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第五十三章 长醉无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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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开始，洛道下起持续的暴雨。天地之间混沌一片，远处近处都只能看到白茫茫的雨帘。李渡城内弥漫的瘴气见了雨，都融化在雨水里，城中淌起大大小小断断续续浓绿的溪流。空气被清洗一新，或者是惧怕雨水，僵尸几乎都不曾出没。然而雨太大，长醉村的人们也不得不离开破落的屋子，躲避到无射等人暂居的屋子中来。
木窗外雨声像一大群人无所顾忌地聊天而发出的嘈杂之声。文露坐在窗边，忧虑地看着窗外。无射走过来合上了窗子，道：“文嫂嫂，你这样坐着也不是办法，等雨小一些，我们出去帮您找找。你看雨水都把你淋湿了，快去擦擦吧。”
文露低头看看自己腐坏的手臂上湿漉漉的一片雨水，早被身上的脓液浸地发紫，心中无端端厌恶起来。
一旁围坐着几个大叔，他们都聚在这个屋子内聊天打发时间，听到了无射说话，也道：“文露妹子，我们现在可不比当初，经不起雨淋哩，快去擦干净吧！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情，要小邪娃娃怎么办哟！”
文露转头看小邪子，小邪子坐在杨卓怀里，在和李倓玩游戏。不过是拿了一个木片刻字猜正反，三人也玩地有滋有味。小邪子每次猜中就开心地咯咯直笑，挥舞着她的小布娃娃手舞足蹈。文露不由露出一个浅笑，道：“我听你的。”
一群人在窄小的屋内这么过了大半天。下午的时候，雨小了些，杨卓和无射收拾了东西打算离开。李倓抱着双臂靠在墙边看着他们。小邪子玩了一早上，中午就去睡了，李倓无所事事，就跟着无射到处走，小尾巴似地，让杨卓很是恼怒。可真动了手，自己又打不过这个黄毛小子，让他真是憋屈极了。
“你们要走了？”
无射收好东西，道：“是，把东西交给慕容追风之后，立刻启程回天策府。”
杨卓不怀好意道：“怎么，你还要跟着我们不成，先说好，我可没空照顾一个毛孩子。”
“你能照顾好自己就不错了。”李倓冷冷道，“我还要在这里留一阵子。有件事和你们说说。”
他走到屋内的桌边坐下来，道：“城外有叛军，想必你们知道。这场大变是叛军借南疆蛊术引起的你们也知道了。但是这其中的奇怪之处还有很多。我在你们来之前，曾见到在叛军的军营内，有士兵被苗人关在大缸里，可是出来之后没有失去意识，却获得了很大的力量。你们也看到李渡城里的人，力气似乎特别大，而那些游荡的僵尸，虽然肢体腐坏，奔跑速度却不亚常人，可见染了尸毒异变之后他们能获得力量。那个士兵出了大缸，就开始找苗人报仇，杀了很多人，最后被苗人用蜘蛛所杀。叛军不可能只为了将人变成僵尸，所以请苗人来帮忙，若是大唐成为了死域对他们又有什么好处？”
杨卓沉声道：“你的意思是，他们在这里播撒尸毒是有目的的……？而且目的并不是像引发瘟疫一样制造混乱？”
“蛊术……我曾听说蛊术是万虫搏杀，最终得蛊。蛊乃是集万虫精华。鲍大夫说这尸毒像蛊，那——”
李倓点点头：“或许他们是在做什么实验，用人。蛊是万虫精华，未必不能是万人精华。”
无射白着脸：“可是，我们并没有看到那些僵尸相互搏杀。他们只吞噬活人的血肉。而且有些人虽然尸化，还保存了自己的意识。”
李倓道：“这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所以我要留在这里再找找原因。”
杨卓没有说话，盯着李倓不知在想些什么。
傍晚，雨停了，李倓带着杨卓和无射到李渡城围墙的一个缺口，道：“这里走出去向西北就是长守村，不过要小心避开僵尸和叛军。我会在李渡城里找找文露的丈夫。”
杨卓点个头算明白了，无射却拉着李倓的手道：“你若是没有事就快些离开这里，希望天策府收到消息报给朝廷，会有个结果。”
李倓点点头。
