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6、经年纪·江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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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山，竹林荫荫，月色溶溶，鲜翠欲滴的竹叶随风翻动，簌簌有声。
一个蓝衣少年，倚着青竹，手中一支翠色玉箫，横在唇边，吹着宁静的曲调。他的脚下，绽开着一片又一片的暮颜花，纯白花海的尽头，则是一座斑驳的墓。
竹枝上悬挂的青瓶泠泠作响，夜风中，仿佛哼着美丽歌谣的精灵。蓝衣少年似有所感，仰首触了触冰凉的青瓶，星眸凝滞许久，方才重新吹起方才的曲子。
头戴斗笠的黑衣少年站在竹林之外，遥遥望着林内的一切，坚毅的面上满是回忆。
三片竹叶倏然破空而来，上官羽抽出背上长剑，一个翻身，斜刺入叶片。“叮”得一声，两片竹叶穿剑而过，上官羽手中长剑折成两段，刺入地面，被切断的那片竹叶缓缓飘落在断剑之侧。上官羽怔然盯着手中半截残剑，便听耳畔爆裂声声，那两片竹叶飞入林中，折断一片青竹。
上官羽缓缓步入林中，道：“如今，我早已不是你的对手，你若想杀我，易如反掌，又何必如此大费周折？”
蓝衣少年收起玉箫，望着对面黑衣少年空荡荡半边衣袖，道：“你折了一臂，我废了一手，这么久没见，我们还是谁也没有占到便宜。”
上官羽苦笑，道：“这些年，我一直在想，当年，我究竟在恨什么。每一次去她的墓前，我都会想，为什么她走的时候，会笑得那样满足……”
云轩星眸一动，道：“那你想明白了么？”
上官羽微微一笑，道：“我自断一臂，就是为了赎罪，只有这样，我才能活下去。我终于明白，人不仅应该学会忘记一些事情，更应该记住一些东西。”
云轩默了片刻，道：“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也忘记了好多事情，那种感觉很奇怪，明明应该很轻松，可总觉得自己以前好像做过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情，现在，反而轻松很多。”
上官羽看着云轩，道：“我就要启程去往西蜀，你今日若不杀我，以后，恐怕就难了。”
云轩扬起嘴角，道：“我慕云轩想要杀掉的人，就算他逃到天涯海角，也休想心存侥幸。今天，我忽然不想杀人了，等以后想起来的时候，再去找上官少侠切磋。”
上官羽压了压斗笠，转身向竹林之外走去，直到快要消失在竹林尽头的时候，方才顿了脚步，回头望着竹林深处的蓝衣少年，轻轻道了声：“保重。”
云轩点头，会心一笑，便靠在青竹上继续吹曲子。
带着黑金面具的黑衣男子翻身而出，落在云轩身侧，道：“我还以为，小主子会把叶子打进那小子的心口。”
云轩耐心的吹完一曲，才开口道：“我现在最想杀的人，是你，玄武大头领。”
黑衣男子低笑道：“属下不过嘴上一说，小主子便如此记仇。那小主子将属下晾在一边，自己却喝茶看好戏，这个公道，属下该如何讨回来？”
云轩瞪了玄武一眼，道：“刚才那些暗卫，你处理干净了么？”
玄武摇头，道：“雪系虽然只听小主子一人命令，可于情于理，属下也不敢伤了教主直系暗卫。所以，依属下愚见，若想耳根清净，还需小主子亲自出手。”
云轩面色一变，道：“你说什么呢？”
玄武手中弯刀寒光一闪，低声道：“听说，青叶居的老板游历回来了，只待一晚，传授新茶，明天一早，便要离开这里。这里交给属下，小主子不要留下遗憾。”
云轩一愣，玄武已然黑影一闪，没入竹林之间。
入夜，青叶居的大门外只挂着两盏红色灯笼，内里却一片安静。由于一层大堂晚间并不接客，此刻只有掌柜在挑灯记账，二层雅间也只是偶尔传出几声吟诗斗酒之音。
云轩离开翠竹林，刚刚隐身在惊鸿影竹帘之后，便见门外闪进来一个白衣女子，怀中抱着几件青花茶壶、茶碗，笑着与掌柜道：“杨伯，师傅要的东西我带来了。”
