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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中篇、竹梅凛冰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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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竹梅凛冰霜
最近几日,紫胤真人发觉自己的两个小徒弟,总有些神思恍惚的样子。
只闻铛地一声刺响,镔铁长锤一下子敲歪了,顿时将那还未铸成型的剑身击出一道深深折印。陵越陡然一惊,忙住了手,看着那已然扭曲的废剑,心中又是惋惜,又是悔恨,低声道:“师尊,弟子——”说了半句,便不知该如何接下去。
紫胤面上神情不动,出言指点:“锻剑时需得心神专注,不可有半分大意。你素来沉稳,怎会有此差池?”
陵越垂头不语,过了半刻方道:“弟子再去重铸。”
紫胤见他起身时脚步凝涩,汗珠顺着发梢滚落,知他已是累极,便抬手止住:“今日便罢。铸剑一道,天时、地利、铸剑人之心境,缺一不可。明日再续,也是一样。”
“是,谢师尊指教。”
“陵越——”紫胤一语唤出,却又有些迟疑,心想弟子年岁渐长,许多事情,或许他这做师父的,已不必再多言。末了,只淡淡问道,“可有心事?”
陵越未想到师尊会有此一问,一时不知如何对答,略微睁大了眼:“师尊……”
紫胤看在眼中,只点了点头,挥手道:“去吧。”
待陵越行礼离开,紫胤这才拂袖起身,飘然下了铸剑台。
他早已修得道剑无双,从容跟在陵越身后,前面那步履匆匆的少年,竟是半分也未觉察。
此时正值岁末,整个天墉城被皑皑白雪覆盖,雪花还在不停地落着。一阵山风呼啸着拂过,扬起少年的衣袂与长发,衬得他背影颇有些单薄,然而,却又像是雪地里的青松一般,任它风吹雪侵亦是不倒。
顺着经库背后狭长的走道一路前行,紫胤随着陵越来到城西的偏僻处,此处背靠悬崖绝壁,罕有人至,紫胤在天墉城居住多年,自己也未来过几次,却不知陵越为何如此轻车熟路,心中倒渐渐讶异起来。
眼见陵越在城墙前站定,伸手在那被白雪覆盖的墙面上摸索了一会,而后用力一推——竟推开一扇暗门。
门内,青石阶梯顺着陡峭山壁,一路斜斜向下,行至尽头,竟是一片开阔的谷地。
隆冬季节,山坳中自是一片萧瑟,然而却有数排半人高的松柏幼苗,傲然挺立风雪之中,平添一抹苍翠之色。
百里屠苏与芙蕖两人,正将手中的白茅扎成草垫,眼见陵越来了,芙蕖抿起嘴,眼圈也红了,语声中带着的委屈:“大师兄,今天又有一棵松树冻死了。”
此时距那日三人一同种下松柏,又已过去两年时光。少年的个头蹿得极快,屠苏和芙蕖两人的发顶,已快够到陵越的眉棱了,而松树却生长缓慢,每年还有不少因气候太过寒冷而死去,即使施以法术,亦难挽回。
陵越蹙了眉:“是么?”他并未多说什么,只伸手在二人的肩头轻拍一下,以示安慰,之后俯下身,拾起一张茅草垫,往那松树干上扎去,“你二人先回去,余下之事,由我处置便可。”
“这怎么行?”芙蕖摇了摇头,垂在颈边的发辫也跟着左右晃动,“芙蕖想留下来帮忙。”
屠苏一直没开口,此刻却走到陵越身侧,与他一同将草垫裹在树干上。不想那茅草扎得甚松,稍微一挣,竟然散开了。两人正要去捡拾,忽见眼前伸来一双修长有力的手,动作极是简洁利落,顷刻间,便将草垫稳稳缚在了树上。
顺着那双手往上瞧,云白宽袖直垂至腕处,再往上则是靛蓝长衣,在雪地的反光下,看得一清二楚——整座天墉城也只有一人的服饰如此。陵越与屠苏脑中嗡地一声响,对望一眼,一齐单膝跪地,恭敬称道:
“师尊!”
那边芙蕖也吓了一跳,忙清脆唤了一声:“紫胤长老!”
紫胤直起身,将衣上碎草拂落在地,定定瞧着两名小徒弟,自鼻腔中冷哼一声。
“师尊——”屠苏刚一出声,衣角却被陵越一扯,连话也被抢了去:
“师尊,弟子擅自行事,与师弟、师妹无关,请师尊责罚!”
紫胤瞥了一眼陵越,心想我还未说要罚,你倒接得真快,当下反有些无奈,微一摇头,言道:“我道你二人怎么日间神思恍惚,原来竟是夜不归宿,胡闹至极!”
陵越与屠苏头垂得更低,不敢再接话,旁边芙蕖却大着胆子开了口,声音也是颤颤地:“紫胤长老,我们种下的松树最近死了好多,大师兄和屠苏师兄这才会每天过来看护的,长老可千万,千万别怪他们呀……”
紫胤目光环顾四周,口气略缓:“你三人……何时种下这些树的?”