无射还有些话想说，但看着李倓一脸淡定从容，却也什么也说不出了。虽然这个少年与忆儿一般大小，然而心智成熟却远胜凡人。他为何于此出现，为何追查李渡城之事，为何年纪小小剑术非凡，为何帮助他们……都是个迷。可那又如何？会安静地陪素昧平生的孩子玩的人又怎么会是坏人呢？
无射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抬手，理了理李倓散乱的额发。
三人就此分道扬镳。
下过了雨，洛道的空气里难得漫起一股浅淡的草木苦香。他们在山坡上眺望到叛军的营地，营地中枯树的枝头隐约能看到什么东西吊着随风飘荡。无射忽然想起那个叛逃出叛军营地最后死在长守村的士兵胡德所说，他那些被吊在树上的弟兄，心下一冷，连忙移开了视线。再往前，他们顺利穿过了长守村。长守村的废墟已经是一片焦黑，放眼望去看不到僵尸，不知是真的死在了火里还是和李渡城中的一样，因为惧怕雨水而蛰伏不出。
长守村外驻扎的人减少了很多，杨卓和无射找到戚少芳，互相交换了信息。原来那日的大火烧死了大半的僵尸，他们第二天入内探查，只见到了寥寥几个落单的。那些僵尸的身体也被火严重烧伤，没几下就被杀了。后来，戚少芳和鲍穆侠商量了一下，让一半的人回了江津村。
无射和杨卓将城中的见闻简略地说了说，戚少芳道是自己也不太懂，就让他俩速速返回江津村，和鲍穆侠去细说。于是两人又马不停蹄往江津村而去。
这时已经是暮色朦胧，洛水因着上午的大雨变地湍急而浑浊，像是急切奔逃而拥挤在一起的动物，脊背高高低低，转眼就去了远处。杨卓在洛水的桥边勒住马，不远处，他见到了那个背着木棺的男人，沉默地坐在一颗大树下，擦拭手中的厚刀。厚刀上尤带着僵尸身上才会有的紫绿色脓液。
“慕容先生。”杨卓翻身下马，朝他走去。
慕容追风淡淡抬头，认出了杨卓突然仲愣了一下。他很快会过神来，让人觉得那仲愣或许只是自己的错觉。
慕容追风站起来，厚刀背到身后，低声道：“你来了。”
杨卓从马背解下一个包裹，递给慕容追风，道：“不负所托。”
慕容追风停了许久，只是直直看着那个包袱，仿佛那包中之物令他恐惧。良久，直到杨卓又喊了一声，他才接过包袱，静静伫立。
洛水咆哮而去，水声轰隆。杨卓听到一个声音几乎被水声淹没。
“你知道这是谁的头颅吗？”
杨卓一愣，心中有不好的预感。
他没有回答。
洛道的长风带着暗暮的阴森，从北方掠来。
慕容追风仰头，道：“这是我们的儿子……夫人，你可以安息了吧……”
慕容追风身后的木棺发出一阵细碎的响声，似乎在颤抖，似乎在挣扎。
杨卓和无射互看一眼，读出了对方眼中的震惊。
“谢谢你们为我带来他。我——在这里猎杀僵尸，僵尸一日不尽，我的脚步就一日不可停止。别过。”
杨卓与无射目送慕容追风逐渐消失在树林深处，无射道：“他背上的……莫非……？”
杨卓道“是。”
无射无奈闭眼。
杨卓叹一口气，道：“罢了，我们快去江津村吧。”
无射点头，然后忽然道：“你说，朝廷会怎么处理这件事呢？”
杨卓拨弄马头的动作窒了一窒，是啊，被李林甫和杨国忠把持的朝廷又会如何处理这件事呢？一般朝廷对付瘟疫，只是圈禁和焚烧了事。现在长安城外的瘟疫都不见朝廷插手，让红衣教的人在暗中不知作何手脚，那么这么严重的李渡城呢？
杨卓思索半晌，道：“或许我们该再回去一趟，让长醉村的人离开那里。山里也好哪里都好……躲起来吧。”
“那就先回去一趟？”
“嗯，回去一趟。”
天逐渐暗了下来，天空又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两人策马在山路上疾驰。李渡城近在眼前。
忽然，一个僵尸靠在树上，朝着他们伸出了手！
无射的马一惊，抬脚就要踹过去，无射死死勒住马头，拼命将马头拉离了僵尸。
杨卓喊道：“别！离远点！”
无射拉住了马，见那僵尸靠在树干上，只伸着手，并不对人发起攻击，便道：“好像不是攻击人的。”
杨卓拦马在无射身前，道：“你别过去，我先看看。”
杨卓靠近那僵尸，发现那僵尸的腹部一大半都已经失去，他抖着手，手中握着一根条状物体，喉口发出赫赫的声响，破裂的眼眶染满鲜血。
“他好像有话要说。是不是和长醉村的人一样？”
杨卓蹲下来，那僵尸瞪直了眼，努力伸出手，将手中的长条递给杨卓。
杨卓接过，发现是一个竹笛，道：“你要说什么？这要给谁？”
