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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承】 ...

  •   【承】

      太一峰顶上,群山万壑,空寂无声。

      唯有陵越的布靴踏在厚厚白雪上,发出簌簌轻响,转眼也被朔风吹散了。

      湮没于时光中的古老修仙门派,隐身在这终年不化的雪峰中,无从得知,无从寻觅,犹如一场漫长的虚空大梦,一方飘渺的镜花水月。

      天边一抹残阳半落未落,映在孤立于绝顶的巨大石剑上,投下浓重的暗影。稍一靠近,剑脊上顿时泛起层叠清光,涟漪一般蔓延至四周,与紫胤谷中所设的结界,倒有八分相似。

      只是,要更加古老庞大,复杂难解。

      陵越沿着峰顶结界绕了一周,待重新返回剑下,依旧如来时一般端凝沉稳,神色间不见半分焦躁,闭目沉思良久,方一手抚上石剑。

      剑脊上猛的明光大胜,被风侵雪蚀得几乎看不清痕迹的咒印一时间仿佛全活了过来,面目狰狞的要将这入侵者远远甩出去。然而陵越的身形却伫立不动,任那强盛灵息卷起他袍袖衣袂,瘦削有力的腰杆始终挺拔如一柄出鞘的长剑,凝视前方的双目之中,隐有华光流转。

      如此不知过了多久,当思绪渐趋空明之际,他五指终于稳稳贴上了那冰冷的石刻。

      一霎时,风止力消,四野又复平静。

      陵越这才长呼一口气,心下稍松,一手顺着剑脊上模糊的字迹摸下去,另一手拔出佩剑,以脚边白雪作纸张,将破解之法划在地下。

      此时暮色渐沉,最后一线夕阳也隐入群山之后,而他夜视之力早练得极佳,竟无半分阻碍。

      四周静到了极致,连风也停了下来,彻骨寒气将时间的流逝也一齐冻住,在这样的苍莽雪域呆久了,仿佛连血肉之躯也化作了微不足道的山石尘埃。

      忽地,有轻微的响声从山峰另一端响起。

      初时只细微得恍若雪片零落,之后却越来越近,在一阵清脆的金铁碰撞声中,像是有什么人迈着轻快而有力的步子踏雪而来,在浩荡天地间,一波一波荡了开去。

      那声音有着几分熟悉的意味,一下一下,仿佛踩在陵越的心上,让他原本澄澈无尘的思绪也起了波动,不自禁的便停下了手中待做的事情,转过身来,向声音来处望去。

      绕过一道屏风般的大山壁,一个身影逐渐出现在他视野中。

      那人全身着黑,几乎要与夜色融在一起,然而漫天的星光却清晰地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形。

      他左肩与左臂上,戴着形制特异的银甲,前行的时候,手臂轻轻与背上斜插的佩剑剑柄相碰,便发出了轻微的金铁脆响。

      就像是……与多年前一样,与记忆中的一样,没半分改变。

      陵越望着那人,像是有些讶异似的,稍稍抬高了眉,而那人也在同时瞧见了陵越,脚步顿时停住了,定定地回望过来。

      那一刻的光阴至长,又像是极短,思绪驰骋之际,一念翻涌之时,已是十几载的岁月随风逝。

      本该万分讶异的,却又在内心最深处觉得理所当然,山道看近行远,歧路殊途同归,无论分别了多久,多远,指不定在什么时候,便会再次巧遇。

      陵越心中暗自长长呼了口气,再开口之时,只觉得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师弟,别来无恙。”

      百里屠苏遥遥冲他一拱手,语音穿透夜空,清晰传来:

      “师兄。”

      ***

      重逢之际,言语仿佛都已成了多余。

      二人对望片刻,百里屠苏才当先问道:“师尊……还有各位师兄弟,都还好?”

      陵越略一点头,权作应答,而后反问:“这些年少闻你音信,究竟去了何处?”

      “许多地方——”百里屠苏与陵越并肩立在山崖上,悠然开口,“中皇雪峰,东南海底,西北荒漠……”

      陵越听他挨个细数近年所历,话语虽简短,却也像是随他一同去那些地方走了一遭,目中浮起一抹极浅的笑意来。末了,淡然问他:“可打算再回天墉城?”

      百里屠苏沉默了一会,而后摇了摇头:“尚未决定。”

      陵越知他心意,当下一颔首:“也罢。”

      遥想那日,百里屠苏死局逢生之后,终回到天墉城,践诺昔年与师兄妹立下的誓约,却是第二日一早,便再次下了昆仑山。

      那时距离蓬莱一役,已相隔十年之久,陵越执掌门派多年,心境也非昔日可比,知晓这位师弟,毕竟志在更遥远的它方,况且,若任命执剑长老一职,无论是阅历还是心态,他都依旧太过年轻了些,便未加阻拦,放手任他下山游历磨练去了。

      ——君子一诺重千金,而今又是十年过去,重逢之际,他依旧未允诺回山接任,想必尚有诸多考量罢。

      两人不免相视一哂,只听百里屠苏又问:“执剑长老之位,尚空悬无主?”