掌柜抬头笑道：“还是青丫头懂事，你师傅正在烟雨居教那群老东西调配新茶，听六子说，这次可是从海外寻来的稀罕物。”
常青青走到柜前，从怀中掏出一袋东西，悄悄塞给掌柜，道：“杨伯，这是青青孝敬您的，今日瞽叟的书讲得好，还要多谢您呢！”
掌柜眼睛一亮，拿起东西闻了闻，顿时眉开眼笑道：“果然是好东西，嘿嘿，青丫头，你的意思我明白，今天你虽然利用了自己的师傅，念在你也是为武林除一大害的，我会替你保守秘密的。”
常青青抿嘴一笑，道：“谢谢杨伯，对了，惊鸿影那两个客人的身份，可有眉目？今日，我看孙少爷的反应，有些不对，难道真与魔教有关？”
掌柜摇头，道：“青丫头，那两人不简单，不管是不是牵涉魔教，这都是趟浑水，我劝你不要再插手这些不相干的事。再说，他们早已离开这里。”
常青青虽有不甘，也只能道：“事关魔教，青青自然不敢掉以轻心，既然杨伯这样说，青青遵命就是。”
常青青上楼之后，一直向西走到回廊尽头，也不敲门，便直接进了雅间。
云轩闪身跟了过去，抬头，果然看到“烟雨居”灵动婉转的三字。
透过未合上的门缝，隐约可见几个青叶居的烹茶师父正围在圆案前，全神贯注的盯着案上飘着袅袅白烟的新茶。圆案之上，放置着三足风炉，炉上有釜，方耳长脐，，一个紫衣帷帽的女子面戴薄纱，正专注的捡起藤纸中的一片干茶叶，放在鼻尖嗅过，然后放入釜中，将熟盂中贮存的熟水注入，以竹筴搅拌。风炉之下，烧得则是精心挑选的双节青竹，以益茶味。
常青青嗅着茶香，道：“师傅，你真是太厉害了，青龙帮一堆馋虫，早就想看师傅露一手给他们瞧瞧了，师傅改日一定要让他们见识一下。”
紫衣女子语气轻柔，道：“都是些雕虫小技罢了，你这丫头，惯会说大话。”
常青青却是不依不饶，道：“师傅，你就答应青儿一回吧，就一回。”
紫衣女子微微一笑，决然摇首，道：“青儿，我说过，不见外人。”
常青青满是憾然，道：“师傅这样的世外仙子，自然不是一般人能见的，这样想来，青儿何其有幸，捡了这样大的便宜。师傅，您真的明早便要离开么？”
紫衣女子但笑不语，执起木勺，舀了半碗茶汤，递给一人，道：“蒲师傅，您尝尝，味道如何？”
那老师傅头发已然花白，精神却极是抖擞，十分高兴的尝了口，却忽得面色极是扭曲，憋了许久，才道：“真是苦到心尖尖里去了！”
那紫衣女子却是清眸流波，道：“这只是三分火候，呆会儿才是正经货。”
浦师傅登时吓了一跳，道：“老板，你这可是要苦死人不偿命啊！”直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云轩盯着阁内紫衣女子面上如花笑靥，整个人都僵在那里，左手刚刚触上阁门，耳畔便掠过一缕清风。
云轩一惊，立刻翻身而下，刚刚落地，数道黑影已然紧紧缠了过来。
掌柜不明所以，连忙躲到了柜台后面，悄悄往二层爬去。
云轩指间气剑拂过，周遭黑影立刻闪身避开，其速如烟，却是不输玄武。
云轩懒得再打，道：“你们都出来。”
话音刚落，六道黑影已然跪了一圈，将云轩困在中央。
云轩蹙眉，道：“你们不是我的对手，我也不想伤害你们，回去告诉你们教主，我是不会回去的。”
六道黑影岿然不动，俨然一副视死如归，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模样。
云轩扫了一圈，道：“如果你们非要如此，就不要怪我不留情面了。”
玄武鬼魅一般从窗户飘了进来，手中刺目寒光划过，三个黑影立刻被刀影裹挟，急退数步。
云轩闻到空气中漂浮的血腥之气，急道：“大哥，你受伤了？”
玄武呛咳数声，道：“无妨，不小心擦了层皮而已。只是，属下想问小主子一句话。”
云轩点头，道：“大哥，你说。”
玄武盯着那几个黑衣卫，道：“小主子若铁定心再不回漠北，现在立刻离开，不要回头，不要听，也不要看。”
云轩转瞬明白过来玄武话中含义，摇头，道：“我不会走的。”
玄武望着窗外，叹道：“也罢，一切都晚了，我们谁也走不掉了。”