僵尸喉咙发出破风一般的声音，杨卓灌了他一口水。明知道他是僵尸，又受了这样的重伤，喂他喝水可以说只是病急乱投医而已。没想到，那人喝了水，居然也平复了喘息，用嘶哑的嗓子说出一句完整的句子：“……竹笛，帮我送给李渡城……内的……文露……”
杨卓眉一皱。
无射迟疑道：“你……莫非是何弃我何大叔？”
那僵尸听到无射的话，勉力抬头看向无射：“你……知道？”
无射急切道：“文嫂嫂一直在找你……你这是？”
何弃我“赫赫”喘气，似乎在笑，他低头看着腹部的巨大空洞，嘶哑的声音像是阴风鬼哭：“……那个男人……背着棺材，到处杀僵尸……我帮小邪子找玩具，不小心走出了李渡城……没有躲过……我活不久了……帮我把笛子送给……小邪子……”
杨卓和无射俱是一惊！竟然是慕容追风！他即使是有理智的僵尸也会猎杀吗？
“我……以后不能……给小邪子讲故事了……文露……文……”何弃我的声音渐渐低下去，直到微不可闻，他都在喃喃重复着文露和小邪子的名字……紧而他的身子一阵抽搐，没了声息。
回到李渡城，文露正坐在屋内发呆。见到竹笛的她瞪着眼睛，那眼球似乎要夺眶而出，煞是可怖。可无射却知道，她……流不出眼泪……只能这样睁大眼睛，无可奈何望着竹笛。她浑身颤抖起来，脱力地扶住桌子。
“只剩下……我们母女俩了吗……”她跌坐在椅子上，低语着：“我就知道……会有这天……我就知道……这种日子……过不长的，过不长的……”突然，她站起身，惶急地寻找小邪子的身影。
不知文露是一时心中失衡，要看到小邪子才安心，还是母女之间真的有什么灵犀之念，众人出外寻找，竟然也再也找不到小邪子的身影！
李倓握着手中的布娃娃，这是在小邪子常常独自玩游戏的地方捡到的，淡黄的土布缝成一个丑丑的粗布娃娃的样子。肚子上还特地用红布做了个肚兜，绣了一个福字。这是文露做给小邪子的，用了大家好不容易拼凑出来的碎布。小邪子对这布娃娃爱惜地不得了，每天都抱在怀里。现在却被孤零零地丢在雨水未干的地上。
李倓脸色阴霾，将手中的娃娃攥紧。
第二日，连文露都消失不见。想来是半夜瞒着众人出去找小邪子，之后就没有回来。
杨卓对村长道：“如今大家有什么打算？”
村长长叹一声，“原以为大家过的一日是一日……不想老天还是不放过我们。算啦！小伙子！小邪子娃娃都不在了！我们也没什么好顾忌的啦！你们快走吧，我们的事，你们就别管了！”村长用干枯的手拍着杨卓的肩。他的力气很大，杨卓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忍住没有呼痛。难以想象那几乎只剩下骨架的手竟然有这样大的力量，莫非苗疆蛊毒真能增强能力？
没等杨卓胡思乱想出个结果，村长道：“你们帮了我们很多了……接下来的事情，老头子们会自己处理的……你快走吧，你和那个女娃娃、那个小娃娃！今天就走！现在！”
果然，村长说干就干，一群人催促着杨卓无射和李倓收拾了物品，一起送他们来到那个缺口。
李渡城中的人们消失在他们的视线中时，无射蓦然想——
长醉村，长醉村。
但愿长醉不复醒。
村长起了这个名字，大约希望为小邪子、为文露夫妇、为所有不幸成为僵尸、却不知是不幸还是万幸存有意识的人，保留一个和过去的日子有关的、安宁的梦。
然而，现在是梦醒的时候了。
她一时心中酸涩无比，捂着眼，却流不出泪。
三人在长守村外分了手，杨卓无射往江津村去。
李倓站在原地，一直等到杨卓和无射涉过了洛水，转入山道不见踪影。一顶厚实的斗篷盖在他的身上。
一人悄无声息地伫立在李倓身后，道：“主上，该启程了。”
李倓将手里的布娃娃塞给对方，“帮我收起来。”
那人恭谨称是。
这日的洛道难得露出了浅浅的蓝天，褪色一样苍白。李倓眯着眼睛从指缝中打量并不强烈的太阳，随口问道：“你说，这次皇祖父会怎么处理这件事？”
回答的声音波澜不惊：“或许圣人不会知道也不一定。”
李倓点点头，“你说的对。”
说罢跨上来人带来的骏马，一挥马鞭：“那就回去看看好戏吧。”
作者有话说
第76章 第五十三章 长醉无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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