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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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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醒来,杨福早在院里开始例行的练武,杨赭只觉神清气爽,便拿起书卷开始温习功课。忽听房门敲响,开门一看,却是木绪身边的小厮木深之。
木深之手里提着个食盒,笑道:“杨公子好用功啊。且先来用早膳吧,磨刀不误砍柴工嘛。”
杨赭谢过接了,正吃着,却听木深之又道:“好教杨公子得知,这山里从昨儿夜里丑时多便开始下雪,到这会儿已积得厚啦,大雪封山,只怕数日方能融化。老爷言道杨公子且在这儿安心住着,待雪化了再走不迟。”
杨赭一惊,放下碗筷打开窗,只觉迎面一阵寒风裹挟着雪片飞来,风头如刀,外面庭院早变作银妆素裹的世界,不由大急,关上窗道:“这可如何是好?这……若等到雪化,可还不得开春么?”
木深之笑道:“公子爷宽心。小人方才不是说了,这山里气候不同寻常,雪来得快,化得也快,瞧这下法儿,估摸着总不过十数日,也便化了。”
杨赭这才稍稍放心,重新拿起碗筷吃起来。
木深之又笑道:“公子爷也不忙温书,老爷说了,待会儿还要小人陪您参观庄子呢。我们这木叶山庄啊,那在方圆几十里……”
“也是别无二家?”杨赭颇觉好笑,忍不住接口。
木深之微赧,吐吐舌道:“哼,定是那老木头又跟公子爷嚼舌根子了,为老不尊,也不知羞……”
杨赭又是一阵好笑,摇了摇头。
待杨赭用完早膳,雪也下得小了。木深之早带来一袭银鼠貂斗篷,杨赭谢过穿上,叫上杨福,三人便去参观木叶山庄了。
雪后的山庄更见妖娆,庄里诸般景致,尽披上了晶莹雪白的银衣,别具一番韵味。尤其那梅园,雪后清姿,枝拙花艳,更增风致。三人且行且游,心怀大畅。
渐行至一处庭院,见里里外外尽种着些塔松,姿态苍劲曼妙,白雪松针相映成趣。杨赭酸气发作,诗兴又是大发,摇头晃脑吟道:“修条拂层汉,密叶障千寻。凌风知劲节,负雪见真心。真真好松啊,好松!”又问道:“木小哥,贵庄既有梅园又有这松林,所谓松竹梅乃岁寒三友也,可不知这里也有竹子么?”
木深之笑道:“那是自然。松梅都有,若独缺了竹一样儿,岂不大大无趣?这松园是二夫人的居所,大夫人就住在竹园,咱们待会儿便要到了。”
杨赭细聆松风,心下快意,笑道:“多谢木小哥了,你口舌便给,想来也是理家的一把好手。”
木深之有些不好意思,搔搔脑袋,笑道:“这也都是老爷栽培提携。公子爷也别叫我 ‘木小哥’了,叫我小棒就成,我小名。”
杨赭闻言不禁微微挑眉,想起昨夜挽芳口中的“小棒哥”,莫非便是此人?那么晚了,他去叶泠灵房里做什么?转念间又觉此乃人家家务事,与自己实在没半点关系,也便一笑置之了。
正说笑间,忽见松林里转出个妙龄少妇并一俏丽丫环。那少妇着大红羽绉面斗篷,衬得张小小的瓜子脸愈发雪白,一双丹凤眼,一点樱桃唇,十分美丽中倒有七分妖艳,比那叶泠灵确是美得多了。那丫环穿鹅黄棉衣,头挽双鬟,甜美可人。两人朝这边看了一眼,知道是昨日进府的客人,微微一福,便迈入了庭院之中。
木深之道:“那位便是二夫人了,娘家姓陶,旁边那是她的丫环,叫做扶柳。”
杨赭点了点头,思及昨夜听到的对话,随口道:“哦。我看木庄主和二位夫人都这般年轻,想必尚无子嗣?”