陵越答道:“两年前。”
“为何会心生此念?”
“弟子等人昔日下山,见昆仑山南一片沙漠戈壁,便想从此处植树……用以阻挡风沙。”
紫胤听闻,像是一时忆起了什么,神情间浮起淡淡的怀念之色,隔了片刻,方一拂衣袖:“如此倒也无可厚非。为何从不见你们提过?”
“此举是弟子异想天开,不知能否成功。本想等树成活,再禀报掌门与各位长老,只是——”
“只是最近,树死得越来越多?”
陵越心下有些黯然,低声道:“是。”
紫胤伸手在身边的树干上一捻,只见灵光如流萤般顺着手指腾起,便知他三人定是在树中土里注了灵力,如此煞费苦心耗费灵气,难怪方才铸剑之时,连铁锤也握不稳了。
此间关节想通,紫胤心中反倒觉得好笑,颔首道:“起身吧!”
三人这才站起,芙蕖偷眼望去,见执剑长老言辞虽严厉,面上神情,却像是带着笑意,不由得大为放心,立刻笑嘻嘻地道:“长老,您既然过来啦,就帮帮我们吧?”
紫胤不置可否,只负手在在谷中踱了一圈,随口指出栽种不妥之处。三人不知长老不仅道法剑术精湛,对这种旁门杂学也甚是精通,敬佩之下,忙照他所示办了。
谷中树木种得甚是均匀,唯有一处像是撒多了树种,挤挤挨挨地冒出一片茂盛的苍翠。紫胤行至此处,不由蹙了眉,却未发话。
陵越跟在师父身后,神情微有些窘迫,原来此处正是他当日偷偷睡懒觉的地方,树种散了一地,虽然拾起了大半,却仍有不少遗漏,所以树苗生得格外繁茂。他心虚之下,忙问道:
“师尊,可要移走几株?”
“不必。树木尚幼,若冒然移动,伤了根基,反而活不成。”
“是。”
一番忙碌之后,已是后半夜了。屠苏与芙蕖年幼,连日忙着看护树苗,早劳累不堪,靠着树干昏昏睡去了。陵越脱下外袍,裹在屠苏身上,将他负在背上,紫胤亦抱起芙蕖,师徒二人一前一后,往城内去了。
行至半路,紫胤忽然开口:“明日免你与屠苏早课,往后每隔三日,可来此地照看树木。”
陵越讶异之下,心中升起一阵暖意来,低声道:“谢师尊。”
“未说不罚你。明天自去见妙法长老,请全本召南经,巻写十份。”
“……是。”
紫胤沉默了半刻,而后摇头道:“松柏虽是常青不凋,然而能否成才,仍需凭借天时地利。世间万物,生灭有定数,强求不来。”
“师尊——”陵越忽地抬头,明亮双目朝师父望去,“师尊虽常提及天命,可弟子深信事在人为,怎可轻言放弃?”
他师徒二人一番对答,登时将陵越背上的屠苏也吵醒了,迷迷糊糊地道:“师尊,不管结果怎样……也要试试看才知道。”
紫胤转头瞧着自己两个小徒弟,不禁在内心深处喟叹一声,想他二人终不是清修入仙的性情,此一生该如何走下去、会见到怎样广阔的天地,实在无可预料。便如这尚幼的松柏一样,不知究竟会长成何等模样?
他虽教导弟子要顺应天意,然而事情临到自己头上,却又无法真正安心放手。想来,即使历遍了世情、悟道成仙,终究还是会有诸多牵挂罢。
——只愿,他身边的这几名少年,是那最后能成活下来的松柏吧。然后,终有一日,能生出亭亭如盖的枝叶。
那时的陵越与屠苏,全然不知师父心中所想。屠苏开口辩了一句,随即又合上了眼,陵越道了声“师弟”,不听他应答,便知他实在是累极了,便不再唤他,转头又问:“弟子先前也曾翻阅书籍,仍有多处不明。却不知师尊怎会对种植一道,了如指掌?”
紫胤沉敛肃冷,除教导以外,极少与弟子闲谈,陵越屠苏对师尊敬畏有加,也从不过问。然而,或许是这一夜的雪落得太过轻柔,教人的心也跟着放松下来,紫胤略微一愣,便答道:
“许多年前,也曾与友人一同种树。”
昔日天火陨落,昆仑山下气候变迁,即便用水灵珠之力,也只能缓解一时,此后的许多年里,他也曾与同伴陆续手植了不少树木。那时他曾有位挚友,在山上独居多年,对山林之事,最是了解。
后来,千里黄沙扬尘,终又回复旧日的草木葱茏,岁岁年年,枯黄转新绿,循环往复。只是,身边友人一个接一个的凋零,却是再也不能归来。
陵越继续问着:“莫非也是在昆仑一带?”
