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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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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杨赭一觉醒来,屋外天已大亮,竟已是辰时半了,思及昨日挽芳之约,忙梳洗了一番,叫上杨福往竹园行去。
时值隆冬,虽然太阳已升起,但竹园里仍有未消的残雪。竹影苍翠,与白雪映衬在一处,煞是好看。微岚过处,风摆竹叶,飒飒作响,别有一种清爽凉意沁入人心脾之间。
主仆二人踏着满地乱琼碎玉,步履匆匆。
杨福默默抬眼看向杨赭,只见阳光斜照在他脸上,将他的侧颜打成淡淡的金色,眉心浅蹙,睫毛微垂,显得沉着而又俊逸,几日之前的那种酸腐的书生气,如今竟尔荡然无存。
这竹园景色不可谓不美,若是平日里,公子爷见到此等景致,定然早就朗声吟诵一阕什么“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之类的诗文了,而今却……莫非公子未来的光明,便在捕快这份很有前途的职业上?不要啊……
两人走入竹园,没走几步,便见不远处有个身着淡红衫子的姑娘,正自焦急地四处张望,见到杨赭二人,面上一喜,快步迎了过来。
杨赭一揖,道:“晚生今早起得迟了,姑娘等候多时,万请勿怪。”
挽芳摇摇头,一双妙目望向杨福,欲言又止。
杨赭道:“杨福是我心腹。姑娘有话,但说无妨。”
挽芳犹疑了一阵,终于开口道:“杨公子,其实……昨日我见到那杀害老木头之人了。”
“哦?”杨福十分感兴趣,“如此姑娘快说。”
挽芳垂下眼帘,咬了咬唇,半晌才道: 昨日中午,我去寻橘苑的翠儿要绣样儿,无意中看见……”
正说到紧要处,忽地传来一声清脆的叫喊:“挽芳姐姐!”接着便有个浑身都似裹在火里的小人儿,自远处跌跌撞撞一边儿叫一边儿跑过来。到近处看了,才知道是个穿着火红棉袄的小男孩儿。
那男孩子约莫五六岁大,神清骨秀,唇红齿白,很是俊秀,此刻正欢笑着扑向挽芳,口中叫道:“挽芳姐姐!”
挽芳向旁边闪了一下,扶住孩子,皱眉道:“少爷,您可小心点儿。”
原来是木绪的长子,木皑。
木皑小嘴儿一噘,道:“挽芳姐姐怎的不叫我皑儿了?你恼我啦?”
挽芳急忙赔笑道:“这可怎么敢呢,少……皑儿,怎么今儿大清早上便出来玩儿啦?”
木皑撇撇小嘴儿,正待说话,却听又传来一声喊叫:“哎哟我的少爷哩!您可慢点儿跑!摔着了怎么办?呼哧呼哧……”伴随着喊声,一个中年妇人小跑着过来了,怀里还抱着个淡粉色的襁褓,大口喘着粗气,显是累得不轻。
木皑一见她,一张小脸便垮了下来,嘟囔道:“张妈就是这么麻烦……”
那张妈见杨赭也在,匆匆行礼,又弯下腰对木皑说:“少爷,咱回去吧?您看小姐可要冻坏啦。”一边直冲挽芳使眼色,示意她也过来帮着劝。
然而挽芳却愣愣地站在那里,不知在发什么呆。
杨赭漫不经心地看了她一眼,转向张妈,低头看向那襁褓。襁褓里躺着个小小女婴,雪白嫩滑的小脸上,透出健康的粉红,一双乌溜溜的大眼好奇地四处
看着,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竟是说不出的灵秀可爱,无疑是个美人胚子。
