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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第八十回 我是你的别离 ...

  •   第八十回 我是你的别离

      醒来的第一感觉,是模糊不清的。唯有干涩的眼睛,引诱我动手去揉。
      只是,再怎么擦拭,也找不到泪水的痕迹。
      是已经流干了眼泪,还是忘记了哭泣的姿态?
      我慢慢坐起身,打量着周围的一切。这是陌生的房间,温暖舒适的床铺,简洁干净的摆设,桌边一盏曲形台灯,还有墙角摆放着装小提琴的箱子,都隐约暗示着主人的喜好。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雨滴的声音,像是小夜曲,唤醒雨中的残缺记忆。
      揉揉脑袋,我甚至都不需要动用任何力气去回忆,迹部的名字便轰地在我头顶炸响。
      一个字,疼。

      “你醒了,白河桑?”从门边传来熟悉的声音,我抬头辨认。
      那是一身宽松奶白色家居服,穿着狗耳朵浅蓝拖鞋,戴着圆眼镜笑眯眯的忍足侑士。
      “忍足?”我模糊地回想着,那时我看见的,难道是他吗?
      费力地揉揉眼睛,我默默回忆。身影,眼镜,还有相近的发型,都是容易在雨中混淆的元素。但也许真正的原因是,上次在山林中那么艰难的环境下遇到手冢,让我不自觉地期待他会如骑士一般稳妥出现吧。
      “好点了吗?”忍足不知不觉就走近了床边,再安静不过地坐在床沿。宽大的手似乎准备摸过我的头,却又像是在捉弄我般只是理了理被子的边角。
      “这是,你家?”我没有回答忍足的问题,因为我根本就一点都不好。
      “嗯,我房间。”忍足给了我更加精确的回答。他微微俯下身,圆镜片后面的眼神深邃而不可探知。
      “喔。”我应了一声,又沉默了。
      忍足却好像不太满意我的反应,他又凑近一点盯着我。这下子他呼吸的热气都吹到我脖子,我不高兴地瞪他一眼,却只收到他嬉笑的神情。
      讨厌,讨厌极了。
      这个家伙,居然还在笑。
      然后,他说话了,却是让我差点就想一脚把他踹飞到玻璃窗外的话。
      “白河桑,你不想知道是谁帮你换的衣服吗?”
      我低头一看,这身粉白色的睡衣,清洁溜溜。脑子一热,我张嘴就冲忍足喊到,“就算是你换的我又不要你负责!”
      忍足的表情活像碰了一鼻子灰的幼犬,他摸摸鼻尖,半真半假地叹口气,“开个玩笑嘛。其实是姐姐帮你换的,我怎么敢呢。就算有这个贼心也没着贼胆,迹部可是会……”
      他开玩笑也好,他说笑话也罢,他不懂我的心情不知道我刚才的经历也就算了。
      但是他为什么,偏偏要在这个时候提到迹部的名字?
      无心之失,却是同样之痛。

      “不要说了。”
      忍足还没说出口的话被我堵了回去,但他似乎还有想说的欲望,“白河桑今天是怎么了,怎么那么大的雨还一个人出来?这种时候就该找迹部,那家伙可是呼风唤雨~”
      “不要说了!”我咬着下唇,死命扯着忍足的袖口。身体,受不了地弯着,头斜倚在膝盖上。蜷缩,是为了自我保护。只是边限,早已决堤失守。
      忍足他,没有说对不起。他一动不动,像一座慢慢风化的雕塑,沉默久久。
      然后,他慢慢开口,漫不经心的语调一如往日不够正经的口气,所有的一切,包括他拖鞋上毛茸茸的狗耳朵,都像是引燃火药库的导火索,全是危险的挑衅。
      “怎么了?难道,迹部他甩了你?”
      “忍足你给我闭嘴!”
      没由来地就想冲他怒吼,仿佛只要对他发泄就是在对迹部发火。只是,颤抖的手,绞痛的心,还有急促的呼吸,都让我再说不出一个字来。我俯下身子,大声地开始咳嗽。干涩的喉咙仿佛是被唤醒了一般,疼痛嚣张地大笑,肆虐放纵它的魔力。
      直到这时,忍足才彻底慌了神。
      他轻轻地拍着我的背,惊慌失措地轻言细语,“没事吧,白河桑?”
      我想给他一个怎么可能没事的眼神,却咳得没有力气抬头。
      “喝,喝点水吧。白河桑?”
      回答他的只是连续的咳嗽。
      喉间止不住的麻痒,还有心底积蓄的惆怅,酿成苦海。
      只是,背上那轻柔的,有节奏的拍抚,像是轻柔的海浪,渐渐安抚了我激动的情绪。
      房间里,渐渐没有了异样的咳嗽声。
      我喘口气,慢慢直起身子,看向忍足。一瞬间,只看见他眼底身处的万水千山,都是数不尽道不明的深深歉意,还有万丈深渊下潜伏的幽幽黑暗,却永远都无法辨识。

