攘的国都,被天边火烧云围了个圈。铉鸣在外头驾车,缓缓前行,总觉得那萦绕耳畔十几年的靡靡之音又忽近忽远地飘来,如缺了气死风的烛火,反反复复,明明灭灭。
最终,它还是在一片莺歌笑语中稳妥停下。擦了擦手心泛出的汗珠,透过罩在头顶的黑纱望向卓少骞,他大多时候都像这样不显喜怒,眸子浓得像幽深广袤的大海,越瞧得久了,越看不出深浅。但有一点我倒是笃定,若真要把我遣返盘锦楼,按照他的性子,不会这样大费周章,心下定了定,跟着他下车,铉鸣奉命在外头守着,狠狠瞪我一眼。
进去了才深切了解什么叫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坐在盘锦楼最贵的包厢里,瞧着跟我一般大的姑娘们□□半露风情万种地端了酒水糕点鱼贯而入,而后又被卓少骞冷脸一声“出去,叫你们金妈妈来”吓得悻悻而出。饶是金妈妈那样见过大场面的欢场老手,一见卓少骞这样家底殷实一派雍容华贵的翩翩佳公子,阵脚也要乱上一乱。
她手扶步摇,摇曳着厚实的身姿走进来,满脸堆笑:“卓二公子,今儿个倒奇了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这么久不见,奴家可是日日思,夜夜盼,想得骨头都酥了!”
她那阴阳怪气还自以为充满魅惑的腔调一钻进耳朵,往事立刻浮现在脑海,胃中翻腾不止,一听卓少骞还是常客的意思,不自觉手握成拳,恶狠狠道一声:“歪风。”
金三娘一愣,眼梢瞪我一眼,碍着卓少骞的面,充耳不闻,继续赔笑道:“不知二爷这回是来听曲儿,还是来找乐子?”
“卓某这次来,是想向金妈妈打听个人。”卓少骞端起盏酒,放到鼻尖嗅了嗅,仰头饮尽。
对面的□□掩口眯眼,笑得浪荡:“二爷若是看上楼里哪个姑娘,带回府里或是养在外头都行,只管尽兴。”
我在旁听着,指甲掐进掌心,忍不住发抖。突然一阵温热覆上我那只小拳头,握了握,脑中忽然浮现那两个丫头关于“正主”的对话,觉得跟他这样实在有些不妥,抽手他却霸道地不放,微微笑道:“金娘此言差矣,卓某只想打听盘锦楼一枚粗使丫鬟,十六七岁年纪,唤作仇红豆。”
金三娘做沉思状,认真思考一番,竟摇头说:“盘锦楼百零八个丫鬟中,没一人姓仇,公子怕是找错了地方。”这不睁眼说瞎话嘛,我跟这儿伺候柳如意这么多年,难道是孤孑野鬼吗?作势就要蹭起来,卓少骞还握着我拳头的手发力将我摁住,向金三娘道:“原来如此,金娘可以出去了。”
她似乎不太甘心,可又不敢忤逆卓二爷的意思,咬着嘴唇皮笑肉不笑地退出门去。
卓少骞松开手,将我头上的帏帽摘下,轻声道:“仇红豆,你现在跟我解释解释,什么叫做‘打盘锦楼来的’。”往日血淋淋的事实证明,他越是笑得温柔不可方物,我的后果就越是惨不忍睹。
连忙压低声音解释:“二爷,我真没诓您,姓金的铁定以为当日已将我打死,弃尸曲幕山,这般抵赖是怕官府盘查。”
“你认为,她人肥胆子肥,肥到了敢来诓我的地步,她就不怕说胡话我叫人掀了这楼?”
他这样自信倒真叫我不好辩驳,如果继续说金三娘骗他,就说明我认为他堂堂将军府二少爷的威信还不足征服区区一名青楼老鸨,只得转开话锋:“这这这,二爷,您想呐,我一黄花大闺女,白鹿园的丫鬟,放着清白名声不要,做什么孽要说自己是青楼出身,作践自己呀?”
我在这头急得火急火燎,他在那头嘴角一撇:“谁知道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兴许你觉着盘锦楼这地方挺适合你。”
这句话的后半句,好巧不巧,敲在我痛点上,陡然提高声线:“我——”
话还未出就撞上他凌厉的眼锋:“你什么。”
被他冷冷一瞪,登时就矮了半截,一腔怒火变成了小声咕哝:“我看茅厕离这不远,还请二爷容我去如个厕先。”
“不许去。”
“二爷……”
“别拿你那灰眼睛望着我,从头至尾,给我解释清楚了。”
所以接下来的一个时辰,就成了仇红豆的身世诉说会。从出生到现在,我把能想起来的事全告诉他。仇红豆年芳二八,昌德元年生,祖籍阳夏钩子村,一出生爹娘死绝,四五岁克死姐姐,卖来长安,伺候柳如意,昌德十六年末差点被老鸨打死,之后便到了卓府。
卓少骞从头至尾一言不发,只是在提到昌德十六年时,手中的酒盏停了停,修长的食指敲击杯沿。待我讲完,他才幽幽开口:“完了?”
“仇红豆对天发誓,方才所言绝无半点虚假,若有胡说,不仅要遭天打雷劈,还要白马良人永远与我擦肩而过,下辈子吃饭没菜下,吃面没调料……”
他伸手一拂,示意我打住,蹙眉问道:“你方才说,昌德哪年被老鸨打昏的?”
见他的狐疑的神色好像褪了些,松口气:“就去年冬天,昌德十六年的冬天呀,十七年的新年还是我一个人躺床上过的呢。说来也奇怪,在盘锦楼关着时还下好大的雪,醒来竟一场也没下过。”
他好似陷入什么回忆中,恍惚一阵才开口:“没错,十六年的冬天时时飞雪漫天,铜川街头亦不乏冻死骨。可是仇红豆,”如墨的星眸闪着暗色的光,“你是昌德十七年冬被父亲带回府的,如今已是昌德十八年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