一阵清风携着凉意扑面而来，青叶居大门砰然而开，一个墨衣男子缓缓步入，睨着地上几道人影，道：“你们都退下。”
云轩看看玄武，眼睛动了动，又扭头定定的看着此刻本应在漠北的青渊。
玄武摊了摊手，以示无奈。
青渊看起来神色颇是疲惫，有些无奈的望着眼前少年，道：“轩儿，不要任性了，江南，不是你该呆的地方。”
云轩摇头，道：“我不想跟你回去。”
青渊苦笑，道：“你在江南，过的开心么？”
云轩眸中一片平静，道：“这里是我长大的地方，我当然开心。”
青渊语调柔和，道：“如果开心，为何彻夜在君山吹那些并不开心的曲子？”
云轩垂眸，道：“我的事情，不用你管。”
青渊沉默的盯了云轩片刻，神色忽转决绝，道：“这件事，由不得你做主。”
一个轻柔的声音婉转飘过，道：“青叶居的事情，我做主，贵客凭什么从我的地盘上强行带走人？”
青渊面色煞白，仰首望去，正见二楼栏杆处，盈盈立着一个紫衣女子，紫裙飘飘，清眸带笑，依旧风华无双。
常青青紧随而出，见状面色一变，道：“师傅，就是他们，青青在就怀疑，他们来路不明，与魔教有关。”
紫衣女子轻轻一笑，道：“青青，来者是客，咱们青叶居只管招待客人，不问江湖是非。在青龙帮，你是江湖人，在这里，你只是茶客。”
常青青依旧担忧道：“师傅，这些人都杀人不眨眼的，青青知道您素有善心，可也不能往刀口上撞呀。依青青看，我们还是派人通知南宫盟主为好。”
紫衣女子抬手止住常青青，道：“青青，不许多事，你和蒲师傅他们去蔓竹居一起学习烹制新茶，这些客人，交给我招待。”
“师傅！”眼看着紫衣女子缓缓下楼而去，常青青急得出了一头冷汗。掌柜与青叶居内的众位老师傅挤在栏杆处，也只道是惹了大麻烦，均屏息凝神的盯着下面情况。
一室朦胧中，雅间内，不知是哪位客人醉了酒，推开窗户，击箸高吟道：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那人吟完一首词，音中竟是带了哭腔，阁内同伴连忙将他拽回房内，一边起哄，一边安慰。
青渊怔怔的望着那抹纤瘦的紫影映入眸底，愈行愈近，眼中隐有湿意。
“但愿置樽酒，兰烛当夜明。小女子这青叶居中只卖茶，没有酒，而且，茶是苦茶，客人可愿赏脸一尝？”
那语调婉约柔软，一如当年，青渊伸手，想要揭开那面紫纱，指尖却止不住颤抖。
紫衣女子却已然转身，走到那蓝衣少年跟前，伸手，摸着他俊秀的眉眼，泪如泉涌，道：“轩儿，愿不愿意喝一口娘亲泡的茶？”
常青青睁大眼睛，失神许久，才回过神，招呼着蒲师傅等人，道：“这里……有师傅在，应该没有问题的……咱们去蔓竹居，学着做新茶。”
掌柜打了个哈哈，连忙扯着蒲师傅一干人往蔓竹居去。
云轩沉默了许久，直到星眸之中的湿气散尽，才揉了揉眼睛，道：“轩儿是有些渴了，可是，娘亲你能不能不要再弄那些苦茶了？”
正在暗自调息的玄武一时没有忍住，极低的笑了几声。
南宫紫衣破泣为笑，悄悄道：“放心，娘亲有好茶留给轩儿，至于今日的新茶，自然是留给其他人的。”语罢，便拉起云轩直接上楼进了烟雨居。
玄武见状，便闪身出了青叶居，自行疗伤。
青渊在原地怔了片刻，许久，泛出一丝无奈的笑，而后身影一闪，人已然立在烟雨居外。正要抬手敲门，便听里面飘出那紫衣女子轻柔嗓音：“我青叶居有台有阶有回廊，阁下若想入我这烟雨阁，还请走正路。”
青渊手一滞，愈加无奈的摇首而笑，立了片刻，当真沿着回廊缓缓下楼，一直折回原来所立之处，四顾徘徊。
烟雨居内，云轩憋不住跑到门口，隔着门缝望着外面情景，星眸溢满惊奇，回头道：“娘亲，那些黑衣卫都躲在暗处看着呢，万一要是传到雪冥，可怎么办？”
南宫紫衣不急不缓的调着新茶，闻言，抿嘴笑道：“轩儿，过来喝茶，别管他。娘亲呀，就是要给他一点点颜色，让他知道，我们轩儿不是好欺负的。”
云轩讪讪道：“娘亲，其实……这几年，在雪冥，他对轩儿还不错。”
南宫紫衣招招手，道：“轩儿，听话，过来跟娘亲讲讲这些年的事。你爹爹他脸皮厚的很，不会有事的。再说了，那是他的手下，他都不在乎，你理他做什么。”
