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浮生半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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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浮生半日
日落月升。窄窄的一条弄堂，浅白色的月光温柔拂在青石板上，一格一格的丈量着短长。
谈无欲独自站在小巷中央，眉头紧锁，面色生寒。他不知在这条小巷里已转悠了多少圈，心中明明焦躁如火，面上偏偏还要压下不能被素还真看出来的慌张。这样几番纠结着、翻覆着，终于按捺不住怒气：“素还真，藏着掖着算什么本事，你敢出来和我较量吗？”
“素还真，有本事你就出来！”
“素还真！你出来！”
没有人回应，四周寂然无声，墙角边，草木沉静，连知了也睡着了觉。
谈无欲咬紧了嘴唇，伸手抹掉了小脸上隐隐渗出的微汗，转身又走向来时路。在这样小小年纪，他的表现已经足够沉稳，可如今看来，素还真显然比他还要处变不惊。
不能输，一定不能输！他努力挺了挺身子，让自己的脚步迈得更加踢踏有力，让自己显得更有男子汉的气概。然而脑海里，却好像有野草暗自滋生，不自觉地冒出一个渐渐坐实的念头——
是不是……无论他如何，素还真也不会受到丝毫的影响？
意识到了这一点的谈无欲忽然发现，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讨厌过素还真。
时间如同游戏里的沙漏，默默无言，只在身边一点点簌簌流走。谈无欲抬起头，看见胡同里漏下的一片深蓝色天幕，那里散着星星点着月亮——月亮是弯弯的一张弓，星星是无数聚在一起的玻璃弹珠，仿佛用手指轻轻一拨，随时都可以四下滚动起来。
那个年代，城市里还少见彩灯霓虹，家家户户只有门窗里散出的那一点鹅黄。天上的银河映着地上的煌煌灯火，温柔地笼住他孤零零的小身影。他垂下眼帘，夜间的那一抹清凉犹如清泉，渐渐熄灭了他心里蹿出的小火苗，却又徒剩下没有边际的空空落落。
“素还真，你这个胆小鬼！阴谋家！”
赌气似的跺了一下脚，他又一次向前走去，只是这一步迈开，却没能留神脚下的石头，身体重心一个不稳，不受控制地就向前跌去。
***
“啪！”
一本厚厚的硬皮书重重地砸在了素还真的面前。
“师弟。”午后的时光最宜小憩，素还真笑眯眯地从桌上抬起头，揉了揉面颊上硌出的衣衫印子，再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书名，唔，《西式甜品烹饪大全》。他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拨弄着书页，当下虚心求教，“这个……不知谈兄有何指教？”
一会师弟一会谈兄，谈无欲板着脸，决定囫囵过去不予计较。他拧着眉轻哼一声：“有电话叫外卖，你既然在这里打工，当然要学着做西点。”
“做西点？”素还真合上书本，笑着说：“好啊。”
没料到素还真会答应的这样爽快，谈无欲一时不由错愕，待回过神的时候，才发觉素还真已施施然起身，先他一步走进了厨房。
他回过头看素还真的背影，这个人蓄着三千长发，只用一根浅紫带子随意束起，样子闲适又自在。只是腰间依然系着那条碍眼的莲花围裙，还气定神闲，全然一副不以为意的态度。他瞪了好一会儿，终于放弃了似的跟了上去。
无欲天的厨房，乃是平安路传说中的“圣地”。
对于这个说法，一贯不苟言笑的谈老板很是嗤之以鼻，在他看来，无欲天的生意好，纯粹有赖于一流的厨艺和鲜美的食材。至于那些所谓的高端设备、私房秘方，根本是子虚乌有的东西，而无欲天的厨房，则更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白色的木格推拉门，大容量的双开门冰箱，朱漆的柜式烤箱，干净整洁的大理石流理台上，依次叠放着各类光亮熠熠的厨具。迎面处，奶油色的菱格墙砖上贴着一张巴掌大的便利贴，记录着102号静庐便利店要的桂圆莲子茶和巧克力核桃布朗尼，字迹流畅，转笔有力。
“先从最简单的开始吧。”
正为人师的谈老板面无表情地从挂钩上取下一条大围裙，深蓝色格子图案，幅面既宽且长，他一面往腰间系牢，一面伸手打开冰箱门：“莲子20粒，桂圆干30克，红枣10粒，还有乌龙茶，蜂蜜也要拿一些……”他转头看了一眼素还真，飞眉一挑，“愣着干什么，茶具放在橱柜里，右边第二格。”
从进厨房的那一刻起，素还真便抱手一旁，作壁上观。此刻听了指挥也不多言，只是颇乖巧地弯腰去拉橱柜门，眼色拿捏到十分。
双层橱柜里摆着各式茶具，依着尺寸排列整齐。他从里面拿了一只带过滤胆的透明玻璃双耳壶，又挑了两只圆乎乎的加厚玻璃杯出来，放在洗涤池里冲洗干净，手上滴滴答答犹有水珠，又抬头问：“师弟，还要做什么？”
水槽边，谈无欲手里正剔着莲心，无暇他顾，说话也言简意赅：“烧水，莲子要用水煮熟，然后加桂圆干、红枣和茶叶。”
