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骸》凡多

4、第一章 欢迎光临

　　8
　　一条朗消失了。
　　花奈说，不用担心，有人会处理的。问是谁，她只说，他们。
　　不论好奇心作祟或是做贼心虚，神佑课间去了D班借课本，一条朗的座位空着。问他同班同学，说不清楚，今早退学了，貌似是因为父母换工作的关系，全家都搬走了，走得非常匆忙。
　　不敢去问琅刹篁，似乎也不需要了。
　　一条朗消失了，彻彻底底地，人间蒸发。
　　委实怪异。

　　神佑怎么都觉得，他的人生像一出荒诞的舞台剧：男主角失忆，净是遇到些不怀好意的坏人，不得已必须面对过去阴暗的回忆，当然，一路上还会有个细心有爱心对他关心的女主角保驾护航，用爱的力量让一切化险为夷，把他从绝望边缘拯救出来，最终面朝大海，四季花开，Happy Ending……
　　——呃，要吐了。
　　如果他神佑哲哉的人生真的是这样充满了狗血小言情节，可以直接按快进跳到最终幕吗？
　　回想起昨日的恐怖经历和花奈用波澜不惊的口吻叙述的奇异故事，简直是场噩梦。
　　好像陷入一场奇异的梦境，在医院睡了一觉，醒来后整个世界都不同了。
　　如果是梦境，赶快醒来吧！
　　但无论醒来多少次，伸手去掐脸，还是疼。

　　无论如何，神佑决定午休时去音乐楼对长门璟道声感谢，却意外再次听到钢琴声，同上次一样，圣桑的《天鹅》，旋律如薄雾般轻柔安和，琴音来自二楼西侧的大琴房。神佑特意从东侧走廊轻声上楼，确认长门璟的大提琴好端端地躺在橱窗里。既然不是长门的意念作弄，那么上次未见到弹琴者的事，就有些蹊跷了——总不会有人类溜得比魂灵还快。
　　琴房的门虚掩着，神佑试着轻轻推开一点，暗自庆幸老旧的弹簧门没有发出声来，他扶着门框，抬高下巴，透过窄窄的门缝窥视。
　　坐在钢琴前埋头弹奏的是个十六七岁的男生，骨架小，偏瘦，穿一件灰色连帽衣，拉链拉到胸前，露出颈白皙的颈子和纤细的锁骨，依稀可见锁骨上几道很长的伤疤，一直延伸到肩。没认错的话，钢琴边搭着的是帝嘉学院附属中学的藏青色校服外套，那是文京区的一所大学院附属中学，高等部中等部合校，花奈就读的就是帝嘉的附属小学，两年后多半也要直升去他们本校中等部的。
　　“哆——”
　　像是察觉到什么，那人突然双手压住琴键，琴曲戛然而止。
　　没等神佑反应过来及时撤退，那人已然抬头，对上神佑的视线，眼中透着些许敌意，不大友善。
　　被发现了。
　　那人勾了很重的眼线，原本眼形就比较长，再加之肤色白得不太正常，更把双眼突显出来。
　　这家伙……有点女相呢。
　　这几年是流行男人画浓妆不错，但神佑一直都不大能接受，妖孽得跟女人似的，像什么样子。
　　正当神佑准备道个歉赶快撤退时，身后却一点声响没有地冒出个人来，拍他的肩膀，冷不防惊颤一下。
　　“神佑君。”
　　是抱着大提琴的长门璟。
　　看到是长门璟，神佑松了一口气，再回头去看那个帝嘉的小子——

　　竟然，不见了……！

　　满是灰尘的绸布罩在钢琴上，琴房里空无一人。
　　难道是幻觉？即使是魂灵，也不可能顷刻之间在通灵者面前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家伙，方才那家伙，是什么东西——？！

　　“怎么了吗，神佑君？”
　　神佑回过神来，沉下脸色，说：“……没什么。”
　　说谎话也要兼顾下表情吧，分明就有什么。长门璟疑惑地看着他，突然眉头展开，笑道：“难不成是撞鬼了？别总来这里啦，闹鬼的。”
　　——这话从一只鬼的口中说出来还真是奇怪呢。