杨赭从未见过这么小的婴儿,见她如此逗人喜爱,不由又凑近了些。
看着她秀美的容貌,他心中忽地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然而闪得太快了,快得他抓不住。那念头十分模糊,但又隐隐让他觉得,这是解开木叶山庄之谜的关键所在。
“这便是木皎木小姐吧?”杨赭笑吟吟地问。
“是啊,才刚满月,招人疼着呢。”张妈慈爱地望着怀里的小女婴,抬头欲待与杨赭说话,却忽地瞪大了眼睛,直直地盯住杨赭背后,面露恐惧无已之色。
杨赭见她如此,心头滑过一丝不祥,他迅速回过头去,不由呆住了。
只见挽芳依旧呆立在那里,胸口出现了一个茶碗大小的血洞,鲜红的血水正不断喷涌而出,将她半个身子和周围的白雪都染红了。
木皑惊恐地尖叫起来。
杨福早抢上前去,也顾不得避嫌,出手如风,连点挽芳胸口数处大穴,血流登时缓了下来。
杨福拿起她手腕试脉,半晌,冲杨赭摇了摇头。
杨赭眉头紧紧蹙了起来,杨福走到他身边,低声道:“是霹雳子,很霸道的暗器,射入体内便会爆炸。”又冷笑了几声,道:“哼,我倒没想到叶夫人会有这么好的身手。”
“叶夫人?”杨赭皱眉望向他。
“还不出来!”杨福猛然厉声喝道。
半晌,不远处的竹丛后,绕出个人影来,她穿一袭藕荷色水貂皮斗篷,面色比那白雪还白上几分,浑身都在轻轻颤抖着,神色却依然倨傲。
“不是我做的。”叶泠灵轻声说道。
用杨福的话说,就是无论如何,挽芳都只能是叶泠灵杀的,因为当时在场的人中,只有她才最有可能犯案。
然而杨赭还是对这种看法表示了怀疑,尽管还没找到证据,但杨赭就是不相信事情会这样简单。那是一种直觉。
在杨赭的要求下,叶泠灵被软禁了起来。
木绪显得十分痛心,山庄里的其他人,也开始用不一样的目光打量叶泠灵了。在他们心里,已渐渐开始相信是叶泠灵犯下的这四桩血案。
杨赭在梅园东厢客房中,坐在椅上,闭目凝思。
案子,又陷入新的迷雾中了。那只看不见的手,力量似乎越来越大,正引着他走向错误的方向。
不行!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肯定还有什么是他没有发现的,肯定还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遗漏了。
比如,那个一闪而逝的念头。
蓦地,他似是想起了什么,猛然起身,披上斗篷出了门,径直往莲池的方向走去。杨福跟在他后头。
挽芳、木深之、老木头的尸首未及下葬,因天冷也不会腐败,便搁在柴房里。
“在这里等我一会儿。”杨赭丢下一句话,进了柴房。
半晌,他出来了,嘴角噙着微不可察的笑意。“走,咱们去探探叶夫人的虚实。”他依旧微笑,大步向竹园的方向行去。
竹园清冷依旧,两人通报过后,便被叶泠灵请了进去。
叶泠灵端坐在椅上,笑道:“杨公子找我?”她笑得镇定,但眼神的闪烁与面色的苍白,却泄露了她内心深处的忧虑和不安。
杨赭也笑了一笑,坐下,也不寒暄,开门见山道:“晚生来此,是想问问夫人关于挽芳姑娘的事情。”
“挽芳?”叶泠灵戒备地看着他,“你问她做什么?一个死人。”
“挽芳姑娘的年龄、身世、有无亲人……这些,我都要知道。”杨赭依旧淡笑,“夫人最好如实回答,因为……夫人有可能要靠这个洗脱嫌疑呢。”
“洗脱嫌疑?”叶泠灵眼睛蓦然一亮,“你是说……你能证明我清白?”
