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需如果》露浓

2、建安十三年

　　然后他一个激灵，从美梦中清醒过来。没有江陵，没有成都，更没有凉州；这一切还只在他的隆中对里，比产鸡舌香的南洋更遥远。鸡舌香的甜香换成了夹着铁涩的血腥味，西边的最后一缕阳光染得云层火红仿佛鲜血。远处的马蹄声风一般地逼近，一转眼已是近在耳边，仿佛头顶的惊雷。

　　曹操到了。

　　二十八岁的诸葛亮微微抬头，右手扣着剑柄，左手握住了主公的手腕。剑柄很冷，可是掌中的那一截手腕却更是冷得像冰。

　　曹操下马走到刘备身前的时候，刘备似乎还有最后一口气，胸口插着的三支羽箭尚在颤动。刘备似乎将将转过头来，无声地望向曹操。但也许那只是错觉，因为那双眼睛已经彻底空了，像死鱼的眼睛。曹操突然没来由地觉得很难过；他这一辈子遇到过这么多对手，只有面前那具尸体曾让他在如此浓烈的厌憎和赏识间徘徊不定。他又走近了两步，看见刘备空洞的眼睛还望向他的身后，不由长叹一声，就想伸手阖上那双眼睛。

　　只听“刷”的一声，然后一柄长剑横在了他的手臂前方。曹操身后的许褚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一枪扫了过去，便听见哐当几声，长剑落在了地上。曹操侧头，就看见一个满面尘土的年轻人——很年轻，看样子未满三十。谁啊？为什么刘备身边没有一员虎将，却是这么一个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的年轻书生？曹操疑惑地看着那年轻人，一时间却毫无头绪。但这疑惑一闪便过去了，一旁也早有兵士将年轻人拖开。曹操无暇再去想那年轻人，所有注意力都凝聚在面前的故人身上。他伸手，将插在刘备胸口的羽箭一支支都拔了出来，再合拢了那双眼睛。也不知多久，他心情复杂地长叹了一声。

　　“玄德啊玄德，”他压低了声音，仿佛在自言自语，“不过就算当初便知今日之事，你也一样在许昌呆不住的，对否？”他又呆了片刻，这才直起身来，对周围的人吩咐道，“前军缓缓往江陵，后军随孤入当阳城。但在入城之前，你们先好生将左将军给葬了。届时孤要到他坟前祭拜。”

　　三日后，当阳城外的长坂坡上多了一座新坟，坟前新竖的石碑上还未来得及刻字；如今正是深秋，坟头四周没有一根绿草，只坟后还有几株光秃秃的桐树，看上去当真凄凉。曹操在坟前站了片刻，突然想到那日守在刘备身边的年轻人，便吩咐下去，让兵士把那年轻人带到刘备坟前来。就算一时之间未曾想起，这三日之中他自是弄清楚了——那年轻人正是荆州人称伏龙的诸葛亮，字孔明。荆州多士子，本来这二十八岁的年轻人也不会叫他太上心，但是这几日曹操突然想起，荀攸曾经对他提过诸葛亮这个名字，言语中颇多赞赏。能让他的荀公达这般夸赞，这小年轻定是人才中的人才。

　　正思索着，兵士已将诸葛亮押到。曹操挥挥手，让两名兵士先退下，却也并没有急着开口，只是饶有兴味地打量面前的年轻人。诸葛亮一言不发，径自走到那还未刻字的石碑前，一撩衣摆便自跪下了。他恭恭敬敬地一记大礼，将额头直贴到了地上，许久方又直起身来，然后只是安静地跪在那里。静了太久，曹操终于忍不住了，清了清喉咙，正想开口说话，却听诸葛亮轻声问道，“敢问曹丞相，可否告知吾主麾下几位将军下落？”

　　曹操“哼”了一声，却终是答道，“云长大约已率水军入江东地界，与他的这一战尚可寄存些时日。三日前夜里得报，张益德战死。还有一人，那常山赵子龙，在荆山脚下终于被孤的大军困住，便束手就擒了。”诸葛亮微微抬头，略带诧异地看了曹操一眼。曹操似乎没看见他的神色，只是接着说道，“为了保玄德之子一命。待听孤说了不至于加害襁褓中的小儿，他便横剑自刎了。简宪和也是孤替他收的尸。玄德果然得人心啊！只是诸葛孔明你——”

　　曹操在这里顿了一顿。他的声音掠过“诸葛孔明”这四字的时候，更多了一丝志在必得的霸道。然后他挑起眉毛，说，“孔明，你欲如何？”他挑起眉头的这个动作仿佛有些像刘备，但却似乎又有哪里全然不像，于是绝不会叫人认错。

　　诸葛亮缓缓站起身来，然后微微一礼，平静地说道，“曹丞相若不执着于亮的首级，亮当回隆中，重事农耕，再不过问世事，终老山中。”

　　曹操愣了很短暂的一瞬间，然后哈哈大笑起来。他说，“你当真以为孤会放纵你这般人才终老山中？太平盛世倒也罢了，如今天下大乱，有哪座山装得下伏龙的心志？孔明，如果不愿意为孤做事，”曹操眯了眯眼，顿时目中杀气腾腾，“那就去死罢。”

　　诸葛亮的面色毫无变化，仍是平平淡淡地说道，“既如此，请借丞相佩剑一用。”

　　这次曹操愣得久了些。他隐隐约约觉得，或许是留不住这年轻的伏龙了，但却仍是笑道，“借了孤的佩剑，来给你的旧主报仇？”

　　“报仇？”诸葛亮摇了摇头，说，“吾主已去，想来再不过数年，丞相便可平定四海，去旧革新，总胜过天下四分五裂。”

　　“哦？”曹操紧紧盯着眼前的年轻人，追问道，“既如此，孔明为何不愿助孤去旧革新？”

　　“以武王之贤德，太公之容让，伯夷叔齐尚不食周粟，更何况丞相亦非武王。”

　　最后那半句讥讽言语也被诸葛亮说得如此平和淡然，曹操竟觉得燃不起怒气。他静了许久，终是叹道，“孔明出山辅佐玄德也只不过一年多，可是？本不及徐元直在玄德身边的时日长，甚至还不如长文、元龙他们。”

　　诸葛亮竟是微微一笑，说，“吾主常提起陈长文、陈元龙两位高士，亮仰慕已久；不想到底不能一见，甚是遗憾。只是他们二人与吾主终不投机。情之深浅，本不在时日。”他没有说徐庶，却不知是不愿置评还是无话可说。

　　曹操彻底安静了，又是盯了他半晌，终究解下佩剑丢了过去。诸葛亮接过剑，又是一礼，说道，“祝曹公早日平定九州。”

　　听得此话，曹操忍不住哼了一声，说，“你这可是真心话？”

　　可是他的问话被长剑出鞘的刺耳声音给淹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