      “自然。”

      “以师兄眼界,当是难选。其实那日回山,见你收了弟子,我已十分诧异。”

      “玉泱资质上佳,再过几年,便不需我管教。”

      “师兄凡事亲历亲为,山中岁月漫长,不做些什么,恐怕反会无趣。”

      陵越听了险些失笑,胸臆中倒十分畅快——此人先是去蓬莱溜达了一遭,魂魄在玉横里睡了几载,终又复活过来,种种人间大变也都算历过了,然其后天墉一别,相隔数载,相貌看起来虽沉稳了许多,没想到这一句话噎死人的脾气,倒竟是一点也没变。

      掌门之位高处不胜寒,如今肯这般与他说话的,除了师尊紫胤以外,也只剩下这位师弟了,当下便直言相告:“确是因此才前来太一峰。不知师弟又为何而来?”

      “山下村民张榜,言此处有妖邪出没。”

      “妖邪?”陵越听到此言,有些诧异,“可此处——”

      “……并无妖气。”百里屠苏替他说完后半句话。

      “确实。”陵越抬臂指向伫立眼前的巨大石剑:“唯有破去剑上咒阵,方能入山中一窥。”

      百里屠苏默然颔首,刚要去拔背上所缚长剑,陵越一眼瞥见,知他已看出其中关窍,忙一拂长袖,将他手臂格开:“不可。”

      “毁去石剑,岂非封印自破?”

      “虽是解印关键,然而轻举妄动,恐生变数。”

      百里屠苏虽未见到陵越先前与石刻上强大的灵力相抗,然而见他神色凝重,知道必有缘故,便垂落手臂,冲他微一点头。

      他自幼专注剑技,于咒术一道,只学得紫胤的皮毛,昔日在天墉城时,派中凡有此类事务,必是与师兄同去处置,后来下了昆仑山,便再无此机缘,即便遇上铁柱观禁地前的封印,也是凭着一念不息,集全身煞气,硬碰硬将其撕裂一道创口,若论圆通平和的解咒之法,则是半分也不会。

      廿载光阴转瞬即逝,那时又岂能想到,在多年后的今日,二人竟会有再次携手的一刻。

      陵越当下不再多言,只又专心去读那石刻上的咒印,此刻夜阑深静,一弯新月自雪峰后悠然升起,银色月华正照在他脸上,沿着面部分明的轮廓,勾勒出一道清削的微光。

      未过多时,封咒已被陵越悉数破解,简短几句,便向百里屠苏交代清楚,而后问他:

      “天墉城灵虚三才阵,可有遗忘?”

      “未曾。”

      “好。”

      二人相对一点头,随即拔出佩剑,以石剑为起始点,向相反方向行去。锋锐的剑尖拖过雪地,曳开一金一赤两道明光,待重新于山峰另一侧聚首时,已各自画出一个半弧,合在一起,恰巧形成个完整而硕大无朋的圆阵。

      灵虚三才阵,是以大地为媒,真气为辅,用以禁锢他者灵力。施阵者依修为高低,最多五名,最少两名。

      昔年陵越曾用过此法禁锢百里屠苏,而今消解封印,用的也是相似的道理。

      二人各占圆阵一端催动阵法,耀目的金红清气扶摇直上,霎时充盈了四野。

      但见虚空暗夜之中,隐有微光闪现,水波一般折叠延展,随着华光明灭流转,苍茫雪域下逐渐浮现出一片琼楼玉宇,层迭转折,覆压数里,一分一分被那流光描清了骨架轮廓,优雅空灵有如一幅千年不曾展开的上古画卷。

      “谁料这荒凉雪峰上,竟有如此胜景。”陵越低声赞叹,而后向阵内跨了一步。脚底所触,已非雪原,而是光滑明净的白玉石级。

      百里屠苏无声地站在他身边,与他一同步入灵虚阵中。

      玉石所砌的亭台楼阁默立于夜色下,仿佛自成一段漫长的故事,不动声色的述说着什么,那样真实,却又虚幻的恍若一场梦。

      整座太一峰上静极了,天地间好像只剩下陵越与百里屠苏两人。

      就在那极度岑寂的一刻,脚下大地忽然剧烈震颤,带的整座幻境也一齐扭曲抖动了数下。二人倏地停住脚步,百里屠苏不知想到什么,双眉蹙起,连语速也比平日快了几分:“木生火,土生金,阵中唯缺水灵,师兄——”

      刚说一半,已被陵越一把扯住手腕:“快走!”

      话音未落,只见八方长风漫卷,掀起一片迷茫的水雾,在半空里凝做一道道铁锥般硬冷的冰凌,铺天盖地砸将下来。二人手起剑扬,明光闪处,细碎冰屑落了一地,像是洒下满地的月光。

      这一下变故仓促,还未及做出更多反应,又是漫天的冰凌袭将下来。两人看准了距离最近的一堵白玉石墙,心中转得皆是相同的念头,默契到了极致,不需任何言语,同时脚步生风,身躯在罅隙间翻飞腾挪,联袂奔到那石墙背后,才算是躲过一场危机。

      但听墙外错杂声响如急雨,过了许久,方渐渐止歇。两人避于墙下,一直紧抿着唇,沉默不动,直到此刻,陵越方才探身向外望去,再转回身时,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地道:“静观其变,小心行事。”

      月光逐渐西斜,自墙后洒落下来,百里屠苏这才看清,他这位师兄,脸颊上竟被冰凌削出两道血痕,连束发的玉冠也击碎了,早没了做掌门时沉稳内敛的模样,恍惚间,倒像是又回到少年时光。

      百里屠苏这些年游历山河,什么险境没遇上过?如今身处如此境地,心中没半分张惶,反倒隐然觉得此情此景,颇有点可笑,这时方又发现,两人先前紧握在一处的手,竟然一直没松开过,在这寒气袭人的暗夜之中,生出些微的温暖之意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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