云轩只能坐回南宫紫衣身边，道：“楚羽姐姐说，轩儿在冷月石殿睡了三年，是爹爹一直守着轩儿。醒来之后，轩儿忘记了很多事情，忘记了爹爹，也忘记了娘亲，糊里糊涂的过了很久，后来，做梦的时候又开始慢慢记起来以前的事情。所以，轩儿想回到江南，看看记忆里的那些东西。本来，轩儿只是呆在翠竹林里，并不想理会外面的事情，直到那天，红栾姐姐从大漠归来，看到她，轩儿才觉得，自己不应该一辈子躲在翠竹林里面。”
南宫紫衣眼睛早已泛红，千言万语凝在心间，却不知如何开口，只能紧紧揽住身边的少年，无声哽咽。
阁外，传来有节奏的敲门声，南宫紫衣尚沉浸在悲伤之中，云轩最先反应过来，冲南宫紫衣眨眼睛，无声道：“娘亲，是爹爹。”
南宫紫衣起身，缓步而去，对着紧闭的阁门道：“青渊，这么多年过去，生生死死，恩怨情仇，我们早应看开，放下。现在，我只说一件事，如果你能答应我，再好不过。如果你做不到，我们从此两清，再无瓜葛。”
云轩感觉到南宫紫衣语气不对，道：“娘亲，你……还好吗？”
南宫紫衣凝视着云轩始终垂着的右手，泪盈于目，道：“轩儿，既然上天垂怜，让娘亲找到了你，娘亲不会再让你受任何委屈。”
云轩还想开口，却被南宫紫衣止住。
阁内的紫衣女子清眸潋滟，道：“我南宫紫衣这一生，空有傲气，可惜天意弄人，终是作茧自缚，身不由己。对南宫家，我恨不得，爱不得。对慕家，我罪孽深重，无言可辩。对你，我从未后悔倾心相许，只是相负良多。可是，对你们，我纵使有过，已经尽力去偿还，去弥补，所以，我问心无愧。唯独对轩儿，我有愧，有悔，有憾，亏欠的实在太多太多。自此之后，我只想好好做一个母亲，再不问江湖上的是是非非。青渊，我知道，你想要弥补，可是，难道你还看不透么，雪冥，根本没有轩儿容身之处。轩儿孤苦漂泊了十多年，我想给他一个真正的家。青渊，你如果真的疼爱轩儿，就放他自由，不要再找我们了。”
阁外，青渊沉默了许久许久，终于开口，道：“紫衣，我答应你。”
南宫紫衣伸手，打开阁门，清眸寂寂，望着对面的墨衣男子，浅然而笑，道：“谢谢你，青渊。”
两道目光相撞，却仿佛隔了千年万年的时光，青渊忽然紧紧抱住南宫紫衣，墨眸中隐有泪泽闪动，道：“紫衣，这一生，我错的，又何从计算。我只有一个条件，以后，无论你们到了什么地方，我必须第一时间知道。等到雪冥不再需要我的那一日，无论天涯海角，我一定会去找你们，退隐江湖，再不问江湖事。”
南宫紫衣点头，轻声道：“我会带着轩儿继续游历，带他走遍五湖四海，看尽天下美景。我还会带他去那些他从没有见过的地方，吃好吃的东西，喝美味的美酒，寻药采茶，烹食煮饭，我们会过的很好，很好。我们也会等着你，放下责任的那一天。”
云轩的一双星眸之中，终于缓缓流出泪水。
明月当空，烟雨居内，烛火彻夜未熄，三人围着圆案，对着一壶苦茶，时时有欢声笑语飘出，安宁，幸福。
次日，云轩独自一人到了慕容家旧宅。
青石古道，林木森森，依旧是记忆中的模样。
红栾开门，当即愣住，许久，才微微一笑，道：“小弟，你回来了。”
云轩扬起嘴角，道：“红栾姐姐，我来同你们道别。”
红栾并不问因由，只是极力咽下将要溢出的热泪，道：“好。”
秋伯急速的衰老了下去，白发苍苍，眼盲耳聋，早已辨不出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东西。
而当那个蓝衣少年的脸触到他布满厚茧、几乎已经没有知觉的手时，秋伯的目中，竟是缓缓流下两道泪痕。
整整一日，云轩就这样将脸贴在秋伯的手背上，久久不动。
红栾遥遥望见，再也忍不住扶着身旁的青竹，放声大哭。
漪漪绿竹，我本君山木下生，少年识尽愁滋味，红尘一片凄苦声。
凛凛霜风，紫晶明灭梦成空，红梅散尽春芳后，始执青瓶碎青灯。
往事俱如烟
随风而散
作者有话说第156章 经年纪·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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