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颜泪,倾城罪（2021修）》寒正

133、帝命（二）

　　元壁八年，六月二十，青颜病危。

　　大限至。

　　青颜不要在病榻上离开这个人世，她还想再看看这秀丽的江河，想和妻儿们好好做个道别。奎奕将她从寝上小心抱起，轻轻放落长塌上，命来四个护卫连人带塌一起抬至山谷高处。

　　让青颜与妻儿们在山谷顶上，一起看日落美景，享受最后一次天伦之乐。

　　可惜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如她的命，也将随昏落，永世在黑暗之中。

　　她伸手，唤了唤无苏。

　　无苏便去坐她身旁，抬着头，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的父皇。

　　青颜轻轻吻了吻她的小额头，含笑道：“翟儿，父皇累了，需要好好休息了，可能要沉睡很久，很久都不会醒来。”

　　无苏蹙眉，歪了歪脑袋：“那翟儿还能来看望父皇吗？”

　　青颜摇摇头：“勤有功，嬉无益。等你打理好朕交给你的天下，才可以来看朕。”

　　无苏不作声，紧紧拧着眉，透着七分不情愿。

　　青颜伸手去抚平她眉心的情绪，淡声道：“朕的乖翟儿，将来一定要做个明君，还要做个专情的人，莫不要像你父皇一样，负了这么多活着的人。”

　　无苏似懂非懂，点点头：“孩儿会做个好皇帝，不会辜负众望。”

　　很好，很好……

　　青颜心里甚是欣慰，缓缓又道：“父皇还要你再答应，长大了要好好保护你的母后，善待你的手足，绝不可自相残杀。”

　　“孩儿铭记。”无苏语气振振，谨遵教导。

　　青颜满意，与无苏说完，看了看二女无夭，与三子无恒，唤他们到跟前。

　　无夭的性格最像溱婉衣，长得也是五分相似，对人态度更是如出一辙不冷不淡，说话不卑不亢。

　　无恒眉目间两三分相似青颜，其它五官就都随了楮宁。而性格不似楮宁，也不似青颜，倒有一点像月儿，内向又容易害羞，明明六岁的小男孩了，既不贪玩也不爱斗蛐蛐，倒爱去做些女孩子的事情。

　　这两孩子一直最让人省心，所以没什么可叮嘱。

　　青颜便一下一下地分别吻了吻她们的小脑袋，低语着：“好孩子，要快快乐乐的长大，长大后尽心侍奉你们的母妃，莫不要做让她们伤心的事，知道吗。”

　　无夭和无恒不约而同的点了点脑袋。

　　青颜转过头，看了看边上，无逍、无沅已有四岁，无绾、无宷也都三岁，他们年幼更不懂什么叫离别，四个小娃娃只顾着在一旁嬉闹、追逐、玩耍。

　　天真烂漫。

　　她唇角笑意更深，谁说帝王之家本无情。她相信，这群孩子长大后，必会相亲相爱下去。

　　“虽不能看着他们长大，但也足矣。”青颜此刻心中十分平静，没有不舍，没有贪恋，是淡淡然的满足。

　　话说完，忽而喉间作痒，她下意识撇着头，激烈咳了起来，几点血滴不慎咳在无苏脸上。

　　小无苏圆溜溜的小眼睛吓地一下子瞪地大大的，但竟然没有其它的恐慌反应，她一言不发，马上抬起小手，利索的拂着宽袖把脸上血渍擦掉。

　　见此一幕，青颜心底震了一震。

　　原来她已经懂事了，只是什么都没多问罢了。

　　青颜不由眼眶湿润，咽了咽喉，鼻酸难耐。

　　“翟儿，带弟弟妹妹们都先回庄里等着。”这时，溱婉衣刻意支开孩子，她知道青颜撑不住了，该留点时间和她们作道别了。

　　无苏点点头，但没有马上离开。

　　小膝盖一曲，笔挺的跪在地上，小腰一弯，额头砰地一声脆响，磕在地上。

　　砰，又一记。

　　砰，连三下。

　　小小的声音，微微发颤，却还是一股坚强的拗劲，亮声道：“孩儿无苏，拜别父皇！”

　　说罢，她起身，低着小脑袋拉着无夭和无恒一同侧身离开，不敢再多看父皇一眼，怕不舍，怕难过，怕忍不住豪豪大哭起来，也不敢让她们也看见她已湿脸颊的泪。

　　她要做个坚强的君王，要让父皇走的安心，这天下她会好好打理，她会成为一代明君。

　　奎奕冲身后的几个护卫们招招手，示意他们把皇子们护送回去。

　　而后，再无其余杂人，就剩她们几个。

　　“我可以走了吗？”青颜斜斜靠着塌枕，清减凹陷的面苍白得近乎透明。

　　溱婉衣眼睫颤动，两滴晶莹的泪水滚落，她急急擦了，坐在塌边，抚着青颜的肩，让她靠进她怀里，莞尔笑道：“可以了。”

　　青颜亦笑，她终于可以走了，不用再熬了。没有她，她们也会好好活下去了，孩子会更为她们余生的寄托。

　　可是心中遗憾，始终不能把若瑾的孩儿接回。

　　“将来，如果阿瑾的孩儿回来了，一定要他来朕的坟前，给朕见一见。”青颜几分哀求。

　　溱婉衣噙泪，点一点头。

　　她们没人再出声，由着青颜一人继续说下去。

　　“朕走以后，就要辛苦你了婉衣。”