不锈钢龙头下，水流潺潺，白色的莲子盛在绿色洗涤筐里，鲜明的颜色对比，衬得莲子一粒粒珠圆玉润，玲珑饱满。谈无欲双手都浸在清水里，水流顺着他的指缝温缓而过，愈发显得他手指修长，指节分明，宛如古诗里的“垂手明如玉”。
他低着头，专心致志地把用细银签剔掉的莲心拢在一处，再用密封的玻璃罐盛好。古书中讲莲心苦寒，却可清心火，平肝火，泻脾火，降肺火，夏天饮用，口感清爽，最是能消暑去乏。只是多数人畏苦，那静庐的老板又是头一个爱好甜食的，因此只好弃之不用。他用过滤盆沥出莲子，单放在手边的青瓷盘里，正要回身拿茶叶的时候，不小心一个错步，不知触碰到什么，待到意识过来，呼吸不禁蓦地一滞。
好像是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了，每次素还真靠他特别近的时候，他就会没来由地紧张，全身的毛孔像收到了统一的危险信号，悉数扩张开来。他想，那大概是被诓骗的次数多了，身体下意识产生的醒觉和警惕。
正如此刻，素还真安静地站在他身后，那么近的距离里，没有动作，没有言语，只有呼吸吹拂在他脖颈后的皮肤上，莲香清雅，微末相闻，有点暖，也有点痒。他乍然愣在原地，一瞬间全身绷紧，大脑当机，想不出要说什么或做什么来打破这近乎凝滞的僵局。
“……莲心明目清火，何必剔掉？”不知过了多久，素还真在耳畔轻声说。
“素还真！”他终于反应过来，恼羞成怒的火气腾地一下冲上脸颊，“你管这么多！”
“师弟，”素还真语调波澜不兴，笑眯眯地退开一步，好整以暇，“你这么生气做什么？”
生气做什么，他不由气结，所谓冤家宜解不宜结，然而只要一碰到素还真，他不生气才算是稀罕。眼看着言语上占不到素还真便宜，他索性忿忿背过身去，对身后那人来个全然不睬视而不见。
“师弟？”过了一会儿，素还真唤道。
他从白瓷罐中倒出几粒红枣。
“师弟？”素还真又站了过来。
他把桂圆干一点点放进小圆碟里。
“师弟……”
“素还真！”他狠狠扔下手里的桂圆干，愤然回身，“你到底想说什么！”
“师弟，”无辜地眨眨眼睛，素还真指了指身后，“我只是想说，水烧开了。”
“……”
无欲天史上最混乱的一顿下午茶，谈老板厨艺录上的污点，如斯是矣。
***
黄昏时分，平安路上人流渐稀，小店小铺循着日落而息的老规矩，纷纷关门打烊。最是一日沉静时，有夜风渐起，吹起屋檐下的风铃，叮叮咚咚，流水一般轻灵。
街道边，英国式路灯伴着暮色一盏接一盏的亮起来。不远处，有两个年轻身影，正不紧不慢地走在晕黄的灯光下。
虽是同行，却相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虽隔着距离，却浑然有种“同行”的气场。
谈无欲的心情很复杂。
吃完晚饭，素还真不知哪来的兴致，说，要不要一起出去走走？他冲那人瞪了一眼，不加思考地脱口道，素还真，现在是什么境况，你怎么一点也不知道危险？
话一说出口，他便心生后悔，然而素还真只是微微一笑，半晌，才慢慢开口说：
你与我，多危险的事情没经历过？
他怔然看着素还真，那个人静静望过来的眸中安然淡定，内里却隐隐闪着的三分狂三分傲，甚至，还有一分恶作剧的戏谑。他在那一刹那忽然记起，危中作乐，内敛含傲，正是他这位素来沉稳的师兄鲜为人知的一面，只是，这样的素还真，世间能见者，何其稀也。
……从几年前决裂的那一刻起，在他以为，与素还真的人生从此便不再有交集，重逢已然遥不可及，像这般似无芥蒂地与素还真并行一处，更是从未想过的场景。也许是被回忆扰乱了思绪，也许是被那一句话叩响了心扉，他沉默了片刻，最后竟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于是，行路至此，他心里只觉得微妙又荒唐。
一旁的素还真倒是没有半点不自在，初夏夜，天微凉，他换了一件浅紫色衬衫，深咖色长裤，上上下下一派悠然，只差没有一柄折扇来尽显风雅。这样晃悠悠地走过平安路的街角，又径直向右面的学院路拐去。
谈无欲默不作声地走在他身后半步远，素还真想什么要做什么，早在出门前，他心中隐隐约约已有答案。然而一路纠结着，直到眼前出现L大那醒目的标志，胸口的那一团犹疑，才渐渐描摹成形。
他在L大圆拱形的石柱门前立定了脚步，这个时候，校门外往来的人流不多，学生也多已归寝，夜风温柔而浩荡，吹拂着校园里香樟树散发的木叶香气，幽幽的沁人心脾。
仿佛过了很久，他终于问出口：“为什么要来这里？”
素还真看了看他，笑笑说：“来看看母校，不好吗？”
他撇过头，默然不作回答。
“师弟，”素还真并不见怪，停了一下，平静又温和地说，“进去走走吧。”
……
夜渐宁静，远远的，耳边传来柔缓的音乐声，校园的音箱里正悠悠然放着老歌。大男孩用略带沙哑的嗓音轻轻地唱，那时候天总是很蓝，日子总过得太慢。
你也曾无意中说起，喜欢跟我在一起。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浮生半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