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一章 ...
-
八月的梦游者
一
这并非一个多么荒诞不经而且有很多诡异的梦境。因为我醒了。
那个人半夜爬过我的窗子,爬进我的卧房,用手把我的嘴堵上,轻轻把我抱出卧室。他虎口上有一圈很厚的茧,使这个“堵”的动作感觉起来像是一场带着温柔的屠杀预备。我并不打算咬他,就是不反抗。只是叹了一口发不出声音来的气——你这是何苦?整个天下都是你鞠罗若家的了,你做这出这么滑稽的戏要给谁看?看看这个院墙外头,围了多少圈兵,你不要说话,只需挥一下手,这里就成了平地了。当然,这里是圣庙,三百年来一直有独立的“治外法权”,当权者不受邀约不得随意进出,可是,三天前你不是把这些特权都收回去了吗?连带着周围连绵的土地,数不清的牛羊,五十万的佃农,你都一并接收了。你今天才来接收我,且这么狼狈滑稽……
我真的想不通透。
是,我不打算叫,我不会反抗,我一定乖乖的,先把手放掉好不好?这样我不能呼吸……
唉……他不会理我的,一定要把我弄到他的地盘上他才会罢手。
现在在他的地盘上了。他的床上。我和他离得很近,目光直直的,他看向我,我也看他。不说话,谁也不说话,不愿打破这一刻微妙的平衡。大概过了很长很长时间,他伸出一只手,那只手在这个半静止的空间里是种符号,让我看到许多年前的那个场景,和现在有着惊人相似的场景,原来血缘和场景一起流传下来、并复制了。
许多年以前,当索普用同一种姿势把伽尔达偷偷抱出卧房的时候,他的确没想到——他的儿子会把他这套作为再重复一遍。我,我其实也没想到,这套龌龊的作为还要在伽尔达的儿子身上再来上一遍……
我使劲忍下开口说话的欲望,只是一味的沉默,目的是让他明白:索普和伽尔达那套——你父亲和我父亲那套,你最好别指望再在我身上施一遍!有什么好处呢?只不过把许多不相干的人卷进这堆乱七八糟的泥淖当中,走不开离不掉,平白让那么多的人死的死伤的伤。
这场牵连广泛的游戏,我是不会陪你玩下去的……
他不明白。他果然不明白。我也是安稳的日子过太久了,脑子整个都钝不堪用,竟然还指望他会明白。
“桑延龙!”我在他固执的伸出手想要够我的时候叫了一声。他于是改弦易辙,用嘴来够我。
很不习惯。距离他上次用这种要死要活的方式来够我有多久了?七年还是八年……哎——那时,他才十五啊,我呢?我估计也才二十出点儿头吧……
他似乎不满我的神思飘得那么远,一点点也不愿落在正在忙碌的他的身上,于是掰定我的脑袋一口就咬住了我的眉弓。吃痛。还没来得及皱眉头,他的手就在轻轻的摩挲我的脑袋,我光秃秃的脑袋——那么杀风景地秃着的,竟然都不能稍稍阻止他。果然是耗得太久了。耗得我没了逃的心情,耗得他从那个沉默少年变成今时今日这个,阴沉又不够正派的男人。
他让我闭不上眼,我于是看着他,这刻才发现,原来他的整个面部轮廓都很板正。那,那股不正派的感觉是从哪里来的呢?八年不见,这么大的改变,八年就够了?
唉……
无论如何,就算不去掉眼底那些阴沉和行事的不正派,还是会有很多人喜欢上他。整个帝国的审美观在三十年前就已经固定了。三十年前,索普攻下曲国,满城巡游,意气风发,把那股阴沉又不够正派带来,他,他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看,那么多喜欢他的人,他是不是应该从里面挑一个,心地纯良可以稍微弥补他的缺省,很疼很爱他的人,去认认真真活过一场。可以,结婚、生子、日子平淡又满足,到老了那天还可以死在自己的床上,身边围满子孙,会有很多哭他的人。这样不好吗?多好。想想就觉得幸福呢!他偏偏不稀罕,硬要追着一个男人跑,把这个男人逼到走投无路了再长臂一伸把他捞过来摆在自己身边,心安理得地对他说我要和你过日子。
是啊是啊……我就是那个倒霉男人。可是,你不愿意过幸福日子为什么阻着我不让我过?你永远都不会知道我有多渴望那种平静平淡的生活的。
不过,不可能了,从索普偷偷的把伽尔达抱出卧室那刻开始,就不可能了。
索普在把伽尔达偷抱出卧室之前,已做了太多荒唐事。从先头的用视线追逐,发展到后来的跟踪窥视。整个宫廷都知道公爵陷入了苦恋的无望和无耻中。整个宫廷都不自觉的暗地里保护那个小小小小的天使。十二岁的天使,天真的绿眼天真的玫瑰色嘴唇天真的暗红色头发,天真的开在索普无望和无耻的视线中,像一朵小小的睡莲。