　　神佑笑了一下，随后正色道：“一条朗死了。”
　　“嗯。”长门璟抿起嘴巴，点点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用了，我们两清了。我去练琴了，神佑君。”说罢他微笑着颔首行礼，抱起大提琴去了管弦乐团排练室。

　　神佑张口想叫住他，想了想，还是作罢。

　　其实长门你知道的吧？
　　弹琴的，是个男孩子。

　　9
　　晚自习下，从教学楼出来看见坐在台阶上等候已久的柯南，嘴巴一张一合声情并茂地在念叨着什么，神佑突然觉得很好笑，于是故意假装没看见他，抬起头绕过他往校门走。
　　“神佑！”发现目标的柯南快跑追上来，很自然地挽过神佑插在裤子口袋里的手。
　　笑得真甜，眼睛里都泛光。
　　神佑抽了抽嘴角，想把胳膊抽回来，无奈柯南抓得死死的，动都动不了。

　　“不是请假了吗？干嘛还来学校？”
　　“来接你回家啊。”
　　“我自己能回家啊。”
　　“你都不想我来找你吗？”
　　“你在千代家待着不好吗？”

　　这世上最郁闷的事，莫过于你准备了一大串的对白，对方压根不想听。
　　他甚至都不想看见你。
　　柯南撇撇嘴，颇有怨恨地看向一边。

　　“唉，你的伤没事了吧？”
　　“你关心我啊！”柯南眼睛一转明快的光彩，嘻嘻笑道。
　　“……”
　　神佑真的后悔问这句了。

　　“安啦，我都没事了。”柯南笑得嘴巴都合不拢。不知道是不是小白牙太短的关系，他笑开了总是会露出点牙龈，有点傻。神佑说过他几次，每回都被他气急败坏地摁到沙发上用抱枕砸，后来也就长记性，不再揭他短了，尤其不在花奈面前，欺负自己她最爱凑这热闹了。
　　“倒是你，伤口愈合了吗？脖子留疤很难看唉。”
　　“应该不会吧，伤口不深。”
　　“别动，下巴抬高，我看下。”柯南打掉神佑推他的手，小心地揭开他脖子上的OK绷检查伤口。
　　神佑听话地抬高下巴看向一边，刚好瞧见不远处几个女生围在一起，捂着嘴巴小声尖叫，眼睛直直地盯着他们两个，眼里满是憧憬。
　　分明是很正经的事，在那群腐女眼睛里居然全成了奸/情。
　　神啊——！
　　“嗯，还好伤口不深，再两天就能好了吧。晚上换的时候记得用防水贴，别感染了。”
　　更要命的是那个始作俑者还完全不在意！
　　“知道了。”神佑推开柯南的肩膀，重新把OK绷贴好。
　　没成想那边竟然传来此起彼伏的羡慕和赞叹声，甚至有女生掐着嗓子用腻死人的细腔调大呼“傲娇了傲娇了”还不住地跺脚。
　　声音大得引起了柯南的注意，他顺着那些女人的眼睛看回自己身上，不明所以或是蓄谋作案，总之笑得很欠揍。
　　神佑回以一个极其无力的微笑，然后拉着他一路狂奔回家。

　　丢死人了。

　　10
　　花奈就读的小学在文京区，每天坐公车来回，经常放学晚了就嫌麻烦直接住在学校附近的千代家，因而到家时不见花奈，神佑和柯南也没有觉得特别奇怪。反正她不会丢就是了。
　　神佑换了鞋，进屋把书包和自己往沙发上一扔，扯开领口往里扇风。春假一过，天气迅速转热，提早换了短袖T恤也还是适应不过来。相比冷，他更怕热，最讨厌夏天的大太阳，晒得他跟生病蔫掉的小鸡一样，狼狈死了。正解领带的时候突然脸颊一凉，柯南从冰箱里拿了罐可乐抵在他脸上。

　　“喏。”
　　“谢谢。”
　　“花一落春天就跟着落，真讨厌啊。”
　　“嗯，确实。”

