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老头儿》酆都霜迟

2、管家父子的上午

　　29岁的关开的上午，是从八点五十五分，他所扮演的角色“管云涛”走进一家名叫“Mi Cariño”的咖啡店开始的。这家咖啡店不仅拥有一个恶心巴拉的名字，内部构造也相当古怪，他的老板明明租下了一间400平米的大店面，却只对外开放其中一个“T”字形的部分，剩下的全都划成了内部人员休息室。整间店由横纵两条走廊组成，横向的那条靠窗沿街，纵向的走廊深入店内。两条廊道都很狭窄，以至于桌椅只能紧贴过道一侧的墙壁码放。店门口设在两条走廊的交叉点上，管云涛进门的时候，工读生小秦正在给窗边的绿色观叶植物喷水，发现老板来了，她连忙放下手里的喷壶向他打招呼。
　　管云涛冲她点了下头算作回答，脚下步伐未停，直奔他自己专用的更衣室而去。十五分钟后，等他从里面出来的时候，已经完全变身为另一个男人了。这是个目测二十岁左右、长得白净清秀的年轻人，身穿套头帽衫和牛仔裤，脸上带着有点儿羞涩的笑容，看起来活像个第一次到社会上打工的大学生。
　　这位长相十分讨人喜欢的小男生此刻正左手夹着一只狗熊抱枕，右手臂上搭着一条羊绒毯子，漫不经心地晃到店内供顾客随意取阅的书架面前，似乎在寻找着什么。Mi Cariño的店长，今年同样是29岁的韩佳悦女士，忍不住对他挖苦道：
　　“啧啧，在家的时候扮老头，在外面就拼命装嫩。我说关老板，你就这么不愿意正视自己的真实年龄？”
　　管云涛，现在应该他关开了，装作没听见合伙人的讽刺，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反问道：“韩店长，我昨天放在书架上的那本书到哪儿去了？”
　　韩佳悦转身从柜台下抽出一本书递给他，不太高兴地说：“下次别再把这种书放在书架上了，跟我们店的风格也差太多了吧。麻烦你看完拿回自己办公室。”
　　关开接过书的时候没吭声，拿到手后扭头就抱着枕头和毯子走掉了。他在临街那条走廊上找了个阳光最好的双人沙发座位缩进去，在脑袋下面垫好狗熊抱枕，肚皮上盖着小毯子，摆出一副认真打算补眠的架势合上了双眼。

　　管安林他们班上午的课程安排是两节数学、一节生物和一节英语。上完两节数学课后，同学们的早饭和集中力都消耗得差不多了，因此后两节课的老师往往得使出看家绝活儿来吸引学生的注意力。他们最近换了个生物老师，原来的那位休产假去了。新老师叫徐翔，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男人，因为人长得有点小帅，讲课又比较风趣，在他们这所以女教师为主的高中里，算得上是女学生们为数不多的福利之一。长得帅就是有优势，徐老师人一站到讲台上，大部分女学生的注意力就自动回归了。男同学稍微难对付一些，不过不要紧，徐老师一上课便祭出杀手锏，几种不同颜色的粉笔头依次出手，精确命中数名试图打瞌睡的学生，引起了教室里一阵掌声和笑声。
　　“下面请被黄色粉笔头击中的同学站起来回答黑板上的问题。”徐老师努力摆出威严的表情，声音里却掩饰不住一股子恶作剧得逞的得意劲儿。
　　被黄色粉笔头击中的倒霉蛋正是沙奇同学。准确地说，是呆若木鸡版沙奇。苦大仇深版沙奇似乎很讨厌上课，至少管安林从来没在课堂上见过他。呆沙奇经身边同学提醒，才反应过来老师在叫他回答问题，于是茫然地站起来看着黑板。徐老师接手这个班还不太久，并不知道让沙奇回答问题是多么考验耐性的一件事，全班同学默数了一分多钟，他始终保持着那副刚降落到地球上的外星观光客表情。毫无悬念地，最后是徐老师先败下阵来，他微笑着示意沙奇就座，并用夸张的口气开玩笑说：“这位同学的样子让我忍不住担心，刚才那个粉笔头是不是正巧在你练功的关键时刻打中了哪个穴位，害得你走火入魔经脉逆转了？希望这件意外不会影响你将来称霸武林，不然我会内疚死的。”

