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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篇、岁寒知苍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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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篇、岁寒知苍松
百里屠苏刚一推开那扇青铜暗门,清香气便顺着山风扑面而来。
时值六月凉夏,轻白的雪莲花在山坳里一蓬蓬地盛放,远远望去,便像是晴空里的云朵落在了山间。
他入天墉门下后,还是头一次来到此处,一时竟被眼前的景致惊得愣住了,过了好一会,才顺着青石台阶,一步步走下去。
双脚刚踏上谷中的山石,便踢到了一样物事,草丛随之一阵悉索晃动,隐约露出半幅雪青色的衣衫。
百里屠苏下意识地向后一退,眼前却又没了声息,他这才又探头向前望,只见一个修长的少年身影躺在地上,半身几乎被长草埋起来,手臂枕着头,脸上还扣着一册剑谱,睡得正沉。
即使不看脸,他也认得出此人。
——整个天墉城内,为了习武练剑方便,将袖子和袍角擅自截短半截的,除了他那位陵越师兄,还能有谁?
百里屠苏虽比同龄少年都要沉敛许多,然而见到这等情形,心中也不免升起了捉弄人的心思,当下也不说话,只屏息着小心翼翼蹲下身,而后飞快地一伸手,将那册剑谱从陵越脸上猛地掀开来。
明亮耀眼的盛夏阳光瞬间洒落,陵越的眼睫翕动几下,立刻蹙眉抬起手,挡着眼睛,有些迷迷糊糊地开口:
“……玄真剑还未练好,这册太虚剑谱……不可乱看。”
待一句话说过,他神识才清醒了些,揉了揉双眼,坐起身来,神色间,竟带了难得一见的窘迫——想是他一向自律勤奋,如今却被人撞见在太阳底下睡大觉,未免有些不好意思。
百里屠苏双眼一眨也不眨地盯着陵越:“师兄,师尊命你辰时三刻在铸剑台相候。”
“师尊他……”陵越终于全然醒过神来,听闻此言,眉梢轻抬,带出几分神采飞扬,“多谢师弟告知!”
“恭喜师兄。”
“嗯?你怎知——”
“铸剑台不许弟子们随意出入,师尊有嘱,定是要教师兄铸剑之术了。”
陵越的目光中不由带起些微的得意:“待你再长几岁,师尊也会教你。”
百里屠苏合起手中的太虚剑谱,也在草丛中坐了下来:“屠苏唯愿练好剑技,不求其他。”
陵越想到师弟刚被师尊带回的那一日,衣衫染血,双目空洞,面上一副狠绝的神色,不由得心中一凛,却并不多问,将话锋一转,问道:“你怎会寻到此处?”
“芙蕖师妹说,师兄肯定在这里——”
“嘻,我说什么啦?”屠苏话未说完,便被一个清脆的声音打断。两人仰头看时,正瞧见少女迈着轻快的步子,从青石阶上走下来。
“大师兄,我都听见了,紫胤长老要教你锻剑呢。等你学好了,帮我和屠苏师兄打两把好剑,行不行?”
“休要胡闹。师尊还未传授,不敢应承此事。”
芙蕖笑盈盈走上前来,忽地睁大了眼,上下打量了陵越几眼,问道:“大师兄,你头发上好多草叶。说要栽树,怎么全栽到自己头上去啦?”
陵越被她这么一调侃,心中又是一窘,还未答言,那边屠苏想到自己刚来时见到的情形,心中觉得好笑,已是忍不住清咳了一声。
陵越只当作没听到,将发梢上所沾的草叶抖落,便要站起身来。然而他起身颇急,又未加注意,一个没系紧的布包自衣襟间滑落,顿时散了满地的松柏种子。
三人忙一齐俯下身去捡拾,那松子本就细小,又混在土中,仔细找寻了许久,也不知是否找全了。屠苏心存疑惑,一边将寻到的松子递到陵越手中,一边暗自思索,片刻,终于还是开口问道:“师兄是……打算在此地植树?”
“是。”陵越点点头,“昆仑山南乃不毛之地,若有山林,便可做为屏障,令过往商客少受风沙之苦。”
芙蕖笑吟吟接着道:“前几天啊,掌门师父派我们几个去那边除妖,屠苏师兄你没下过山不晓得,那个沙尘啊,真是可怕,树林要能早点长起来就好啦。”
屠苏听闻,心想原来师兄昨日是除妖归来,晚间又在经库中为他讲经直到深夜,难怪今日会这样困乏,思及此处,不免歉疚,低声道:“师兄,全是因我——”
陵越知他心中所想,忙出言止住:“此事不必多说。”眼见屠苏默然垂头,心中又有些不忍,补了一句:“师弟可愿一同种植松柏?”