      “好点了吗?”忍足还是轻轻地拍着我的背,动作轻得像对待一个陶瓷娃娃,只要一用力就碎了。这时的他,温柔得和刚才没心没肺的他,判若两人。然后他说,“要打要杀,任你处置,白河桑。”
      等到呼吸完全正常,我平静开口,“你,刚才是故意惹我生气的?”
      忍足的动作稍微停止了半拍,然后他又继续拍着我的背。
      “果然呢,什么都瞒不过白河桑。白河桑真是聪明又伶俐啊。”
      “少拍马屁。”我看他一眼,又收回眼神。
      因为刚才的变故,我忽然发觉了一件事。一向以温柔对待女性出名的忍足,怎么可能专门在这种时候挑这种话题说事呢?虽说他是一个让我有些看不透的家伙,但是这么明显的变化,却不得不让我思考他的用意。他这样做,只是想要挖出在我心底的秘密花园,就像他以前说过的那样。
      只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知道了,我和迹,他的事情?”无法说出他的名字,我暂时换了别的字眼来代替。
      忍足摇摇头,“我猜的。只是我认为,能够让白河桑伤心到一个人蹲在屋檐下大哭,除了迹,他,谁能做到?”忍足也有样学样地跟着我忽略了他的名字。
      “我才没有哭。”我倔强地扭过头,不想承认自己为他流尽了眼泪。
      “是是是,白河桑是很坚强的小孩,没有哭哟。”忍足却忽然把我当起了小孩子,放弃拍打我的背转而揉着我的头发。
      “干什么啊?”我啪地拍掉忍足的手。这样的温柔,只会让我愈加难过。
      “白河桑,说出来吧。”
      “呃?”
      “遇到了谁,发生了什么事情,全部都告诉我吧。”
      “……”
      “相信我,白河桑。”
      “……抱歉,忍足,我不是不想说,只是我。”
      我也想找一个人倾诉,但是我说不出口。
      何况,那么多个夏天,我都习惯了一个人承受各种磨难。要对别人说出这样一旦回忆起来就会无比疼痛的故事,可是比告诉丸井,告诉幸村那些故事更加需要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倍的勇气。

      忍足什么都没有说,他只是摘下了眼镜。那架他一直当作装饰品却从不取下的眼镜。
      他托起我的双手,接着又轻轻地跪在地板上,宛如虔诚的信徒亲吻神父的手背一般,温柔地碰了碰我的掌心。
      他抬起了头,竟然是微笑着的。
      “我对你发誓,今天发生的任何事情,都将是我们之间永恒的秘密。”他的声音还是关西腔,却是有生以来我听过最温柔动听的声线,“憋在身体里,心会疼的。”
      “有什么话,有什么火,就说吧。请你痛痛快快地,哭吧。”
      “难过就难过好了,就算现在把自己沉浸在悲伤中也没有关系。”
      每说一句,他就微微停顿一下,手指摩挲过我的手心,温暖贴近。
      最后,他少年般无暇的沉静,轻轻吹走窗外的雨,却唤来屋内的连绵暴雨。
      “把你的眼泪,全部交给我。”