　　比盛夏时衣物紧贴在身上的黏腻更讨厌的尴尬气氛在两人之间缓缓流动。
　　柯南转过头去想看神佑的表情，正撞上他的视线，又急忙看向一边。
　　果然还是，没办法逃避昨天他没有回答的问题。

　　“花奈，跟我说了。”神佑垂下头踌躇一阵，抿抿嘴巴，话出口得有些艰难。
　　“我，在试着习惯。应该用不了多久，早晚要习惯啊。对了，你的……”他抬眼看柯南，略带抱歉的口吻问道，“不会再出来了吧？”
　　尽管憎恨却如何都没法回避的问题。
　　“应该不会了，只要不受伤。……很丑是吧？”
　　“不会啊，还好。有点像猫尾巴。”
　　“就是猫尾巴，丑死了。”
　　“原来葬磲家是猫族吗？怪不得总觉得你眼睛像猫。”
　　“有吗？”
　　“有啊，又大又亮，夜里都放光。”
　　“……那是猫头鹰吧？”
　　夸张了语气，柯南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神佑，随后两个人都笑了。

　　粘稠的猩红色液体，即使不容于世，也还是散发着甜美的香气。

　　“对了，你昨天用的那条……”神佑双手比划着长度，不知该怎么形容，“黑色的。也是魂契吗？花奈有讲，我还是不太懂。”
　　“应该，不算吧。缚魂绫是收灵用的，生性不见血。再者，我不是它第一任主人。”
　　“啊？”依花奈所述，神佑理解的魂契大致是斩灵者的私有物，没想到居然还有易主一说。
　　“我没有自己的魂契，或者说，我还有没有能够拥有自己的魂契。缚魂绫是我哥给我的，说是以前优纪哥用的。”
　　“你哥？旭武？”
　　关于家人，柯南有说过，但说得不多。神佑只知道，他没有父母，同校学生会副社长、三年级的安倍旭武是他哥，还有个寄住在他家已经六年的广田光子，是旭武的女朋友。神佑在学校碰见过他们，都是性格比较平和容易相处的人。
　　柯南摇摇头，身体后仰靠在沙发上，说话声都低沉下来，“绿川涉。我们家世代都是诡妖，跟其他诡妖家族一样，只有继承人，也就是长子才能继承父亲姓安倍。所以哥跟他妈妈的旧姓姓绿川，优纪哥跟姨母姓伊藤。优纪哥和旭武哥是异卵双胞胎，他们，其实是私生子，绿川涉的妈妈才是父亲的合法妻子，虽然没见过，哥说过贵子阿姨是个很温柔很慈祥的女人。优纪哥，在我出生前就夭折了，听他们说，他是个天才，自幼就对灵魄有极强的掌控能力，甚至拥有自己的魂契，可惜，命不长。”
　　“……为什么之前不告诉我这些？”
　　“我……没想好要怎么跟你重新介绍我的家庭……”
　　也是呢，出自这样一个家，确实有些，难以启齿。
　　“我家的事，神佑你从前，是一直都知道的……在我出生之前就知道了。”
　　——呃？！
　　神佑微微怔住。
　　“你，出生？”
　　柯南望着天花板，轻叹口气，若有所思地说：
　　“今年是我来到这世上，第六个年头。”