“……好。”屠苏抬起头,面上的神情并不见什么变化,然而一双眼中,却隐约有流光闪动。
***
夏末秋至,昆仑山上的雪莲花开了又谢了,播下去的松柏种子抽出了嫩芽,若是不细看,便几乎与杂草没什么分别。
师兄妹三人之间,并不常提及那隐藏在天墉城最西端的山坳,然而,无论平日里修行有多清苦,总会至少有一人前去照看,仿佛彼此维持着一种无言的默契,共同守护那片微不足道的、单纯美好的梦想。
风从四面八方来,昆仑山那样大,松柏生长的那样慢,沙漠是那样的广博,真的能撑起一片绿色的屏障吗?没人去多想这些,只盼望,能做到一点,便算一点。
某个晴朗的月夜,山下还是舒爽的八月凉秋,而山巅上,已是颇为寒冷了。
陵越辞别师尊,离开铸剑台信步而行,不知不觉间,又来到那青铜门前。近日天天来此地,竟比回剑塔的路径还熟悉了。
刚下了青石阶,便远远瞧见两个身影并排半跪在草丛中,月色洒了满谷,将二人的发梢也染上了微微的银光。
陵越慢慢行至两人身后,还未开口,芙蕖听到脚步声,已站起身来,唤道:“大师兄,你也来啦。”
那边屠苏却像是神游天外,直听到芙蕖的语声,肩膀这才一动,起身回头,行了一礼:“师兄——”想说什么,却是欲言又止。
陵越却是看的分明,略蹙了眉,问道:“有何事?”
“……”屠苏微一摇头,伸手一指脚边的松柏幼苗,“天气越发寒冷,不知树苗可会冻死。”
芙蕖不由得笑出声来,摆了摆手:“难怪屠苏师兄这样闷闷不乐的,我先前问,他还不肯说呢!还是得大师兄来问呀。”
陵越听闻,嘴角亦是微微牵起:“不必担忧。”见屠苏抬起头,一双明亮的眼睛望着他,便接着言道,“松柏最是坚韧不拔,常青不老,若是不历经严寒,反而无法成才。”
屠苏似是若有所思,低声重复:“不历经严寒,反而……无法成才。”
“师尊曾言,为人也是一样。即便山上十年磨一剑,也是要在尘世中历练一番,方可成人。”
屠苏默然点头,站到陵越身侧,暗自打量他这位师兄。他自己不过十多岁年纪,陵越则长他六岁,虽然依旧是有些单薄的少年形貌,却高出他半头,剑眉朗目,修长玉立,举手投足间,带出些青年剑侠的锋芒气度来,不由得心中颇有些羡慕。
——难道他百里屠苏,便要在这昆仑山蜗居一生吗。
他身世复杂,又历经种种大变,入门几年,各种思绪混乱纷杂,直至今日,心中才逐渐坚定了日后想要下山的念头,从此便未再动摇过。
二人各怀心思,一时间皆沉默下来。
倒是芙蕖眼尖,一侧目间,见陵越腰间悬了柄明如秋水的长剑,却非平日里所用的霄河,不由得拍手赞道:“这是大师兄新铸的?真是好剑。”
“哪里,还相去甚远。”陵越对夸赞倒并不在意,只扬剑在手,随意挥了一挥。
他少年心性,念头电转之际,将剑随手一抛,同时暗念咒诀,剑脊在暗夜中划出一抹弧光,随即稳稳凝在了半空。而后他腾身一跃,双足轻巧站在狭长的剑身上,冲二人一伸手:
“师弟、师妹,可愿与我一同试试这把剑?”
屠苏听得一愣,随后亦是眉目轻扬:“好!”翻身便上了剑尾,与陵越并乘一剑。
芙蕖却有些忸怩,垂下头,足尖在地上点来点去:“大师兄,芙蕖的轻身功夫练得不好。还有啊,屠苏师兄,你不会御剑术,可要小心些……”
“无妨,我可指点你一二。”
芙蕖立刻喜上眉梢,取出剑来,晃悠悠地浮上了半空,在原地轻轻转了个圆圈:“大师兄愿意指点,那再好不过啦。不如连屠苏师兄也一起教了吧?”