“便是月河谷,曾经也是沙漠。”
陵越与师尊共同下山时,也曾去过那里,只记得是片极美的绿洲,泉水蜿蜒着穿城,远远望去就像是一弯新月,却是无论如何想象不出,过去是怎样一片荒凉的沙漠?他听闻此言,更添了几分信心,连脚步也轻快了许多。
正想着,却见眼前紫胤的身影忽地一滞,他凑上前看时,却是芙蕖睡得正香,整个脑袋全靠在紫胤的臂弯里。小姑娘最是爱美,寒冬腊月也不忘记采了红梅花别在头上,此刻花瓣被挤得扁平,红艳艳的汁水全蹭在他袖子上。
紫胤生性最爱洁,衣衫上连一点灰尘也不能沾,对自己的爱剑更是时常擦拭,如今见到这般情形,只有无奈一声长叹。而那边陵越忍了许久,终还是笑了出来。
一阵山风漫卷,带起隐隐的梅花清香,身后无数松枝随风轻摆,竟也有了几分松涛万壑的意蕴。鹅毛白雪从阴霾的天空上不停地落下,越下越大了。
***
第二年,陵越到了弱冠年纪。初春与众位同门比武较艺,凭一柄霄河长剑、一套空明剑法技压全场,往年还有不少同门直呼他“陵越师兄”,到如今全改了口,皆称他一声“大师兄”。
脱下云白短衫,换上深紫长衣,再由紫胤亲手为他加了玉冠,便是成人了。谈吐处事之际,也开始学着师父的模样,越加的沉稳端凝。
百里屠苏入门已有五年,虽被掌门下了禁令,不得离开昆仑山,然而从这一年起,也被师尊或是师兄带着,在昆仑一带处置些简单的事务。
芙蕖却仍是一副小女孩的模样,仿佛只要有两位师兄在身边,便什么也不必担心,成天无忧无虑。她剑技逐渐精湛,最爱干的事渐渐变成了在侠义榜上翻榜单,见到了有趣的任务,便拖着陵越与屠苏去挑战各路人马。
时光慢悠悠地滑过,除了山谷中的松柏悄无声息地长高以外,别的,似乎一如往常。
那一日,三人在谷道旁,偶然救下一株险些被蛊雕吞吃的兰仙。三柄长剑如流星堕雨般一齐掼出,顷刻将那雕怪钉在地下,剑法精妙无匹,简直配合得天衣无缝。
那兰仙化作一位青衫少年,自称名叫幽兰,前来昆仑修行,却因气候恶劣,令他元神日渐衰弱,甚至无法下山。
师兄妹三人略作商议,便由陵越御剑携他返回故土。临行前,幽兰作为答谢,送了几枝玉山竹给三人,随即离去。
百里屠苏手中握着竹节,望着陵越登剑乘风,一路下了山,目光中不由得又露出羡慕的神采来。
芙蕖在旁瞧见,微笑道:“屠苏师兄,等再过几年,你也能下山了呀。”
屠苏却只摇了摇头,并不答话,心中却想,兰草亦有故乡,而他自己身世有诸多隐秘,故土在何处,灭族仇人在何方,身中煞气如何消解,却是没有半分头绪。
屠绝鬼气,苏醒人魂,究竟,要等到哪一日。
他低头看手中幼竹,想到去年与师兄同抄那召南经,卷中有载,玉山竹不同寻常翠竹,最耐苦寒,随处可生,便道:“师妹,将它也种下吧。”
芙蕖最是贪玩,听到这话连连答应:“好好,咱们去种在山谷里,不然全是松柏,多单调!”
两人找来竹篮,将竹节吊在水面上,几日后,当下端生出了细长的根须,便将它埋入山坳的向阳处。刚下土时,细细的像是经不起风吹,然而种下它,便像是种下了虽然单薄却不灭的希望。
玉山竹果然极易成活,无论漂泊至何方,随意往土中一插,便枝繁叶茂。经过一春一夏,窜得倒比松柏还高了,到了秋日,已然成林。
再过一个冬,师兄妹三人将此事秉告了掌门涵素真人,于是,待到次年春日,众位天墉弟子纷纷在荒芜的山谷中植下树木。昔日登高眺望时,只见得西面山峰萧杀一片,而今再看,已是连绵不绝的涨眼明绿扑面而来。
后来,百里屠苏因被同门误会、私逃下山那年,在山脚下的小茶馆中,听到有行脚商人议论纷纷,皆说这两年西山的路途上,风沙小了不少,比以往好走多了。
那时,门外传来错杂的脚步声,又轻又稳,屠苏在天墉城上八年,一听便知是门中弟子追来了。他一手抄起放在案上的焚寂,几步掠至窗前,一纵身便翻了出去。
虽然在四处奔逃的危机中,然而,听到那般的议论,屠苏心中也不免升起一阵近乎于得意的轻快之情来。往日光景自脑海中一闪而过,他不禁微微勾起唇角,脚步却丝毫不停,一路奔过小巷,飞快地出了城。
清晨的第一线阳光照上了他的脸,足底的官道笔直铺向天尽头,不知终点在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