      待我有所知觉的时候,眼泪已经停不了地坠落着。
      大颗大颗的泪滴,滑过鼻尖,涌入嘴边,沿着下巴滑落的更是不计其数。趴在被子上大哭的我,双手紧紧拽住忍足的胳膊。只是难过得无法自拔,就哭得一塌糊涂。这样软弱的我,真是糟糕到极点。一边哭泣的我,一边断断续续地描述着今天发生的故事,不知不觉又说到了希望的事情。语无伦次的我,也不知道忍足听清楚了多少,也不在乎他听懂了没有。我只是需要一个缺口,让心海的一腔忧愁流出。
      偶尔,我察觉到忍足他在说话,只是声音模糊又遥远,听不真切。只有他的掌心,依然干燥温暖。
      如果说眼泪是一种有自己声音的水,那么响彻在空气里的,是怎样一曲没有名字的悲哀之歌?
      也不知过了多久,哭泣的演唱会开到了末尾。
      我努力揉着眼睛,又不客气地拿被子角擦拭脸颊上的泪痕。
      吸吸鼻子,竟然有些不敢抬头看忍足。刚才那样一场肆意的哭闹,会不会吓到他了……

      “好点了吧。”忍足拍拍我的肩膀,长辈一样。
      “嗯。”我点点头,低头看着被我哭湿的衣角,“忍足……”
      “白河桑怎么不看我呢?难道是觉得自己哭花脸的样子不敢见人?没事呢,我倒是觉得白河桑哭泣的模样也很可爱。”
      “骗人。”耳边接受到忍足一连串的不间断播报,我简洁明了地打断他。
      “是真的真的。我是说真心话的。”忍足的手再次配合他的语调揉着我的头发。
      “撒谎。”我只是低着头,强迫自己的眼泪从眼角垂直降落。
      这个男孩,就连安慰人的方式,也是这样的……
      只是这样不正经的抚慰方式,却比细致入微的宽慰更对我的胃口。
      因为我,并不是那么软弱的人。自己的伤口一向都是自己疗伤。别人的帮助,点到就好。这样逞强的性格虽然吃了不少苦头,却是再也改不了的习惯。

      “白河桑的眼泪,果然很美丽。”忍足的指尖忽地滑过我的下巴,接住一滴来不及顺应地心引力逃离的泪水。
      我往后退了一点,瞪他一眼,又抱起膝盖正坐。
      “肚子饿了吧?”忍足忽地就退去不正经的笑,眯眼看看我。
      “没。”只是肚子一点也不配合我的心意,骨碌碌的声音掀开尴尬的盖头。
      忍足没有笑出声,他只是捂着嘴巴离开了房间。
      但是他颤抖如风中秋叶的肩膀已经完全暴露了他!
      不多时,忍足端着一个盘子回来。塑料盘中放着一个圆圆的大碗和一个小碗,大碗里是香喷喷的稀粥,小碗里放着浑浊不清的液体。诱人的香气,混合着古怪的香味在屋子里扩散。

      “那是什么?”
      “姜汤。”忍足一脸推荐样,我情不自禁地缩缩身子。
      “不喝!”死也不喝那种难喝的东西!说到讨厌的医院,其中一点就是,我讨厌喝那种又苦又怪的药水。姜汤,自然也是被我规划到不可饮用液体的范围内。
      “不行,淋了雨,必须喝这个!”忍足摆出了严肃的医生造型,端起小碗逼近我,忽地又换了一张嬉皮笑脸的样子,“如果白河桑抵死不从,那我就喂你吧。”
      “不用了!”虽然知道这个人开玩笑的成分居多,但是正因为看不透,所以如果这家伙来真的我可是吃不了兜着走。
      端着我有心理障碍的姜汤,我捏着鼻子硬着头皮喝了下去,一口气喝到最后一口,差点呛住。
      “咳咳,喝完了。”
      “真乖,下面吃粥吧。”忍足越来越有医院护士大婶的风范,他服务周到地端过粥递到我面前。
      “你煮的?”我拿起勺子搅了搅,怀疑地看他一眼。
      “嗯!”
      “……你家有胃药吧。”
      “喂喂,白河桑,我的手艺就那么不可信任吗?”
      “我只是不想当小白鼠。”
      “那我就当喂养你的医生。”
      “不要!”
      “来,张嘴。”
      “不用了,我自己来!”
      “白河桑,让我照顾你吧。”忍足的声音忽地又变得轻柔,他有序的呼吸,还有偶尔飘到我额头的发丝,都是无比安静的潦倒寂寞。
      “就一会,就这一会。”
      “唔。”