“那就要看夫人是否合作了。”杨赭淡然道。
“好,我告诉你便是。”叶泠灵点点头,“挽芳今年十九岁,跟在我身边已整整十年了,也是个伶俐能干的丫头。只不过……”她话语忽地一顿,眸中闪过嫉恨之色。
“什么?”杨赭问道。
叶泠灵迟疑了一下,道:“算了,告诉你也无妨,这丫头聪明是聪明,可她不该……不该背着我勾引老爷。”她眉头蹙了起来,显是回忆起了某些令人不快的往事。
“哦?她和木先生……”杨赭心中一动,似乎有某根线搭上了那个在竹园一闪而逝的念头。
“哼,勾引是勾引,但也没成就是了。”叶泠灵轻蔑地笑,“其实,她还有个妹妹,叫做挹清的,和她一块儿进的府,当时被拨给陶妹妹用了。唉,那丫头若是还活着啊,也该有十八啦……”
“夫人是说……那挹清姑娘不在了?”杨赭抿了口茶水。
“嗯。”叶泠灵双眸微抬,望向窗外,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三年前,皑儿两岁,那一晚,陶妹妹也生了个儿子,合府上下,一片欢欣……不过后来啊,呵,也是她福薄,守不住那孩子。”
她垂眼笑了一声,“木皓刚生下来三个月,便犯了热病,烧了一晚上便没了。当时是挹清在照料着,担待不过这罪责,也便跟着去了……唉!”她又叹了一声,仿佛是为三年前的事情无比哀悯。
杨赭闻言,想起木深之带自己和杨福游园时的欲言又止,更想起自己住在木叶山庄的第一个晚上听到的叶泠灵和挽芳之间的对话,他心中忽地一动,锐利的目光猛地投向叶泠灵。
罢了,赌一下。
他轻笑:“真是这样啊……叶夫人说话有些不尽不实呢。”
“你什么意思?”叶泠灵怫然不悦,皱眉问道。
杨赭微微凑近了身子,低声说了句什么。
“什么?你……你怎么知道的?”叶泠灵大惊。
杨赭笑了。看她的反应,这一宝算是押对了。
“合作呢,自然是要拿出诚意来。是不是啊,叶夫人?”杨赭把玩着茶杯盖子,淡淡道。
叶泠灵紧紧盯住杨赭,良久,她轻叹一声,道:“罢了,我都告诉你。”
当杨赭缓步踏出竹园时,他嘴角正浮起一抹微笑。
“小福,下山,去那个村子里找那个姓周的牙婆,”他双眼望向远方,“把挽芳挹清姐妹的事儿,给我一丝儿不漏地挖出来。”
“是,公子。”
原来……是这样。杨赭低下头,一直微笑着。还剩下最后一点疑惑,却要木绪木庄主来解答了。
“唉唉……杨兄……我活了大半辈子,快活的日子可委实没过几天呐。“当晚,橘苑正厅内,木绪和杨赭推杯换盏,木绪已醉眼蒙胧,话却是越来越多。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也是这些日子烦扰事太多了些,木先生何必哀叹?”杨赭笑道,“来来来,咱们再干一杯!”说着又斟满一杯酒推到木绪面前,自己的酒杯却是空的。
木绪已有七分醉意,自然注意不到他这些小动作,抓过酒杯,一饮而尽,口中叫道:“好哇!好酒!”继而眼中却又浮现出水光,“唉……我对不住陶兄……我对不住韵菲……我他奶奶的谁也对不住!”酒醉之余,连脏字都吐了出来。
杨赭估摸着时候已到,笑了笑,随口问道:“木先生可还记得你那位小儿子?”
木绪迷蒙的双眼骤然亮起来:“记得,我怎会不记得!皓儿……可怜的孩子呀……”话音方落,他似是想起了什么,猛地跳了起来,向内室奔去。
杨赭正未及反应,却见木绪又风风火火地跑回来,手里还抱着一幅卷轴。
“杨兄,来看!”他将画轴放于小几上,慢慢展开,“这就是我的皓儿,可爱吧?”
杨赭紧紧盯住画里的小男孩儿。说来也怪,这孩子跟木皎很有几分相似,却半点也不像木皑。
原来如此。
杨赭嘴角勾起深深的笑意。
这案子,总算快要解开了。
“呼……呼……”身后传来一阵鼾声,杨赭回头一看,却是木绪已趴在桌上睡着了。
杨赭招呼来下人将木绪扶回去歇息,独自一人向梅园走去。
其实……这也是个悲伤的故事呢。
又将案子从头到尾想了一遍,杨赭眼中浮起淡淡悲悯。
人生在世,原是苦多于乐,这繁华三千,软红十丈,遇合变幻,浮浮沉沉……又有谁能真正勘破呢?
远处,东厢的灯火已亮了起来。杨福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