木深之笑道:“您这可看走了眼了。大夫人有一子一女,少爷叫木皑,五岁了;小姐叫木皎,尚不满周岁。至于二夫人么……”他忽地叹了口气,面露悲悯之色,”她也是个可怜人呐!生下二少爷木皓,不到三个月便没了,甚至还牵连……”
说到这里,他嘴一闭,笑道 :“您瞧瞧公子爷,我便是有个多嘴多舌的毛病。得了,咱也甭提这些丧气事儿,接着看吧。”
杨赭见他脸色,料他不肯再说,况且方才一问出口便有些后悔,却也无心再问,只是笑着点头,三人继续游庄去了。
木叶山庄占地确是不小,三人粗粗逛了一上午,方始逛完,这却还未细看。杨赭文弱,已累得走不动了,这才一道回去正厅与木绪共进午餐。
木绪早在正厅等候,杨赭连连告罪,宾主相偕入座。今日叶泠灵倒没再出来,据说是身子不适。
不多时酒菜端上桌来,玉盘珍馐,吃得杨赭颇为汗颜,只觉自己是占了木家便宜,不自在之下不由左顾右盼起来,忽地瞥到墙上所挂一幅字画,一看之下不由心驰神往,再也拔不开眼去了。
入眼是一片昏黄,远景是萧瑟的山,叶已黄透,一派秋景。狭窄崎岖的山道上,孤独的旅人在踽踽而行,面上神色愁苦万端; 近景却是一棵飘零的树,树下已铺了厚厚一层落叶,枝桠上停着一只孤鸦,仿佛能听见,它那凄凉暗哑的啼鸣。画上既无题字,亦无落款,不知作者姓甚名谁。
“不觉碧山暮,秋云暗几重。”杨赭喃喃吟出,”好画,好画啊!”
木绪顺着他的眼光看去,看到了那幅画,眼中不由露出缅怀忧伤之色,叹道:“这画名叫‘山行秋色图’,是我一位故人所作。”言毕又重重叹了口气。
杨赭看了他一眼,道:“木先生何故叹气?莫非这画……”
木绪又叹了一声,道:“不瞒杨兄说,我这位故人已逝去整整十年了。”
杨赭见他神色黯淡,显是有些伤怀,有心安慰几句:“木先生果然性情中人。想必这位故人定是您极好的朋友了?”
木绪笑了笑,道:“不错,堪称莫逆。”顿了顿,又道:“他叫做陶煜,我那位小夫人韵菲,便是他亲妹子,是他临死前托付于我的。那个时候啊,韵菲才十五岁,他……也不过才二十三岁,就那么……”
言至此,忽又面色惨然,又痛又悔,拳头不由擂了一下桌面,”只恨我无能!明察暗访这许多年,也查不出当年害死陶兄的仇家是谁,唉……”
杨赭见他难过,便道:“木先生,所谓‘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你也不必太过忧伤,毕竟十年过去了。有道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恶人必有恶报的……”他口中絮絮叨叨,心下却是一凛,这陶煜竟是被人害死的?
木绪定了定神,笑道:“是啊,瞧我作这儿女之态,倒教杨兄见笑了,来,咱们再干一杯!”两人抛开字画不提,推杯换盏又扯了一阵,木绪这才放杨赭回房歇息。
杨赭回房看了会儿书,小憩了半日,起来一看那桌上的莲花漏,竟足足睡了一个时辰,不由暗悔睡得太多,匆匆起身,洗了把脸便要开始看书。
方翻开第一页,便听见外面传来男女说笑之声,不由皱皱眉,推开窗子一看,却见一棵刺梅树下,一个穿湖绿衫子的少女,臂上挎了只竹篮,正自在树下娇声讲话,不时还伸手比划着什么; 而那树上正蹲着个男人,不时折枝梅花丢下来,那少女忙伸篮接住。
那树上趴着的人,可不正是杨赭相公的书僮,杨福么!更气人的是,杨福脸上还一直挂着傻笑,教人怎么看怎么想把那张脸踩在脚底。
杨赭暗骂杨福好色无厌,甘做登徒子,他家公子爷一张老脸都让他丢尽了。推门走过去,咳嗽一声,慢悠悠道:“杨福,你在树上做什么,成何体统?快下来!”
杨福从树上探下半张脸,鼻尖还顶着块白雪,笑嘻嘻道:“公子爷息怒。挽芳姑娘够不着这枝梅花,我帮她摘下来。”
杨赭装出一副才发现身边姑娘的样子,转过身冲少女便是一揖:“晚生杨赭,见过姑娘,适才多有得罪,还望原宥则个。”心下却微微一动,她就是挽芳,昨夜的小丫环?