      一口一口,慢慢地一口接一口吃着忍足舀来的粥。
      那香甜柔滑的粥,温暖了肠胃,也填充了肚子。
      就这样喝着粥,从心底累的我,开始思念着家的温暖。是不是每个受伤的小孩,最后都想逃回家接受无私的庇护。
      好想回家,依靠在爸爸身边,吃一口妈妈做的甜点,然后再睡一场觉。
      梦中,什么都没有发生,谁都没有分开。
      一切都那么好。

      “白河桑?”
      醒悟时,我摸了一把湿漉漉的脸。
      什么时候掉下来的眼泪呢?
      人真还真是有意思的动物。明明都哭过了,怎么还会落泪呢?难道一个人的眼泪,就没有流尽的那一天吗?
      “没事,没事的。”我挡着脸,试着平静呼吸。
      只是指缝间渗出的水,湿透了掌心。

      “忍足,我想回家了。”
      “……好的,我送你。”
      “不用了。”
      “平时的话就算了,今天可不行。”
      “?”
      “我怎么能让哭得像个小兔子的你一个人回家呢?现在的大灰狼实在太多了啊。”
      “你就不是?”
      忍足没有应声,只是起身离开。不一会,忍足的姐姐拿来我的衣服。她是一个很和善的人,有着和忍足一样的眼神。她先是叮嘱我要好好休息,然后又问我忍足那家伙又没有趁机揩油欺负我。我连连摇头,给忍足留一条生路。

      回家的路上,天空干净得没有一丝尘埃。
      空气清新,阳光很好,路面的积水偶尔被树叶上忽然落下的水滴激起一两圈涟漪。
      这样好的天气,我的心,依然很沉默。
      沉默得,在回家的路上,干涸得没有一丝感觉。
      刚才在忍足家大哭一场确实让我宽慰不少,但是哭过之后总还要面对现实。
      迹部景吾,那个在我心头最重的名字,刻下最深的血痕。
      陪伴在我身边的忍足也什么都没有说,或许是体谅到我没有什么说话的情绪,他只是一路寡言地送我到家门前。
      临别时,我回头,想对这个在我最艰难时出现给我帮助与援手的男孩说点什么,却发现自己语言贫乏。
      只有一句剩下,如是而已。
      “再见,忍足。还有,谢”
      只是那个谢字还没有出口,忍足忽地上前一步,一根食指点住我的额头。少年的笑容温柔如梦中的水莲静静绽放,“不要说再见。”
      他退后一步,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那幅永远不变的嬉笑容颜,就和他最后那句话,深深烙在我脑海中。
      “待会儿见,白河桑。”

      近乎无力地走回家,迎接我的却是怎么也想不到的阴转晴气氛。原本苦恼模样坐在沙发上的爸爸忽然就夸张地摆出笑脸,沉默的妈妈看到我后笑着走了过来。她一边打量着我一边说着她从大阪来了多少多少土产又问我今天晚上想吃什么。
      我愣愣地站住原地,刚才那股漫延在家里的冻结阴云跑到哪里去了?妈妈还好,爸爸转移表情的技术也太不专业了。
      “阿星,怎么,眼睛?”妈妈忽然停下话头,她望着我,脸上闪过说不出的惊恐。我强忍住心底的万千思绪,故意揉着眼睛,哈哈笑两声,“没事的,只是刚才不小心撞到了门。”
      虽然我,现在很想扑到白河星母亲的怀里大哭一场,但我知道自己没有使用这个任性的权利。明明在忍足身边已经哭得够惨了,为什么现在还是想掉眼泪呢?
      “阿星,莫非听到了?”爸爸迟疑地开口,他犹豫地看看妈妈,又看看我。我沉默着,不说话。
      “早晚也要告诉她的。”妈妈叹了口气,摸摸我的头,一半是温柔一半是宽慰。