屠苏一摇头,语声平淡,仿佛并不甚在意:“师尊有命,我不能学。”
“哎,那好可惜呀,大师兄,不然我们去求求紫胤长老吧?”
芙蕖方说到一半,只听陵越略抬高了声音,道:“芙蕖师妹——”
“嗯?”芙蕖还未返过神来,便觉一阵劲风扑面,她下意识向后一仰,陵越的掌缘已擦着头顶削过。她御剑术本就修得不怎么出色,惊惶之下,直向下堕去,幸而屠苏伸手一捞,扯住她衣袖,这才稳住身形。
“御剑咒诀,首要便是心神宁定,师妹可记住了?”陵越一挥衣袖,带着屠苏向着夜空疾驰而去,声犹在,人影已杳。
芙蕖忍不住要顿足,思及自己仍在剑上,忙止住了,一边催动脚下长剑向前追赶,一边喊道:“大师兄,你使诈!这次不算!”
只闻一声轻笑顺风飘来,却不知是陵越,还是屠苏的。
三人沿着山势御风而行,中途陵越随口指点几句,芙蕖一一记下。她毕竟是掌门座下弟子,天资颇高,只是平日不甚上心,这才修行差了些。此番被陵越一激,倒拿出十二分的心思来,不到一会功夫,便有了不少进境。
此刻夜渐深沉,放眼望去,周遭是漫天星子,一轮明月悬在中天,近得仿佛伸手便可抓住,而脚下崇山峻岭,被月夜笼了一层清辉,更是美不胜收,便如同身在幻境一般。
百里屠苏不会御剑术,此番还是头一次御剑乘风,新奇感叹之余,不免又想,日后终要执剑踏遍山河美景。方才不枉一生。然而许多年后,当他终于下了昆仑山,习得了腾挪之术后,心境也早随之变迁,眼中所见到的天下,更与昔日所想的不同了。
不过,时光毕竟无法重来,过去的也不能预测未来的。
彼时年少轻狂,总觉得,但凡手中有一柄剑,便是破云逐雾,摘星落月,亦不在话下。
山上气候变化莫测,先前还是晴空万里,只隔了片刻工夫,云气便慢慢聚拢上来,等三人游玩一周,按剑回到山坳中时,阴霾的空中,已飘起了零星的雪片。
芙蕖抬手去接那雪花,微颦了眉:“下雪了,松树苗真的不会冻死吗?”
屠苏沉默不语,却忽然俯下身来,掌间腾起一团小小的暖黄火焰,置于一株柔嫩碧绿的树苗旁边,正是他在家乡时便会使的一招炽炎咒术。
陵越在旁瞧见,不免失笑,心想如此炙烤,这松柏苗不仅活不了,倒是要死得更快了,便出言道:“你二人皆习过木系灵术,若尝试为草木注灵,应该会有助益。”
屠苏双目一亮,即刻撤去掌间火焰,颔首道:“师兄指点的是。”
芙蕖亦笑吟吟道:“那咱们这就来试试看。大师兄也来帮忙可好?”
陵越眉目间微露难色:“我五行主金……与木灵法术相克。”
“师兄五行主金次土,木依土而生,或可一试。”
陵越听闻,颇觉讶异。要知木土其实相克,然而五行相生相克,变幻无穷,屠苏这番思量,倒跳出常规之外,不免要教人另眼相看了。他略一思索,心想若任由两名师弟妹施法,毕竟不甚放心,便点头应允。
三人当下寻了块空地,陵越以剑尖在地下画出一座简单咒阵,与其余二人各自坐定一角,只见一阵明澈的清光扶摇直上,随即如涟漪般四散开来,渐渐充盈了整座山坳。
雪无声地落下,将四野全染作一片绵白,然而谷中的草木沾染了灵气,却发出点点碧绿的荧光,乍一望去,便像是天上的星空倾入了地下。
四周一片岑寂,那时三人谁也没有想到开口说话,却又像是全然知道彼此的心思,便什么也不必再说。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几乎是整个冬天,天墉城西角那片不知名的山坳里,一直是草木葱茏,仿佛最后一抹夏日残影,留恋着不肯离去。而那在暗夜中闪烁着点点清光的奇景,则留存于少年们的心中,永生永世也无法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