挽芳一张圆圆的脸蛋,水亮大眼,修眉端鼻,竟是个极美的姑娘,见了杨赭呆了吧叽的动作,不由一笑,轻巧避开他那一揖,嗔道:“真是个书呆子,我叫你的书僮帮我摘花,你也不让吗?”
杨赭又是一揖到地,道:“绝非如此,姑娘误会了。适才晚生未瞧见姑娘,只道我那书僮爬树戏耍,这才出言相斥。”
挽芳小鼻子一皱,道:“好啦好啦,说话文绉绉的,哪个听得懂?”又道:“算了,这些梅花也够了。喂,你下来吧,别让你这酸公子再骂了。”这一句却是仰头冲杨福喊的。
杨福嘻嘻一笑,翻身自树上跃了下来,动作看似很大,却硬是没抖落树上一丝儿白雪。
杨赭道:“却不知姑娘要这梅花何用?”
挽芳闻言,小脸上露出点儿自豪的神气来,道:“自然是要做兰蔻粉呀。你们不知道兰蔻粉吧?那是我们姑娘家最爱的指甲粉,做出来是浅绛色的,涂在指甲上又亮又水润,还不像普通丹蔻那般伤手。在这里只有我会做呢!不过这粉用料也特别费,一小碗儿就得要刺梅五钱,腊梅三钱,雪梅三钱,萼梅一钱……”
杨福看了一眼她的手,道:“你这么会做,怎的自己不涂啊?”
挽芳白了他一眼,道:“说你傻你还真傻啊?兰蔻粉这般珍贵,自然只有夫人才用得起啦,连二夫人都不用的,又如何轮得到我?”
杨福摸摸鼻子,讪讪的不再说话。
杨赭在旁看得好笑,整欲开口说话,却见一个小丫环自远处走来,边走边喊:“挽芳姐姐,挽芳姐姐,在哪儿呢!唉,这是在哪儿耽搁呢,夫人都生气了……”
挽芳闻言,脸色登时一僵,适才宜喜宜嗔的笑容早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惨白的恐惧之色。”我……夫人找我呢,我先走了。”匆匆说完这几句话,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很怕那位叶夫人。”目送她远去的背影,杨赭淡淡作出了结论。
经这么一闹,杨赭也有些无心念书,回房翻了几页,便拉了杨福出了梅园,兴冲冲找木绪下棋去。
木绪自是大为欢迎,自言对围棋一道也颇为喜爱,只恐棋力不济,贻笑方家。杨赭笑言自己也就是那么几斤几两货色,便如苏东坡一般,于棋道乃是“胜固欣然败亦喜”,只不过这“喜”的时候多,“欣然”的时候便少得紧了。
二人当下摆开棋枰,捉对厮杀起来。这二人棋力均是中人之才,却也旗鼓相当,对奕倒也颇有番趣味,只是这一下,便直下到了金乌西坠的薄暮之时。
“哈哈,木先生,你看我这一子如何?”杨赭绞尽脑汁苦思冥想之后,终于展平眉峰,欣然而笑,啪地落下一子,得意洋洋看向木绪。
木绪蹙眉细视,却见杨赭这一子下在“平路三九位”,只此一着,白子登成合围之势,本来黑子尚有一线生机,却立时被这一子堵住了最后出口,再也自救不得,这“一条龙”已是名副其实的“一条龙”了。眼见败势已成,无力回天,饶是木绪再如何自负,也不由得甘拜下风,哈哈长笑道:“杨兄真乃国手也!绪心悦诚服!”
杨赭连称不敢,复又开始恭维木绪的棋艺,乃是什么“枰中泰斗,黑白之圣”,两个围棋臭手,便这般互相吹捧起来。
正自侃得高兴,却忽见木深之连滚带爬地闯进来,路都走不稳,脸色惨白,冷汗涔涔,竟是一副受了极度惊吓之相。
木绪皱起眉,斥道:“跌跌撞撞的,像什么样子!也不怕客人笑话!”
木深之张了张嘴,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脸上神色又是恐惧又是焦急。
杨赭见状,倒了杯茶,亲自递到木深之嘴边,道:“木小哥,先喝口茶润润嗓子吧,有什么话慢慢说。”
木深之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接过茶,一仰脖便咕咚咕咚喝了个干净。
杨赭见他如此,心头竟无端生出几分不祥的预感。
木深之喝完茶,瞅瞅木绪,又瞅瞅杨赭,忽地面色惨然,颤声道:“老爷,二夫人她……她她她……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