小小的睡莲在只有一岁的时候就会摇摇晃晃地“走”。走啊,走啊,晃啊,晃啊,所有人都提着一口气看着这朵粉嘟嘟的小睡莲无比惊险地走着晃着来到十八岁的索普面前,都已经安全地巴住他的裤管了,人们还是没有把那口起松下准备随时上前去抢过他以防他跌坏了跌哭了。一岁的小睡莲还不太会说话,只会“呀呀”地叫,顺便研究索普靴子上面的蛇皮纹路。十八岁的索普大气不敢出一声——他没见过这么小的生物,气喘得大了都怕惊飞它!他把中指紧紧地贴在裤缝上,只敢低头看,不敢动手。
“索普,抱抱伽尔达吧,他和你投缘……”
他很为难的看了看面前的王后,又看了看巴住他裤管研究得正在兴头上的小小生物,不做声。过了一会儿,还在失神的他惊恐的发现王后已经把那个小生物举到他面前来了,他不好不接,胆战心惊地接过来,举着,不动。结果小小睡莲兴奋得“呀呀”叫唤,要他把它抛得高高的,索普听不懂,还是举着,不动。十分钟过去后他还半死不活的挂着,小东西嫌和他大眼瞪小眼的不过瘾于是扭来扭去的抗议,要下来了。
王后看够了也笑够了才过来接手“来来来,伽尔达,亲亲索普……”
于是一岁的伽尔达给了十八岁的索普一个满是口水的吻。
那次过后,小伽尔达每次看见索普就会巴巴结结的晃过来,抱住他的腿不肯撒手,意思是要他把它举高高抛高高。索普苦着一张脸,浑身僵硬地抱起它,动都不敢动了,偏偏小家伙还不安分得很乱扭乱拱,好,等到终于有人过来接手了,他的军装上就是一小团一小团的口水,连脸上都被“淹”过不能幸免的。
久了,也就习惯了,自然而然的就伸手接过小伽尔达,任它在身上蹭过来蹭过去蹭他一身口水。
公爵后来果然对哄孩子这套瘾起来,每次从战场上回来就发瘟一样的往内廷跑。可偏偏在这个节口上小家伙给厌了,不爱和他玩儿了,索普伸手要抱它它就使劲哭,哭到把可怜的公爵吓走为止。
于是,索普就很是落寞的离开,上战场去了。一去就是五年。等他回来,伽尔达就六岁了。
公爵不在的这几年,他就被编成故事传说甚至还有神话,夜夜响在伽尔达由小渐大的睡床边。六岁的伽尔达早就忘了他们五年前已然谋面,其实,也难怪,一岁的记忆顶多算是几个隐藏起来的点,没有触发因素是怎么也爆不开的。他只当他是未曾谋面,无端的由传说和神话中对这个二十四岁的男人生出许多崇拜和向往来。
六岁的伽尔达喜欢玩“官兵捉强盗”,所以,他就更喜欢索普。那天,索普五年来第一次踏上皇宫的玄石路,走了刚有一半,就被伽尔达“劫”去,去陪他玩“官兵捉强盗。
很怪,伽尔达不喜欢做官兵,偏要做强盗,他屏弃了这个天下孩子都想要的正义角色去做一个“贼“—— 一个什么都偷的贼,然后要索普来逮他。
这个游戏谶语一般的预示着他们后来的种种,只不过,那个时候只有个连芽都还没来得及发的苗头,谁又看得出来?谁又防得起来?
伽尔达还喜欢做个让人抓不着的贼。捉找了?捉着了不能算数—— 一定是你索普事先偷看了我藏的地方才会捉住我的!
那好,重来。
还不太明白伽尔达喜好的索普又把他逮着了。
不行。还不能算数。放了,重来。
逮着了……
又逮着了……
还是逮着了……
伽尔达于是再不愿和不解风情的索普玩儿。这下子公爵大人终于学得很乖很乖:绝对要对这个小视而不见,哪怕他就在你眼皮底下蹦来跳去也不能捉!权当是对小家伙的疼宠与纵容。
伽尔达自然不会知道索普是在宠他纵容他。虽然当时整个宫廷都在宠他纵容他。
小窃贼对自己的胜利窃喜不已,经常笑得心满意足,连眼角都往上飞起了……
可惜啊,还没等他玩够,他最中意的大玩偶就要开拔到前线去了。
“索普!”他哭叫着,指责着,踢打着不尽职的玩偶,就在军队开拔前的阅兵式上。公爵看起来“我自岿然不动”可心里面百转千回——顾得体统就顾不得其他,可……
他情感汹涌丰富可是却缺乏表达的方法,无可如何,只好木桩似的立在原地,任伽尔达没有几两重的拳脚加在他的大腿和膝盖上。
伽尔达那时还不会赖在地上撒泼,会的话,他估计要来上一套才甘心的。闹,闹累了就往回撤,头也不回,看都不再看索普一眼。这下索普心酸无比——怎么那么轻易就放弃了啊……
他其实早就该清楚伽尔达的性格——迷恋是一时兴起,坚持亦是一时兴起,累了,过了,就算了。
那段我不太知道的往事,冥冥之中有摆脱不掉的感应。关于我父亲和索普的。头开得轻松惬意又滑稽。未料后来会如此,连收场都收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