　　她是太后，是幼帝的母亲，要垂帘听政，要辅助无苏，要匡夫皇室，肩上的重担何其之重。

　　“月儿，如果宫中太清冷，你就回非烟山庄住吧。”

　　那里有她的父亲，有玉叔叔，还有很多疼她照顾她的长辈。她回去，便不用承受后宫的清冷，孤独。

　　月儿一旁身体抖抖，捂着嘴，泪水成串掉落。

　　“思明，你要学会收敛性子，好好教导无恒成才，莫让他学了你的脾气，否则将来在这朝堂之上仍旧会生是非之端。”

　　“嗯……”思明颤抖地应一声，脸上表情因痛苦而扭曲，她将头仰了一仰，要把眼底的酸涩逼回，反倒更加满蕴的泪湿两痕。

　　轮到姜遥。

　　姜遥最是无辜，嫁她这才几年，芳华正盛的年纪便要活活守了寡。

　　“遥儿，如果在这你会委屈，朕亦准你返国。但孩子你要留下一个，来承袭她父皇留给她的唯一东西。”

　　姜遥哽咽得半天开不了口，许久才道：“妾身遵命。”

　　这时，青颜又连连发咳。

　　见她胸口一颤，大片的血花骤地从口里飞溅而出。溅洒满地，斑斑驳驳，似一朵朵红梅，鲜艳盛开，灼烧眼底。

　　月儿急忙上去，用锦娟擦她下巴血渍，溱婉衣抚她胸口顺理她的呼吸，思明和姜遥哄地一下全围在塌边，无法克制的大哭起来。

　　青颜张张嘴喘气，心肺裂痛难耐，手脚有些轻搐，她还是咬咬牙，坚持要把话说完。

　　“有句话……或许太残酷……但还是得说。”

　　“你们仍还年轻……”

　　“我不忍你们余生都孤枕相伴……”

　　“再嫁吧。”

　　“我也能心安些，孩子们也会明白的……”

　　溱婉衣没有作声，莫说以她身份不得如此，情意之间她怎可如此为。

　　月儿连连摇头，泣不成声。

　　姜遥也哭的抽噎起来。

　　楮宁反倒愤怒对青颜吼了一吼：“我不要听你这些话，什么再嫁！我思明此生终是私养男宠万千，也绝不会改嫁！生，做你的妃，死，亦要做你尹家的魂！”

　　青颜听到这话，颤颤笑出了声，也只有她敢说得出这种话，果然还是当初那个跋扈的思明公主。

　　还想再说些什么，突然嗓子发不出音了，疲惫感迅速袭来，半点都不容忍反抗。

　　青颜只能转了转眼珠，默默无声的扫过她们的每一张脸。每一张脸，都哭成鬼德行，她心疼，却更感动她们陪她走到这一程。

　　果然，此生不枉……此生不枉。

　　青颜扬扬唇，耗尽最后所剩的那么一点力气，去笑对她们。

　　长长双睫，终于无力地垂落着下来。

　　快要合的一瞬之间，她突然看见了若瑾，她扬着唇，弯了月牙般的眼睛，笑意顽皮无邪。

　　却没能再多看一眼，黑到什么也看不见。

　　再也看不见。

　　可弯弯的唇角，依然还是笑容深动。

　　周围的哭声渐渐放大。

　　溱婉衣再也不用装着坚强，同样痛哭起来。她紧紧将青颜冰凉的身躯，拥得紧紧，紧紧，想继续用自己躯体的温暖一点一点地暖着她。

　　可是，暖不起来了。

　　再也暖不起来。

　　留在她怀里的，是一具越来越冰冷的发僵尸体。

　　再无其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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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慢慢中黑沉了下来。

　　所有人都哭到疲惫，无法再有余力出声，她们没让人把青颜抬回去，她们还想再陪伴她一会。

　　奎奕悲痛间奉上风毯，不远处生了火把，陪着娘娘们一起在青颜身边呆过最后一晚。活着的痛苦，原来比死更痛，而人生，最是无奈生离死别。

　　整整一夜，无人真心入眠，她们围着火把，纷纷讲诉与青颜的种种过往。

　　直到翌日的晨阳，从山谷之间灼灼升起，红光笼罩整个大地。

　　她们又忍不住地落下眼泪。

　　新辉，如新生。

　　青颜肯定还会重新轮回到这个人世，也许还会有机会，再相遇一面。

　　她们如此坚信，心中几分好受。

　　也是该回去了。

　　离开前，月儿突然要求再给她一个单独的时间，和青颜多说几句话。

　　月儿对青颜的情深，超过她们任何一个，也许连若瑾，都不及月儿。

　　因为就在她们退开百步之后，月儿抱着青颜的身体跳崖了。

　　她说过。

　　生死相随，与君共存。

　　她懦弱了一辈子，从没有勇气去索取青颜的爱。现在，就容她一回自私，让她独占青颜的身体，归进尘埃。

　　她不用再和人分享了。

　　所有人都震撼的跑上去，跪在山谷脚边，嘶声叫喊她们的名字。

　　声音回回荡荡，空空旷旷。

　　云雾之间，什么也看不见，只有几缕散落的发丝凌乱地飘散在风里。她们之中任何一人都没有月儿的这般勇气，也离不开这人世。

　　如此，就让她陪着青颜一起共葬深渊吧，青颜便不用一个人孤孤单单的离开了。而且最后陪在青颜身边的，不是溱婉衣，不是诸葛婴，不是任何人，是她寒月儿。

　　老天也算公平。

　　【本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