      我回到房间,虚脱地扑到床上。
      深深地埋进枕头,像是要窒息一般,又像是终于得到了解脱。
      今天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我现在严重消化不良。迹部的事件,本就让我觉得自己来到了现代好莱坞大片的录制现场。而爸爸告诉我的事情,更让我觉得生活远比虚构的电影来得精彩。真实得残酷,真实得让任何人都没办法提前准备。这才是,人生无比现实的艺术。
      不知不觉,泪水打湿了枕头。我抬起头,深呼吸。
      窗外的阳光,透明得像被魔法制造出得一样。雨水洗过的天际,亮得吞没了一切黑暗与阴霾。那样的天,像是融化了一千年的眼泪,那么空。空得一如我什么也不能紧握的双手。

      沉默许久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我下意识地抓过来。
      这是,铃木学姐打来的电话。
      我迟疑了一会,按下了接听键。对方匆匆地辩解着什么,一会又像是在道歉,我浑浑噩噩地听着,偶尔应两声,无意识地点点头。
      最后,我说,“铃木前辈,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然后,通话结束了。
      只是没过多久,手机忽然再次就响了起来。一条短讯点亮了屏幕。
      我迷糊地摸出来翻看,愣了半响,直到有一滴泪水从嘴角滴落。苦涩的味道沙哑了喉咙,我沉默着,手指却飞快地写下回复。
      一个简简单单的字,就如同当初我答应和他交往一样。
      好。
      只是他发来的内容早已面目全非。

      第二天,我找出自己从来都没有穿过的白色长裙。这件裙子,是妈妈买给我却一直没有机会穿的。白色的缎带手工编织成花,从裙边一直爬到领口。穿上裙子,我对着镜子轻轻转圈。白色裙摆旋转成圆,发丝轻扬。喷了点香水在手腕,我理理头发,难得用月白色丝带在发上编了两个小小的蝴蝶结。然后,我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平时和他见面也没有这么隆重而正式地打扮,今天却这么慎重其事。但无论怎么看自己,感觉只有一个。
      陌生。
      上一次,认真地打量自己,是什么时候呢?人真是奇特的动物,对于别人的脸可以记得清楚,但是对于自己的脸,却总是存在着模糊的记忆。仿佛是隔着刚被雨淋过的磨砂玻璃,似是而非。我凝视着镜中的白河星,那个曾经只会用笑容打扮自己的女孩,现在学会了用忧伤来掩埋眼中的残骸。
      我不禁笑了笑,说不上是自嘲还是讽刺。这样的装扮,好像战士上战场之前就要擦拭枪支一样。可我也不过是在武装自己的城堡而已。为了守护,我那残缺不堪的秘密花园。

      和他相约见面的地方,是一家从未光顾过的咖啡厅。
      出乎我意料的是,他比我先到了。店内人并不多,所以我第一眼就看见了他。坐在靠窗座位的他,双手十指交叉,沉默而优雅。窗边的布帘全然垂下,只留顶上一盏射灯照亮餐桌的中央。
      看见了他,我就停住了脚步。遥远地打量着他。细棉布的白色衬衣,雪色的长风衣敲到好处地裹住身体,黑色的长裤下是墨色的靴子。一身单纯的白与黑,却仿若是生与死隔着忘川彼此沉默而永恒地凝视。明明是永不过时又简单明了的两原色,却被他衬托出了眷属于迹部景吾的风情。
      任何时候都完美得无懈可击的他,就连心碎都给的残忍决绝。

