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 都是我给你们的 爱》修文狂魔

9、【二】

　　不出我所料，得知对于舅舅逮捕一事无法可想的时候，我妈又开始她拿手的翻旧账工作，什么你爸爸当年怎么欺负我啦，你舅舅曾经在我年轻的时候保护我啦，你怎么能背叛养了你十九年的我啦，之类的。我几乎可以看到那些漂浮在空气里的灰，欢天喜地地离开那些陈腐发霉的过去，吵吵嚷嚷，毫无教养。她总是喜欢这种没有未来和希望的自虐，但是，对不起，我不喜欢。
　　“差不多得了，妈妈，你在这里埋怨舅妈有什么用，是我给她找的律师，你让人家一天到晚挨打还忍着一声不吭怎么可能？人家和你不一样的。”
　　“什么？你这个没心肝的小兔崽子！你的意思是我天生命贱，愿意挨打吗？”
　　“我只听说你后悔和我爸离婚。”我笑道，心想你骂我兔崽子，是因为你自己是兔子吗？
　　告诉大家一个人生真相吧——如果一个从来都不会隐藏自己情绪的人忽然不再喋喋不休地发泄她的愤怒，反而一边快步走向你，一边企图用目光射穿你的双眼，而且那人还是个女人，那么你要小心了——翻译过来，那就是“下一秒就要打你耳光”的意思。
　　啪。
　　真是一记响亮的耳光，假如不是打到我脸上，叫好声都要脱口而出了。疼？那还用说，虽然我喜欢权衡得失和绝对公平，但我依旧是个货真价实的人类，不是机器，感觉神经末梢也在兢兢业业尽职尽责地工作，并没有偷懒或者躲到阳台上抽烟。啊，有股血腥味，我用舌尖安慰似的舔了舔嘴里阵阵刺痛的伤口——居然是真的，那些电视剧里面被人打了一巴掌就能嘴角流血的超能力情节——我忍不住撇了一眼旁边穿衣镜里面的自己，想要验证嘴角是不是真的有血留出来，却没有意识到，本能的怨恨和恶意是会刻进骨头里的，不管那些怨恨和恶意是否穿越了遥远的时空，褪了色，剥了漆，磨光了曾经的锋利。熟悉的血腥味道，让我像个吸血鬼一般，享受着吸血时，身体中雀跃不已的兴奋，原本被我处心积虑埋葬多年的火种瞬间点燃，那一刻，以某些受到诅咒的神经元和突触为传播途径，我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感染上名为愤怒的战栗。
　　“妈妈，你听见了吗？有很大的嗡嗡声，怎么回事？”我皱着眉捂住耳朵。
　　“啊？”迟钝如她，一开始并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你胡说什么，别想岔开话题！”
　　我踉跄地后退两步，靠在墙上，又脱力般滑坐在地，用痛苦到虚弱的声音求助：“妈，我头晕。”
　　“怎么了孩子？”我妈这个时侯才惊惶地冲过来，表情和我十岁那年，她站在我爸旁边瞠目结舌的时候一模一样。哈，我在心里暗笑，你果然还真是没变啊，章玉芬，你这辈子都只能做个擅长后悔和迁怒的可怜女人。我用余光瞥见她的脸，你太容易被人看明白了，我伟大的母亲啊，当一个人脸上写着“你什么时候才能放过我”的时候，她说越多的爱和心疼，就越是在告诉别人“我罪无可赦”。
　　“后悔了吗？”我对继续扮演旧病复发的角色失去了兴趣，换上冷漠的声音。
　　“当然后悔了，妈妈一时气急打了你，对不起，对不起，你可千万别再出什么事了，你要是再出什么事，我——”
　　你果然还是不明白啊，章玉芬，我再不会容许你用迟钝蒙混过去了，现在，此刻，当下，我就要让你明白我对你所有的怨恨和恶意，我不允许你再用逃避、自欺欺人的方法得过且过，那太便宜你了。
　　我不容拒绝地推开她，直视她的眼睛，冷笑道：“我不是说现在，我是说十年前，你，后悔了吗？”
　　她愣住了，盯着我的脸仿佛它产生了什么异变。哈，原来，原来不仅仅是怨恨和恶意，恐惧也是如此——它是寄生的，如寄生的藤蔓，最初的依附发生在曾经的岁月里，缠绕，攀援，吸取营养，此刻终于从她那浑浊的眼睛中破土而出，你甚至会觉得那双眸子变得有些迷人，因为它们竟前所未有地生机勃勃。
　　半晌，她拨开我的手，站起身，将散乱的发丝抿到耳后，转过身去不再看我，“后悔了，”她顿了顿，“后悔生了你。我现在才发现，我是真的没有为人母的天赋。”
　　“是吗？你终于说出你的心里话了。”我换了个更加舒服的姿势坐在地上，仰起脸，一滴眼泪从我的右眼眼角地滑下来，接二连三，然后它们视死如归前赴后继。她转过身，惊讶地看着我的眼泪，张开怀抱走向我，一脸的动容，我能够感到她眼泪沾湿了我的衣领。
　　有时候我会意识到一个有趣的现象，那就是，在某些特定的情况下，情绪是很容易传染的。就像多个人一起看喜剧片就更容易笑一样，结合当下的状况，想要对方的态度软下来，你只需第一个示弱就好。而对一个十几年没有哭过的人来说，他的眼泪显然在表现力方面更加有力度——是吧，妈妈？我轻柔地抚摸着她的后背，其实父母还是比较容易哄的，有时候比小孩子更容易，因为他们太容易满足。这样就好，其实幸福就是这么廉价的。那些费尽心机却还是无法收买人心的家伙，不会觉得自己太笨了吗？
　　“自从你十岁以后你就没怎么跟我说过话啊，孩子，”她使劲儿揉着我的背，“就算你学习再好，我每天还是过得提心吊胆，看见你一言不发的背影我就觉得你在恨我。然后今天，一听到你这么多年想跟我说的唯一一句话就是责备我，我有多伤心你知道吗？”
　　“妈妈。”我巧妙地利用着长大后的特权，把她娇小的身体揽在怀里，一瞬间我忽然想到，我年轻时代的爸爸妈妈，是不是也是这样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看着我们眼下这幸福和谐的景象，妈妈你应该就不会责怪我了吧，不会责怪我没有告诉你，其实舅舅最主要的罪证，是我搜集的。要知道，这完全是为了你的幸福着想。毕竟，你还是我的母亲，我能够如此轻易地放过你，也是为了报答你的养育之恩。

　　终于结束了。
　　十年。
　　白天遵循着自然的规律正在缩短，这一段时间，恰好足够让那些放学回家的学生们，披星戴月。十年前的今天，我回到自己的家，收到一份你们亲手送出的大礼。
　　我用了十年来记住的东西，你们至少要允许我，用对等的时间来遗忘吧？
　　你们，爱过我的，和我爱过的人们，就由我来为你们提供，公平、完整且丰厚的回报，给你们一生的幸福。
　　这些，都是我给你们的，谎言。
　　这些，都是我给你们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