　　粘稠的猩红色液体，散发着甜美的香气，其味却是很苦涩的。

　　11
　　“我家祖上，曾是阴阳师。
　　“阴阳师家族，是灵魄纯度近似于灵体却能保持物质层面相对稳定不散人形的特例，当然有些是迫于无奈依靠咒术将自身灵魄锁死在容器里的。只有最顶端的斩灵者才能成为阴阳师，他们对魂灵的洞察力、对灵魄的掌控力已经俨然与灵体无异。阴阳师大多不杀生，坚信自己的存在只是为了以防魂灵活动扰乱人类社会的秩序，但其中也分裂出来一支：凭借超人的天赋，逆天行事，研究强行聚合并束缚灵体将其奴役的咒术，严重干扰了精神与物质之间的轮回，那便是，被视为灾祸的，斩灵师——比如绿川涉。
　　“现在即使还有阴阳师，也是其他家族的隐者，与安倍家无关了。安倍家在很久之前就没落、不做这行了。”
　　说到这里，柯南皱皱眉，坦然地点点头，道：
　　“……因为不赚钱。”
　　“噗——！”神佑忍不住笑出声来，“充分理解。”
　　柯南淡淡一笑，继续说下去，以一种用波澜不惊的口吻：“而被人类称作‘式神’的，其实并不是阴阳师所驯服的神物，而是梦魇。阴阳师介于灵体与人类之间，拥有极强的冥想力，过于强烈的意念，对于他们来说，是无分现实与梦境的。而当那个意念逐渐成熟直至扭曲阴阳师的精神，从而使其自身具象化时，就形成了所谓的‘式神’。……比如我。
　　“所以，我……不是人类，也算不上半妖，我只是，从安倍旭武的脑袋中脱离出来的，一个关于葬磲的，荒谬的臆想。”

　　即使如此，我仍然努力地在活着。
　　所以请不要，瞧不起我。
　　请不要。

　　透过窗帘照进屋内的光由凝重的橙黄转为静谧的深蓝，天色完全暗下来了。原以为能有生性动荡不安隐匿的夜色从阴暗的角落里流泻而出，弥散开来，打破这僵持的气氛，却沉寂得可怕。即使是魂灵，也是不会傻到靠近天敌的。
　　神佑静静地看着柯南埋在阴影里的侧脸，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安慰他。

　　六年前就知道这个事实，却仍然毫不避讳和他一起生活。
　　突然很好奇，失忆之前的自己，对于眼前这个人，是抱有怎样的一种感情了。
　　可怜他？
　　他……需要可怜吗？
　　失忆之前的自己，是个怎样的人呢？

　　“柯南……欧阳学长，真的是，死于我手吗？”
　　“啊？”
　　“一条朗死前说的，杀了我，是为欧阳报仇……”
　　“那只是他冠冕堂皇的借口罢了。”
　　柯南仰头喝光最后一口可乐，捏扁铝罐的响声在黑暗中格外刺耳。
　　“杀欧阳的人……是我。”

　　良久的沉默。

　　“为什么？”
　　“私人恩怨。被他看见了尾巴。”
　　“缚魂绫不是不见血吗？”
　　“是啊，为此它还生气跟我闹了一阵别扭。好在昨天，它还是担心我的。”

　　铝罐被丢到桌上，打穿了隐匿在夜影中的黑洞。
　　流动在四周的气息，寂静得像死亡。

　　“我回来了。”
　　花奈把钥匙扔进玄关鞋柜上的竹编小筐，换好室内鞋，走进漆黑的客厅，在黑影扑上来之前把书包往屋里一扔，接着一声“咣当”伴着惨叫，某物被砸倒在沙发上。声音如此凄厉哀怨，不用听都知道是四枫柯南。
　　“干嘛不开灯啊。”花奈讪讪然道，在灯亮前放下偷笑的嘴角。
　　突来的光线有点晃眼。
　　柯南捂着眼睛，不甘地翘脚。
　　神佑摸摸他的头，毫不掩饰地取笑他。纯属活该，她都玩烂了的招了，你能整到她？
　　“晚上吃什么？”
　　“煮乌冬面。”
　　神佑说着就起身要去流理台，没注意到身后有人脸阴沉得渗人。
　　如果眼神可以杀人，他早已经被千刀万剐了。
　　随即就是“咣当”又一声响。也不知道这死丫头她装了多少娱乐杂志，书包怎么这么沉。
　　柯南捂着肚子幸灾乐祸地笑起来，神佑瞪他一眼，他翻了个白眼，往沙发上一倒，装死。

　　12
　　“我不知道身为人类的你是怎么想的，讨厌我也好，害怕我也好，也不想知道。我不是人类，没有必要活得像人类一样。”
　　尽管你这样说，我们总还是一家人啊，神佑想。
　　有时候，我们总要做一些，不得已的事情，但只要坚信它是对的，无需得到他人的原谅，我会站在你身后。
　　因为我们是一家人。

作者有话说

　　阴阳师的部分为此文胡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