      “Kei…Atobe。最终走到他面前,还是改口了称呼。
      那个少年猛然抬起头,瞳孔中是不变的色彩。那样的光,曾经照亮了我的生命,燃烧了我的夏天,温暖了我的秋天,统治了我的冬天,却在春天来临前,狠狠地灼伤了我。
      现在,那束光,熄灭了。
      我坠入比地狱更深的深渊。
      他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挥挥手,示意我坐下。我近乎麻木地移动到他对面,坐下。训练有素的使者恰到好处地走了过来,文质彬彬地询问我需要什么饮料。
      我刚想拒绝,迹部就打一个响指。使者似乎认识迹部的样子,心有灵犀地点点头,退到了一边。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桌上。迹部的面前,停留着一杯半满的咖啡。没有一点热气的褐色液体,干涸得就像心的缺口。
      他没有看我,只是端起骨瓷咖啡杯,抿了一口,嫌恶地啧了啧嘴,皱皱眉,又轻轻放下杯子。不论是拿起杯子还是放下杯子,他的动作都显示着他一向享受着优秀的家教。我知道的,他的习惯。放下杯子的时候小指垫在杯底,这样可以避免发出碰撞的声响。
      他,还真是冷静得要命。

      “昨天的事情,你就什么都不问?”咖啡厅里的爵士乐奏响了第三首,迹部终于先开了口。
      “我是来听你说话的。”我不想质问他,我不想自己变成一个被嫉妒和愤怒所控制的女人。我曾经一百次一千次地告诉自己,相信他,相信迹部景吾,相信他喜欢你,相信他爱你。可是,信任这道墙,实在是太容易被摧毁了。所以,这次,我需要听他告诉我的。然后,再决定是否相信。
      “既然你认识她,那我也就不用多话了。”他似乎有些着恼,“我和她,根本就没什么,都是家里面大人安排的把戏。后来的事情,都是她一厢情愿。昨天,我是想对她说,不用再见面的。本来,一切就该在昨天结束的。”
      “然后你就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回到我这里?”我看着他,那个我心爱的少年。他的眼中,没有迷惘也没有挣扎。他点了点头,表情冷漠。
      我却忽然很想哭。
      不仅为自己,也为那个对他一往情深却只得到敷衍了事的她。
      “为什么,之前都不对我说?”我努力稳住情绪,眼神飘忽到那杯冰冷的咖啡上。视野中,一只手伸了过来。他的手,曾经温暖得让我舍不得松开哪怕使小性子也要赖着不放。
      我下意识地偏了头,他的手触到了我的发。
      只是一瞬间,他收回手,像是刚才什么也没发生。然后,他说,“你现在的样子真蠢。”
      我惊愕地抬头,对上他的眼睛。
      外面的世界有没有下雨我不知道,那个少年的眼中却刮起了一场暴风雪。无数复杂的情感汇聚成暖湿气流,酝酿出席卷心灵海岸线的飓风。
      他的嘴唇,似乎就要说出什么话。
      但我什么都没有听见。

      飓风瞬间过境,他向后一躺,半是无奈半是傲慢地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轻轻地,优雅地隔在木桌上,然后,将它推到桌子中央。射灯橘黄色的光,恰好打到它上面。红色天鹅绒的四方盒子镶嵌着华美闪耀的宝石,高贵又荣耀。
      “这是?”我张了张嘴,吐出含混不清的单词。
      “打开。”他却还是一贯的命令语气。
      “什么东西?”我固执地坚持要他先回答。他眯眼看看我,单手打开盒子。
      那是一枚沉睡在丝绸中央的戒指。
      我不是不懂戒指的含义,也不是不知道日本法定的结婚年龄。但是我不明白,在我们两人关系陷于冻结期的当口,他拿这个小玩意出来干吗?想要收买我,未免也太廉价了吧?
      “什么意思?”我没有动,只是望着他。
      他闭了闭眼,收回手。两只手习惯性地抱着胸口,他的声音一如往日般充满了磁性的诱惑力。
      “给你两个选择。要么接受,要么拒绝。”他看看我,眼底深处是默默涌动的潮水,“收下它,就意味着答应嫁给本大爷。当然,这是过几年的事情了。现在就当作预定好了。”
      “如果我说不呢?”我打断他的发言,虽然他似乎正在兴头上。
      他看着我,嘴角竟然露出一丝笑意,似乎他早已笃定我的选择,“你不要,那我们就分手。”我下意识地一颤,那么残忍的话,竟然被他那么轻易地说出口,像个玩笑一般。但他的眼神,却分明在说他是认真的。他双手十指交叉,目光锁定我,安静地等待我的决定。