　　关开被一阵细碎的“咔嗒”声惊醒了。他猛地睁开了眼睛，眼底流露出难以言喻的恐惧，反而把蹲在他面前偷拍他的两个女孩吓了一跳。他花了一点时间才想起自己身在何处，而眼前的人仅仅是些无害的路人甲。想明白之后他把身上的毯子裹裹紧，慢吞吞地翻了个身，面朝沙发继续睡觉，只留给两位女生一个翘着撮呆毛的后脑勺。

　　上午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终于响了，可惜实验班照例要矜持地拖堂个七八分钟，以便显示出与普通班的区别。管安林这周正好坐在靠窗位置，稍微侧过头便能看到窗外其他班同学们欢快地奔向食堂的身影。其中一马当先冲在最前面的是来自文科二班的沙琪同学，虽然她很快便被一大群同样饥饿的男生超了过去，但她毫不气馁地再次提速，终于在篮球场前的拐弯处实现了反超，重新成为第一梯队的领军人物。她保持着这个优势一直到食堂门口，因为其他人都被她那种舍我其谁的拼劲儿震撼到了，从精神上便萌生了退让之意。
　　管安林和沙奇赶到食堂的时候，好菜基本上都卖完了。他们俩只好分别打了没有肉的木须肉，和鱼香土豆丝。沙琪端着红烧鸡腿套餐得意洋洋地走过来，故意坐到他俩对面。
　　“上课间操的时候我就闻到烧鸡腿的香味儿了，结果果然没弄错！你们知道吗，咱们学校食堂只有这一道菜算得上实惠，一整只鸡腿才卖两块五。不过他们每次只烧一盆，基本上排在五十名以外到达食堂的人连这道菜的汤都打不到。”
　　她说这番话时的骄傲表情，简直像在宣布自己刚刚完成了勇攀珠峰的壮举。这么多年来，管安林始终没弄明白她到底是真的少根筋还是大智若愚，就像他从来没搞清楚沙奇到底是正宗的人格分裂或只是在自娱自乐一样。
　　沙奇本人此刻正专心致志地扒着自己碗里的鱼香土豆丝，看样子根本没听见妹妹说了什么。管安林孤立无援，只好勉为其难地称赞了一下她敏锐的嗅觉和矫健的身手。沙琪谦逊地摆了摆手表示不必多夸，然后两眼放光地抛出了新的话题：“我三表哥最近在一家牙科医院实习，他说我们可以去找他免费洗牙和拔牙！我觉得我可以去洗个牙，听说效果非常明显。据说在有月亮的晚上，半夜起来上厕所都不用开灯，龇着牙就跟打了手电筒一样。”

　　第二回，关开是被一个熟悉的大嗓门吵醒的。“不不，他不是我们的工读生。我们的工读生比他勤快一百倍。这个家伙又懒脾气又坏，只能扮成这个样子卖卖萌，充当一下本店的吉祥物。”说话的人是罗落，关开的另一个合伙人、剔骨酒吧的店长。他现在正试图与店里的一位女顾客搭讪，但后者明显对关开的身份更感兴趣。
　　一个身高接近一米八的大男生挤在一张小小的沙发上睡觉，通常会比较容易让人联想到收容所里可怜兮兮的流浪汉。但关开就是有种纯天然的可爱气质，能把这样不雅的动作做得惹人怜爱。像今天这样明目张胆的偷拍和询问已经是家常便饭了，一些更大胆的女性甚至会把留了手机号的纸条直接放在他枕边。
　　罗落没发现关开已经醒了，还在那里继续胡说八道：“当然我们也不会太便宜他，天底下哪有光躺着睡觉就能拿钱的好差事？……呃，似乎确实是有的，不过那一种是非常消耗体力的睡觉方式，跟这种是两码事。好吧，我知道这个笑话很冷。其实我真正想说的是，我们这只吉祥物是可以向指定客人卖萌的哦，只要您购买本店的招牌套餐，他就可以表演打滚、钻火圈……”
　　话还没说完，一只狗熊抱枕迎面击中了罗落那张无耻的大脸。

　　午休时间。
　　苦大仇深版沙奇双手插兜站在空无一人的教师停车场里，静静盯着一辆黑色的丰田凯美瑞看了许久。他用一条长长的黑色围巾裹住脑袋，像个阿拉伯妇女似的，只露出一双苦大仇深的眼睛。突然他掏出了右手，食指和中指之间闪现出一道金光！那是一枚邪恶的五角钱硬币，沙奇捏着它飞快地在凯美瑞前盖上划下了一个巨大的“凸”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