      我低下头,想哭,又想笑。
      被感动的心,被揉碎的心,撕裂成两半。我已经无力去思考为什么他要在这个时候提出这样要求,也无法去考证他的话是戏言还是誓约。
      迹部景吾,你平时总说我是笨蛋。但其实,你才是个无可救药的傻瓜。
      你要什么不好,承诺也好誓言也好身体也好心灵也好,偏偏要了我唯一没有又无法给予的东西。
      未来。
      你想要一个我们的未来,我却没有时间陪伴你走过更多的春夏秋冬。我比谁都要清楚,我和你的爱情注定不是大团圆结局。
      我也不是没有设想过我们的离别,但那多少带着电影中罗曼蒂克的镜头,又或者渲染着青春梦幻的色彩。比如,你和手冢决战的时候,我看着那个宿命的网球落下,在喧嚣的人群中静静地消失了。你在比赛后试着寻觅我,却再也找不到。又或者,那是一个普通的日子。网球部一如平日坚苦训练,我看着大家的身影,忽然就看见一个触网的球,轻轻落下。于是我就在谁都没有注意到的时候,不见了。再比如,我和你路过某个街头网球场,一个刚学网球的新人不小心打失了球。黄色网球触到网,砰然落下。我就在你转身的瞬间被风带走了,无影无踪。
      但是每个设想的结局,我都为你描摹了这样的画面。你会很伤心,你会很难过,但你终究会站起来。你是那样一个骄傲的男子,你怎么会容许自己被击倒?关于我,你也许会遗忘,你也许会淡漠,你也许会假装我从来都没有出现,又或者会当作我只是路过你生命的过客。然后你慢慢长大,慢慢长大,成为真正万里挑一的男人。最后,你会和某个女人相识,相知,相爱。你会和她在一起,结婚。婚礼会很盛大,新娘的白色婚纱会很漂亮,你也依然帅得一塌糊涂。以后,你们会生两三个或者更多的小孩。你抱起你的小孩,逗弄他们发笑,然后你也会笑起来,你的妻子在一旁看着你。你们都很幸福的样子,不,你们绝对都会幸福的。最后的最后,你和你的爱人会一起慢慢变老,直到头发花白都相濡以沫。
      我偶尔也会为这个电影的结局加上一点花絮。
      某年某月某日的一个夏天,你偶然翻起中学的相册。那是一张网球部正选的合照。泛黄照片上的男孩子依然意气风发,年轻不懂愁肠。唯一的女孩子站住你身边,秀发及肩,浅笑吟吟。
      你的孩子趴在你的膝头,手指着那个她问,“爸爸,她是谁?”
      “那是我一个认识的人。”

      我为第一千个夏天设想了无数的片尾曲,却从来没有想到它会提醒在我心中哀鸣。夏天明明还没有到啊,春天的樱花甚至都还没有开放,为什么就要面临结束的尾声了?
      一直以来,我都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坚定地相信着。我们会在一起,直到夏天结束后。关于我们的明天,我从来只设想到夏天末尾,而不能去想更遥远的时光。
      如果我戴上那枚戒指,不仅仅是意味着承诺,更代表着残忍的烙印。他的目光,从来都看得很远。可我陪不了他那么久,也背负不了那么沉痛的重量。如果我够自私,如果我爱他,那我应该可以假扮笑容接受那枚戒指,开开心心地和他一起渡过这个春天,然后在夏天不告而别。我想,这样也不是不可以。一边承受着戒指束缚,一边忍耐着离别的痛苦。但是我真的能够坚持到最后一步吗?是的,大概,也许,能够,做到。
      如果我说不,那我们之间的所有,就全部会消失了。之前设想的一切都不过是海市蜃楼,而未来的日子就充斥着反复的折磨与痛苦,甚至,后悔莫及。
      那他呢?他要怎么办呢?
      我忽地就想起那天夜里,他抱着我说“别离开我”。那是他唯一一次暂时放下他的骄傲低声请求我的允诺。那一天,我答应了他,答应的同时也就是在欺骗他。因为我是一个没有未来只有夏天的人。我已经背负了谎言的罪孽在身,现如今,还怕再多一项吗?
      无数次的设想中,我都在悄悄地询问:
      Keigo, will you forgive and forget me someday?
      令我唯一胆怯并且畏惧的答案,就是你永远都不会原谅我的背弃。
      就算是成为在你生命中“一个认识的人”也好,我都不要变成你讨厌的人。
      因为我爱你,再多爱一天也不够。
      但时间从不等待。
      是现在就彻底断绝让分别提前,还是背负着无法实现的诺言并且最终食言到底?
      我抬起手,右手覆上那枚闪闪发光的戒指。轻轻地摩挲着,冰凉的触感,圆滑的宝石,一点点侵染心脏的空间。
      如果戴上这枚戒指,一定会很好看的。但是,那应该是属于某个别人的东西。我还没有穷到非要掠夺别人的未来才可以安心地走下去。迹部景吾的未来,应该像我自编自导的电影中演的一样,有过年少懵懂的爱恋却最终失之交臂,然后青春散场少年成长,在属于他的漫长光阴中邂逅属于他的真正的爱情。
      你的未来,我还给你。

      “我拒绝。”
      说话的同时我抽回手,坚定地看着迹部。
      他的表情,他的眼神,弹指刹那间风云变幻。他张了张嘴,嘴型似乎是要骂笨蛋,又像是要吼傻瓜,但却什么都没有说。他只是看着我,随即移开目光,像是看见了什么脏东西,恨不得阻碍他的一切全部都消失掉。
      “所以,我们。”只是我话音未落,他抓回戒指抢先开口吼道,“我们分手吧!”
      听到他说出口,我竟然觉得有些释然。果然,他绝不会允许自己被女人甩掉。就连分手这样的话,也从来只有他说过别人听,没有别人讲给他的份。就连最后的最后,迹部他都保有他高贵的骄傲。
      他站起来,没有像往常一样拍拍衣服打点领口。他只是砸下了一句话,便留给我背影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那句话,终于将我忍耐了一天的眼泪再度击落。
      “白河星,我看错你了!”

      迹部景吾,我其实是一个胆怯懦弱不敢承担未来,时而理智得过分时而笨拙得可怜的傻瓜。你一点都没有说错,我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小气鬼。
      喂,景吾。如果我说我只有一个夏天的光阴来爱你,你会停下你的脚步吗?如果我说我不能接受戒指是因为我们注定要分别,你会收回你之前的话吗?如果你知道我丢弃了多少美好的东西我放弃了多少美丽的回忆来追上你,你会回来抱住我说再也不要分开吗?
      我揉揉眼睛,嘲笑自己的假想小剧场。
      他如王者般的骄傲与自尊,怎么会容忍再一次的转身呢?
      景吾,你知道吗?我不想对你撒谎,却又不得不编织一个又一个美丽的谎言。从一开始,我就只能给你加上保质期的爱。如果你要得更多,那我只能说不。太过完美的谎言,我做不到。我不够狠心,也不够果断。所以我只能说再见,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一千年的再见,一千次的永不再见。我始终都说不出,待会儿见。我说过那么多谎话,但你要记得,我唯一的真心,是从来没有欺骗过你的。
      你是我的光,而我是你的影。
      有些东西,注定是不能曝光在太阳下的。
      你我的一切,都被照相机的旧胶卷定格在那个刹那就好了。
      少年在少女身边,少女在少年身旁,相片上看不见的地方,两个人的手,十指相扣。

      一部名为离别的电影,导演是我,制片是我,主演也是我。
      这不过是一场蓄谋已久的爱情悲剧,在我和他的寂寞影院,提前公映。

      第八十回

      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8章 第八十回 我是你的别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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